第四十五章 闻海上,有仙山(修)
诵经声清灵灵地响起。 沈家长房的姐弟两个,声音都一样的好听,干净,不粘腻。 “……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沈濯轻轻地翻着经页,一字一句地念诵。 “啊————” 一声尖叫响彻天际。 凄厉、恐惧、绝望,还有无法言说的悲恸。 沈府的每一个人都停了下来,面露疑惑。 只有一个地方,一个人,脸上绽开一个诡异的微笑。 沈濯的诵经声也停了下来,面色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 孟夫人手里的木槌在木鱼上咚咚咚重重敲了三下。 不关你事,继续诵经。 沈濯定定地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经书轻轻地卷了起来握在一只手上,人已经站了起来。 就在此刻,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秋嬷嬷软倒在门口,满脸是泪,声音颤得几乎要听不清:“小姐,承哥儿,承哥儿……从假山上摔下来……” “什么?!” 沈濯手里的经书啪地掉在地上。 承儿! 承儿! 沈濯的脸上血色尽褪,急道:“严不严重?请太医了没有?!我娘呢?还有祖母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口中说着,身子微微一晃,接着,疾步朝门外奔去。 孟夫人手里的木槌也定在了半空。 那个,府上唯一的小郎?沈濯的胞弟? 孟夫人回头,看向匆匆而去的沈濯的背影。 遇见事情时,这个小姑娘一身的犀利锋芒,便如出鞘的寒剑,任是什么样的浓云厚雾,都遮挡不住了…… 孟夫人合什向着佛像深深拜了下去:“阿弥陀佛。” 沈家——怎么比宫里还乱? 孟夫人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恬淡从容地回了煮石居。 “长勤,去蔡记买一份蜂蜜花生。” …… …… 沈承已经气若游丝。 后脑上还在渗血,枕上已经湿了一片,殷殷的红。 小小的孩童,还没有吃饭的桌子高,如今连嘴唇都苍白着躺在床上,犹如睡着了一样。 罗氏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芳菲抹着眼泪苦劝,罗氏一个字都听不到。 韦老夫人已是晕了过去又醒过来,如今被扶在外间的榻上闭眼躺着,只是汩汩地流泪,一字不发。 甘嬷嬷跪在脚踏上,扑簌簌地边掉泪边给韦老夫人顺心口。 沈濯一进朱碧堂的院门,便见唯有寿眉在勉强指挥着下人们做事。 一见她来,寿眉松了口气,忙迎了上来:“二小姐……” 沈濯张口便问:“谁去请的太医?走了多久了?” 寿眉苦笑:“芳菲说是朱碧堂的苗妈妈拿着大老爷的帖子去的。若是顺利,也该回来了。” 沈濯脚步不停,厉声喝向那些在院子里躲躲闪闪的下人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这个时候闲逛乱跑,不要命了么?” 闲杂人等一哄而散。 沈濯接着再问:“棠华院、花锦院、春深斋和醒心堂?” 寿眉一顿,轻声答道:“二老爷不在家,二夫人病在床上,这边还没消息送过去。醒心堂那边老夫人发话不让人来。春深斋大门紧闭。花锦院……小鲍姨娘一直在笑……” 沈濯即将进门,脚步一停,猛地回头看着寿眉:“在笑?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寿眉蹙了眉:“好似比老夫人还早……” 沈濯眯起了眼睛,目中寒光一闪,低声道:“你吩咐人看紧了她的院子,许进不许出。但有想要出府的,一律给我拿下,绑了悄悄关起来!——还有棠华院春深斋,一概照此办理!” 沈濯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让几个灵透的,去给我好好查,刚才,这三处的所有人,都在什么地方。要每一个人!” 寿眉几乎要打个冷战,轻轻地咬住了唇。 抬头看一眼朱碧堂正室——韦老夫人和罗氏已经伤心得……指望不上了…… 寿眉用力地点了点头:“好!二小姐放心。” 沈濯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又问道,“溪姐儿呢?” 寿眉摇摇头:“好容易解了禁足,满府里逛。找到她时,正在醒心堂外头和连翘摘芙蓉花呢。” 沈濯自己揭起帘子进了屋。 寿眉回头,看看恢复了一些秩序的朱碧堂,心里终于稳当了一些。 看来,二小姐在朱碧堂学了几个月的家务事,还是有点效果的。 沈濯看见沈承时,狠狠地咬了咬牙。 “王妈妈呢?” 芳菲擦了泪,低声道:“溺死在假山边上的池塘里了……” “我问尸体!” 芳菲愣了愣:“让人抬出去……” 沈濯狠狠地瞪着她:“立即教人好好保存,原样不许动!” 王妈妈从沈承落生就开始照顾他,一年半以来从未离开过半步。王妈妈不会让沈承就这样平白地从假山上掉下来了。 如果是有人…… 她的尸身上,一定有什么痕迹! 不能让她的尸身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下了葬! 芳菲的脸色顿时也变了,打了个寒战,却连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沈濯深吸一口气,走向沈承。 …… …… 家里人早就送信儿到了刑部和国子监,沈信诲和沈信行急忙都赶了回来。 府门口正遇到张太医下车,三个人一起走了进来。 家人忙传了话让妇人们回避。 韦老夫人自是不肯走的,罗氏被芳菲死活拽进了里间儿。 沈濯只守在沈承身边,谁敢过来劝半句,幽深的眼神直视过去,不论是谁都把话咽了回去。 张太医眉头紧锁,疾步进了屋。一眼便看见沈濯穿着尼僧长袍,挽着道髻,小小的身子跪在床边,瘦得可怜。 沈濯却在第一眼看见他时,身子便是一晃,眼泪哗地涌了出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给他和二沈行礼,声音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委屈:“张爷爷……二叔三叔……” 张太医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家孙女,面露心疼,温声安慰:“二小姐先别急。小老儿瞧瞧再说。” 沈濯忙让开了地方。 沈信诲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转向床上的沈承,心思微转。 这个孩子若真是意外没了…… 那大房,可就热闹了。 压抑不住的一丝喜意在嘴角上弯了一弯。 不论是谁干的,都干得漂亮! 沈信行则看着沈濯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没规矩! 女儿家这样不知道避讳外男,竟然还七情上面,不知道什么叫礼节吗? 看来那位孟夫人还是太过温和了。 张太医上来先在沈承后脑上洒了药粉止血,然后方仔细听脉,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众人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脸上。 半晌,张太医才颓然坐在了脚上:“只怕是……” 韦老夫人还没开口,里间罗氏已经放声大哭。 沈濯却忽然问道:“张爷爷,我弟弟若是不治,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话直直地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沈信诲只觉得自己眉心乱跳。 如何这小丫头,倒好像部里那些断案的老手一般? 张太医顿了顿,叹道:“伤在后脑,失血过多,又是从高处摔落,五脏也都……” 沈濯几乎要爬到张太医的面前去:“张爷爷,如果只是失血过多,我可以把血给弟弟!我们是一母同胞,他一定能用我的血!” 这话一说出来,不要提一向疼爱她的韦老夫人和罗氏,就连沈信行,也不由得一阵阵的眼眶发酸。 张太医叹道:“二小姐心是好的。可令弟这伤太重了……”有些不忍,又道:“现下最多,小老儿行针,看看能不能让令弟醒过来一瞬……” 韦老夫人已经哭倒在沈信行怀里,闻言哭喊:“我只要我孙儿活下去!” 沈濯委顿在地,愣愣掉泪,半晌,方木然道:“好。” 沈信诲不满地看了沈濯一眼,喝命家里人:“已经逾矩了。还不带二小姐下去?这等事,难道还是让她个孩子做主的?” 沈信行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若是承哥儿不治,总归还是要让他娘他姐姐见这最后一面的。这等事,换谁做主难道还不一样的决定么?” 罗氏这时候已经被芳菲扶着从里间奔了出来:“承儿,我的承儿……” 张太医看了她一眼,心下同情极了。 这刚几个月? 先是女儿险些没了命,现在又轮到了儿子…… 这个妇人若是不因此五内郁结而死,只怕也是要大病一场的。 一边暗叹,一边动手行针。 明晃晃的几根银针扎在沈承的印堂、百汇、人中等位置上,小小孩童轻轻地嗯了一声。 韦老夫人和罗氏、沈濯都扑在了床边,又想拉他,又怕弄疼他,只是憋着痛哭,轻声唤道:“承儿,承儿,是祖母,还有娘亲和姐姐……” 沈承的眼皮轻颤,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沈濯看着他的样子,心如刀绞。 知道他的命数是夭折之后,自己已经努力去排查原因。 他的身子很好,很健康。 前一阵子看着他时,自己也已经悄悄地把他身边的丫头妈妈都摸清楚、弄明白了。 可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大意了! 太大意了呀! 尤其是——自己怎么能认为那个藏在自己体内的魂魄,真的会提前告诉自己呢? 沈濯后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姐,桂花……” 沈承圆圆的小嫩脸上露出了这世间最纯洁的笑容。 沈濯别开脸,泪如雨下。 假山边上有一株桂花古树。这个时节,唯有那棵树上还有零星的桂花开放…… 沈承是去给自己摘桂花去了! 小小的孩童接着又瘪了嘴:“娘……疼疼……” 一家子都被这一声撒娇痛落了泪。 就连沈信行,都忍不住举袖拭目。 唯有沈信诲,有些不安地紧紧地盯着沈承。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想让沈承说话…… 沈濯勉强止住哭声,伏在沈承身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柔声道:“好承儿,不怕……你告诉姐姐,你上假山的时候,王妈妈在哪里?” 沈承的面上一片迷茫,半天,仍旧瘪了嘴:“娘,疼疼……怕怕……” 罗氏哭得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韦老夫人却被沈濯的话震得身子一抖,忙擦了泪,也去哄沈承:“承儿,祖母在呢……不怕啊,不怕……姐姐问你呢……” 沈承用力地想,却又觉得疼痛,委屈地嗫嚅:“游泳……” 游泳?! 沈承上假山的时候王妈妈已经掉入池塘了?还被人告诉他是游泳?那么,他个一岁多的孩子,是怎么上的假山!? 沈濯心头杀机顿起! 是有人害承儿! 这是谋杀! 她还想再接着问时,沈承的眼神却开始涣散:“祖祖,祖祖……抱承儿……祖祖……” 沈濯大惊,一把抓住沈承的小胳膊:“承儿,承儿!” 沈承的嘴角扬了起来:“姐……虫……” 沈承那双像黑葡萄一样灵动的大眼睛,永远地闭了起来。 沈濯厉声尖叫:“承儿!” 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沈承,字继之。父:礼部侍郎沈信言,母:豫章罗氏杞娘,姐:翼王妃沈濯。承素有神童之称,十月即开言,周半识百花,颇辨美丑。殇于建章十七年九月十二,时年周岁八个月零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