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振衣飞石(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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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茂一路横冲直撞, 马蹄铁敲在院中冷石上, 嗒嗒作响。 除了皇帝,没人敢在行辕这么放肆。衣飞石耳力好,谢茂推门而入时,他正要转身接驾。 然而谢茂进来得很快, 闷着头一言不发,把地上跪着的衣飞石扯起来, 拖到靠窗的圈椅上按坐了,一手扶着衣飞石的肩膀, 一手按住圈椅扶手, 将衣飞石禁锢在这一小块局促的空间里。 他分明是想和衣飞石说话, 然而, 当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衣飞石隐带小意讨好的目光时——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衣飞石不是矫揉做作风吹即倒的面团儿, 朱雨禀报时,说衣飞石吐得汗泪齐流、浑身抽搐, 短暂的将息之后, 他就恢复了过来。除了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看着这样的衣飞石,谢茂感觉到久违的胸闷。 怪罪衣飞石不知变通?怪罪衣飞石不知自爱? 谢茂知道, 这件事怪不了衣飞石, 都是他考虑得不够周全, 做得不好。 大多数时候, 衣飞石都是个守本分的人, 不会恃宠而骄, 也不会挟功自重。 谢茂用皇帝的口谕对衣飞石“赏”了责罚, 衣飞石除了接受,不可能还有第二条路走——他是敢晾着朱雨不理,还是敢直接回行宫撒娇?又或者,论胆气,衣飞石敢是敢的,但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是朕想得不周到。”谢茂沉默片刻,向衣飞石道歉,“难为你了。” 紧绷着浑身肌肉半靠在圈椅上的衣飞石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在乎被强灌羊肝的事,皇帝不高兴了对他略施惩戒,他难道还能和皇帝置气? 他比较担心的是,皇帝能不能消气。 如今谢茂满脸动容地压着他,对他自承难为,衣飞石就知道,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昨儿因担心触怒皇帝,没有再三提及那戏子的事情,今天才知道这件事且不算完。朱雨离开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不趁着如今的机会把这事儿说开,把皇帝哄好,只怕他日后还会有苦头吃。 “是因为臣昨日不知分寸给陛下献了贱奴的事么?臣知道错了。” 他低声下气地赔罪,态度十分端正:“只求陛下息怒,臣愿食羊肝整月。” “朕是不高兴。” 既然衣飞石想谈这个话题,谢茂也没理由拒绝沟通,他问衣飞石:“为何要向朕献奴?” “臣僭越。”衣飞石先认罪,“陛下恕罪,臣近日常见陛下独坐行宫无甚消遣,偏臣军务民务一时都脱不开手,没能随侍陛下身侧,臣便想着,臣不在时,有个孩子能陪在陛下身边聊以消遣,也不至于太无趣……” 衣飞石说的都是真心话。 这真心话听得谢茂火气又往上窜,只是想起衣飞石才吃了苦头,才尽量温柔地问:“这么说来,你倒是心疼朕了?” 这话明显听着味儿不对,衣飞石只得再次赔罪:“臣荒唐,臣造次,求陛下饶了臣这一回,臣再不敢犯了。” 他这样可怜巴巴地乞求,还拉住谢茂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那今日你独自歇息吧。” 谢茂没有故意去把那戏子招来演戏,仅用口头描述的形式教训衣飞石,“朕今日要临幸那长得像姑娘的漂亮孩子。朕赏他同桌共膳,许他睡朕的床榻,朕亲他,抱他,抚摸他,和他做最快活的事。” “他在朕怀里哭的时候——”谢茂凉飕飕地说,“你就孤枕独眠自、己、睡。” 衣飞石被这句话憋得有点懵。 临幸? 他给谢茂送戏子,就是因为谢茂喜欢听戏舞乐,还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若说漂亮少年,常年在皇帝身边服侍的朱雨、银雷,那才是一等一的美人。真要内寝服侍,哪里轮得到外边招进来的戏子?然而,仔细想一想,他给皇帝找来的漂亮孩子,长得好看赏心悦目,皇帝觉得小玩意儿有趣,兴起了想弄一弄,不也是常理之中么? 明明就是“常理之中”的事。 皇帝不亲口这么说,衣飞石只怕也不会太认真地去想。 现在被皇帝堵在圈椅里,皇帝盯着他的双眼,皇帝说要他夜里独自歇息,皇帝说要和另外一人睡—— 衣飞石知道皇帝是故意这么说的。故意这么说,就是不想这么做,就是很不满意这件事可能造成的这种后果。可是,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难过滋味。 噎了半天之后,衣飞石低下头。 他以为他在皇帝心里地位终归和普通人不同。 他不在的时候,皇帝消遣消遣,他在皇帝身边的时候,皇帝不是就不该玩那些仅供消遣的小东西么? 陛下是警告我,不要高估了自己,不要低估了别人,随便进献美人,很可能会引狼入室、失去陛下的宠爱么? 明知道谢茂是警告自己,衣飞石还是不能说,你别找旁人,你就跟我在一起。 莫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是,就算他是谢茂的皇后,他也没有资格对皇帝要求专宠。说到底,皇帝幸个玩意儿,和午间随口吃个小点心有什么不同?他只能再次低头求饶:“臣知错了。” “真知道错了?” “真知道了。” 衣飞石继续抠皇帝的手腕,低垂眼睑,“我就是叫他来给陛下唱个曲儿,没想过这样……” 这也是衣飞石的真心话。皇帝夜里缠他缠得那么紧,所有精力都释放在他身上了,他压根儿也没想过皇帝还能有别的想法。 你给朕找了个这么漂亮内媚的孩子,就是为了给朕唱曲儿?谢茂惊讶极了。 他拍拍衣飞石的下巴,衣飞石很默契地抬头看他。 “就唱个曲儿?”谢茂问。 这回轮到衣飞石心口有点闷了,他掩住眼中的不甘,低声道:“陛下喜欢,别的……臣也……”我还敢不许你对他干别的吗? “朕不喜欢!”谢茂猛地抱住他,在他低垂的眉眼上亲了又亲,“朕只喜欢你,小衣,朕不许你亲近妇人,因为朕贪爱你,只愿你只对朕亲昵。朕也不喜欢旁人。你若献奴予朕,便是不喜欢朕,便是厌弃朕,不喜欢朕亲你,不喜欢朕夜里与你好……” “臣没有!”衣飞石第一次反驳皇帝的话,声音略高。 谢茂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目光下斜以示恭顺,声音恢复了一贯的谦卑温顺。 “臣喜欢和陛下如今这样。” 深怕皇帝不信,他又真情实意地补充了一句,“这是臣一生最快活的日子。” 若能祈祷长久,臣愿以九世孤独做祭。 然而,衣飞石心中明白,这长久不是他能妄想的。无论他想用什么代价去换,也只有这几年。 他担心的当然不是皇帝有了后妃就疏远他。服侍谢茂几年,他也算明白皇帝的脾性。太后尚且不能左右皇帝,后宫妃嫔就更不要妄想干涉皇帝诸事了。 他最大的敌人是时间。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和皇帝都会一天天衰老。 纵然他能保持自己一直很有趣,一直很讨皇帝喜欢,但是,他不能让自己不老去。 谢朝男子之间的事虽未大行其道,可也一直不算少。衣飞石见过老夫爱少年,可从没见过老夫爱老夫。便是年轻时感情再好,年纪大了各自娶妻生子,也顶多是相见时坐在一起喝上一杯,聊聊年轻时的风花雪月——毕竟,有妻就有子,年纪大了,就要给继承家业的嫡长子足够的体面。 谢茂并不知道衣飞石时时刻刻都在想十年、二十年后的分手。 他被衣飞石一句话表白得心花怒放,笑意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捧着衣飞石脸颊不放。 “是么?这也是朕最快活的日子。朕从来没有这样欢喜、高兴。这是朕最好的日子——” 他亲吻衣飞石的嘴唇,许诺道,“咱们以后都要这样快活,永远都这样快活。” 衣飞石才被羊肝折磨着吐了几场,谢茂心疼得不行,既然都亲自到衙门来接了,干脆就把人接回了行功。 膳房炖了止呕养胃的羹汤来,谢茂喂衣飞石喝了半碗。 被压在榻上当残废照顾的衣飞石哭笑不得——他就是吐了几场,又不是断了腿,为什么不许下榻啊…… “朕心疼一下你不能行?”谢茂又去捧衣飞石的脸,两只手捧着,又捏衣飞石的脸颊嘟嘟。 衣飞石故意摇头,带着谢茂两只手晃悠:“不行。” “朕说行。” “臣说不行。” “谁说了算?” “陛下说了算。” “那朕就要心疼你。老实榻上歪着,起来就打腿。” “哦。” 衣飞石穿着素丝寝衣的长腿从被子里翻出来,故意用赤|裸的脚尖点谢茂小腿:“打哪里呀?” 不等谢茂说话,他把自己修长笔直的腿欣赏了一遍,用谢茂的口吻赞美道:“小衣的腿生得这样好看,怎么舍得打呢……” 谢茂被他笑倒,抱住他这条顽皮的长腿就亲,“舍不得舍不得,朕来亲一口……哈哈。” 二人正在玩笑,门外传来朱雨小心的声音:“禀圣人。” 门帘子放下了,谢茂与衣飞石又在榻上滚来滚去,外边不知道情况就不敢轻易打扰。 谢茂正在捏衣飞石的脚趾头,声音中还带了两分笑喘:“何事?进来说。” 衣飞石赶忙把自己不老实的腿往毯子里收。和皇帝闺中笑闹无所谓,反正更羞耻的事都做了,当着下人的面,他还是要脸的。谢茂帮着他理了理散乱的衣襟,顺手抱住他,一起歪着。 朱雨进来施礼,禀报道:“黎王奉召拜见。” 谢茂一直都记挂着卫戍军的事,当即起身下榻。 朱雨服侍他更衣,他转头问衣飞石:“卫戍军满城捉妓|女的事,你知道?” “臣知道此事。”衣飞石挪到榻边,也想起身,“黎王和臣商量过此事。” “烟花之地鱼龙混杂,本来就是诸色府采买贩售消息的地方,臣也想挖一挖。只是属下不争气,消息次次泄漏,臣也不能把长青城所有市妓私娼都抓了。” “黎王殿下主动替臣解围,臣惭愧。” 长青城在西北军治下,黎王没狂妄到不和衣飞石商量就随意行动。 谢茂换好一袭簇新的墨地金绣腾龙圆领袍子,袖口窄,束上白玉金带,没有佩饰。因也没想出门,夹袍不厚,看上去长身玉立,很是清俊尊贵。衣飞石看着都有些痴了,着迷地盯着皇帝腰带下的潇洒身线。 朱雨替谢茂戴冠,谢茂自己理了理鬓发,见衣飞石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禁笑道:“好看呀?” 衣飞石脸有点红,却很诚实地点头:“好看。陛下最好看。” 谢茂就忍不住走近榻前抱他:“好看也是你的了。欢喜么?” 衣飞石并不把这句话当真,也乐呵呵地点头:“欢喜。”反手抱回去,认认真真地亲了亲。 这腻歪得朱雨牙都要酸倒了。 从前几年还好,自从这回陛下来西北与侯爷行了好事之后,那真是甜话不要钱买,张口就来。 这两位是彼此都喜欢夸,夸得对方自信心十足,动不动就是一副“我这么好,可让你捡了个大便宜”的傲娇姿态,另一个就猛点头,是呀,可捡到宝了!三生有幸!八辈儿积德! 这态度又把对方捧得不得了,越发自恋,越发自夸,简直进入死循环。 二人穿个衣服又亲来亲去磨蹭了一会儿,谢茂才又问:“下边来禀说,卫戍军专杀与你身边亲卫相好的娼妓,这事儿你也知道?” 衣飞石愣了愣,立即保证道:“臣会约束属下,不使妙音坊事重演。” 看他的样子也有点莫名其妙,黎王是不是疯了?这不是故意搞事吗? 这消息让衣飞石坐不住了,立刻请旨要“下榻”,若卫戍军真的专门挑着他身边亲卫的相好杀,这么故意挑衅,都是当兵的,脾气哪个不暴躁?不闹起来才见鬼了。 谢茂也不是神经病,正经事当然比闺阁间的情趣重要,吩咐朱雨服侍衣飞石更衣,自己先去见谢范。 “臣来迟了,陛下恕罪。”谢范见面先磕头。 谢茂笑眯眯地请他坐,吩咐赐茶,说:“六兄知道朕为何召见吧?” “臣来之前正在查问此事,已然有了大致的结果。” 谢范来之前显然才换了一双新靴子,只是来不及换衣裳,袍角还带了一点儿污泥,他自己没看见,谢茂是个善于默不着声打量观察的性子,一眼就看出谢范这是亲自出差了,可见操劳。 “上禀陛下,在长青城清查欢场酒楼的差使,是臣向侯爷请来的。” 谢范提及衣飞石时一向很注意,这一回也用了尊称,说的是“请差”,而不是什么要来的、讨来的。 这个细节显然取悦了谢茂,笑容更温和了些:“他和朕说了。”这口吻,俨然夫妻二人。 “具体负责此事的,是张岂桢与杨广南。臣还从侯爷处借了两个熟悉长青城情况的亲兵,一齐帮办此事。要说故意杀害与侯爷身边亲卫相好的娼妓——此事绝对没有。”谢范先表明白了立场。 “很巧合的是,所有查有实据、涉嫌间事的娼妇,恰恰都和侯爷身边的亲卫有关系。” 谢茂点点头。这种事情,谢范没必要骗他,而以谢范的本事也不至于查不出真假。 “臣想,这事必然不可能是巧合。要么,是诸色府的奸细,有计划地选择接近侯爷身边的亲卫,所以臣在清查奸细时,查一个侯爷身边的亲卫便中一个,要么,” 他看着谢茂,说,“有人故意捣鬼,误导臣对诸色府奸细的清查。” “臣请侯爷身边内卫首领孙崇与臣做了一场戏,果然有人闻风而动,肆意传播卫戍军挑衅为难督事行辕的消息。臣来见驾之前,已经把人一网打尽。这会儿还在审,想来再过一两个时辰,就有口供了。” 谢范办事也一向有谱,事情没办好,他怎么敢来见皇帝?见了怎么交代? 所以他宁可拖着暂时不来见驾,也要把人抓住了,才赶来向皇帝回话。 “去看看侯爷出门了没有?”谢茂即刻吩咐。 这件事显然另有内情,叫衣飞石先来听了第一手的消息,总比出门一头雾水自己慢慢查问好。 没一会儿,穿戴整齐的衣飞石就进来了,向给皇帝施礼,再和黎王互相致意。 谢范很礼遇地起身给衣飞石让位置,他固然是知礼尊敬,可衣飞石名份上就是一个侯爵,哪里敢让谢范这样的亲王让座?正要推拒,谢茂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位置,说:“小衣来给朕添茶。” ——当着王爵的面,敢坐那个位置的,除了皇后,也就只有掌了宫权的妃子了。 谢范含笑看着,衣飞石差点被噎住。到最后衣飞石也没有去坐那边的正位,叫朱雨搬了个绣墩来,摆在皇帝身边坐了。这位置亲狎无比,近是够近了,可是绝对称不上尊敬。 ——这是宁可自降身份、充作幸臣,也不愿当面僭越。 谢茂面上看不出表情,仍是笑眯眯的,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他对衣飞石的爱重,太后知道,黎王知道,仿佛就只有衣飞石不知道。太后对衣飞石礼遇,黎王对衣飞石礼遇,偏偏就只有衣飞石对他自己毫不礼遇。 衣飞石宁可像个奴婢一样坐在皇帝脚下,也不愿意与皇帝并坐。 谢茂暂时不去管这点儿琐事,转头问谢范:“大略知道是哪方的人么?” 衣飞石果然很老实地给谢茂添茶。 他待在皇帝身边的模样一向乖顺老实,哪怕很少操持贱役,架不住他眼疾手快,耳聪目明,举止间就显得异常优雅从容。斟茶时茶汤击碗水声濯濯,端茶时茶碗贞静不落一丝苟乱。 一盏茶添好,他微微躬身,这才重新在谢茂身边的小绣墩上坐下。 谢茂却一眼都没有看他。 “不是陈人。”谢范肯定地说,“臣闻陈朝诸色府网罗天下群英,没有口供之前,臣也不敢断言此人是否出身诸色府。不过,肯定不是陈人。” 陈地广阔,谢范一口咬定不是陈人,只可能是他已经知道对方是哪国人了。 “谢人?”谢茂问。 谢范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天人感应之说在谢朝大行其道,日食月变天灾人祸都要扣锅在皇帝背上,由此可见一斑。 现在案子一查,发现在故陈大地上搞事的不是陈人,反而自家的叛国贼,难免就有不懂事的文人暗搓搓地留书讥讽,这要不是皇帝失德,子民怎么会背叛君父?肯定是皇帝做错了呀!昏君呀! 所以,为了前程,为了好看,一般大臣是不敢随便将这种事奏报给皇帝的。 ——宁可按下来偷偷把人砍了,也不会把这种事呈递到皇帝跟前,打皇帝的脸。 谢茂重生了好几辈子,早就过了心心念念刷个千古一帝成就的时候,别的皇帝都看重的名声,他压根儿就不在乎。出个卖国贼就是皇帝失德,这天底下还有不失德的圣明君主吗? 听说是谢人,他就想起了不安分的西河世家,随口问道:“南人北人?” 谢范道:“南人口音。不过,臣前不久才去西河三郡待过半年,瞧着倒像是西河人故意装扮成南人。” “朕听说最近西河有个流言,说是当年西河王太子访陈,与陈朝一位宗女邂逅,春风一度之后,这陈氏宗女就有了西河王族血裔。恰逢西河国灭,王太子死了,陈氏宗女独自抚养西河太孙成人。”谢茂道。 谢范面色凝重,他还真没有听说这等流言,皱眉道:“西河国早几十年就被灭了,真有什么王太子的后裔留下,也不该在此时才蹦达出来。现在扯什么陈朝宗女,故意和陈氏皇族扯上关系,显见是陈朝新灭,想要整合故陈遗民抵抗朝廷的势力。陛下,这流言背后的势力,图谋非小。” “前年六兄在西河官场才杀了个血流成河,竟没打住。” 谢茂站起身走向门前,看着廊下的宫灯。 天已经黑透了。西域寒冬的夜里,风呼啸着吹过,宫灯也明灭闪烁着,透出不安的光芒。 “西河早生谋篡之心,曾布局朝中,勾结中原世家,西陲边将。六兄太平元年西行赈灾,一夕之间剪除西河党人在朝大半势力,”谢茂没有说,这本就是他凭借着前世的经验,故意破坏了西河党人的布局,“失了朝中奥援,西河党人就瘸了最重要的一条腿。” 上辈子谢茂做皇帝时,最头疼的就是西河党人声势已成。 西河三郡用生意钱财绑架了谢朝士绅,朝中但凡说得上话的朝臣都和西河人有生意往来,甚至很多重臣本身就是出身西河。 连这一世,谢茂在太平元年分北境猪肉的时候,都不能不给西河党人分一杯羹。 ——被谢茂任命为丈龙城太守的张修和,他就是西河党人。 谢茂在登基之初,借着西河三郡骗取赈灾款的名目,把西河三郡的官场彻底犁了一遍,然而,不在西河三郡本地做官的西河党人,在朝中也是一大把。 这些年谢茂重用陈琦、吴善琏,尤其是与陈琦取得了默契,不动声色地压住西河出身的官员。 但凡是西河三郡出身的官员,吏部考评最高也就是个平,右迁彻底无望。在要害位置上的西河党人更是被陆陆续续地调往闲职或右迁附贰。 是谢茂要收拾西河三郡的乱相,却让陈琦背了口锅——全天下都在骂陈琦打压西河党人。 仕林以为这是党争,是政斗。只有谢茂心里明白,这是平叛。 谢茂登基之后,西河党人在朝中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所以,西河世家最恨的就是谢茂。 现在不止朝中势力被废了,连背靠的大山陈朝都被彻底打灭了,前两辈子极其沉稳内敛的西河世家,不得不开始孤注一掷、玉石俱焚。 流出西河王室与陈朝宗女血脉的后代存世的谣言,这是想竖旗造反? 若没有这个流言,谢茂很多事反而不太好做。没有名目就暴虐蒸民,这是要狂掉民心指数的。 现在有一个自认身负陈氏宗女血脉的西河王太孙要出头作妖…… “两个月内,襄州行辕能抽调多少兵马?”谢茂问。 朕的小衣,正愁着不知道怎么打平陈朝留下的隐患呢。好在杀鸡儆猴的把戏,再使一千年也不过时。 一直在旁侍茶没机会开口的衣飞石连忙答道:“如今驻防故陈西十一郡重镇颇多,臣在两个月内能抽调七千余轻骑。”怕皇帝听不懂,他又保证道,“若防西河之变,三千轻骑足矣。” 他从来就不是闭耳塞听之人,从驿路发现问题之后,他就知道朝廷迟早要收拾西河商贾。 西河三郡与襄州接壤,朝廷距离西河最近的兵镇就是他的西北督军事行辕。 衣飞石觉得这场战事很大可能就会着落在自己身上,所以,这个问题他已经关注很长时间了,只怕皇帝都没他清楚西河目前的势力分布和诸头目情报。 西河世家曾经在朝中势力极大,西河商贾也确实很有钱,可是,他们的弱点很致命。 那就是没有兵。 没有兵,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保不住自己的命。更何况,现在西河世家连朝中的势力都被皇帝连根拔起了,没有兵,没有权,没有援手,只剩下钱……这不是上天掉下来的馅饼吗? 衣飞石表示,他很愿意帮皇帝把这块馅饼吃到嘴里。 衣飞石说话的口吻谢茂很熟悉。 他回头多看了衣飞石一眼,衣飞石的眼底飞扬着他前世最熟悉的光芒。 ——愿为陛下凯旋! ※ 当天夜里,谢范就拿来了暗中煽风点火的奸细口供,果然是西河出身。 据这奸细招认,他们不止在长青城继续挑拨卫戍军与西北军的关系,还派了人去刺杀殷克家——伪装成卫戍军的模样。唬得衣飞石连夜派人去给殷克家送信儿。 其实,不管奸细的口供如何,朝廷决定对西河用兵已经是决定的事了。 只等着西河“王太孙”振臂一呼,衣飞石立刻带兵去剿。 谢茂才和衣飞石腻腻歪歪地和解了戏子之事,又为衣飞石当着谢范的面坐绣墩的事不高兴。 议事结束之后,他正要押着不听话的心上人回榻上慢慢教训,哪晓得谢范还有一件事要请议:“陛下,此事还请您示下。” “何事?”谢茂又坐了回去。 “那日妙音坊,死了一个兵尉,是琚皇姑的亲孙子。”谢范说。 谢茂听得莫名其妙,道:“既然如此,除了抚恤银子,给追个爵位,再赏他家一个爵位?可有儿子了么?朕再请太后颁赐些东西给思齐大长公主。”皇室那么多亲戚,谢琚又不是多有存在感的人,死的是她儿子也罢了,这都孙子辈儿了,顾得过来吗? “这人不是在妙音坊冲突而死。”谢范看了衣飞石一眼,“是被侯爷亲卫误伤。” 谢茂顿时翻脸:“侯爷的亲卫朕是知道的!恭敬谦卑,善良忍让!他怎么冲撞侯爷了?否则哪里会动手?” 谢范都无语了。您这护短也太夸张了吧?衣飞石的亲卫恭敬谦卑善良忍让?骗鬼呢! 衣飞石也有点尴尬,支吾了一下:“陛下,臣……” “你就是性子好!”谢茂还训斥了衣飞石一句,转身对谢范没好气地说,“不必说了,这事儿六兄处置了吧,务必不能让侯爷受委屈!” 谢范早知道这事不会牵扯到衣飞石亲兵的身上,只是想请皇帝压一压思齐大长公主。 ——毕竟,谢琚也是他的皇姑。这要是闹起来了,他的头也会很大。 哪晓得皇帝一听汤耀文和衣飞石的亲兵起了冲突,这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护短啊!谢范彻底没想法了,这皇帝啊,刚瞧着还是妥妥的明君气象,遇见衣飞石的事,一瞬变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