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她索性便不睡了,睁眼望着帐顶垂下的流苏,脑仁儿钝钝地疼。 “主子可睡下了么?”如玉悄声问道。 年素鸢睁开眼,问道:“怎么了?” “熹妃来了。” “什么?!”她来干什么? “本是要到咱们宫里来的。可是到了宫门,却拐了个弯儿,直往长春宫去了。” 延禧宫在东,翊坤、长春二宫在西,又恰恰是邻居,熹妃这大半夜的,做什么呢…… “什么时候的事儿?”年素鸢问。 “就在刚才。熹妃连宫灯也没让点,就带着一个贴身伺候的姑姑,许是去寻裕嫔的呢……” “现今是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话,子时一刻了。” 子时一刻,也就是说……盂兰盆节,到了。 “替本宫更衣。”年素鸢吩咐道。 “主子?” “惠哥儿可睡下了?罢了,无论他是否睡下,都抱过来罢。切记莫要惊着了他,孩子不惊吓。” 年素鸢换了一身过于宽大的素缟,将发髻尽数解下,齐齐垂落腰间。她刻意在眼下重重地抹了胭脂,看上去像是血泪,极其狰狞。随后,她又命如玉穿上贵妃的朝服,戴上东珠,脸上抹了重重的粉。如玉怕得不行,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穿主子的朝服乃是逾矩,年素鸢一个眼刀子扫了过去:“本宫说不是逾矩,就不是愉矩。你也跟了本宫二十多年,还不知道本宫的性子么?” 如玉连称不敢。年素鸢虽然既嚣张又妄为,但说出口的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乳母将熟睡的福惠抱了进来,放在小榻上,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她只道年素鸢害怕,要抱着孩子一起睡,却也未曾多想。 长春宫就在近旁,走两步就到了。 如玉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宫灯走着,小心地避开了巡夜的侍卫和太监;年素鸢抱着福惠跟在后头,脚下的步子轻飘飘的,又刻意穿了黑鞋,乍一眼看去,还真像个没脚的女鬼。 年素鸢不怕鬼。 她自己就做过好几年的鬼,早就知道鬼是什么样子的了,还怕它做甚? 可是明椒不同。她是活生生的人,她做过亏心事,她怕。 明椒今夜是来找裕嫔的。 她方才着实是被年素鸢给吓着了,将弘历送回阿哥所之后,心中仍旧是七上八下的。可延禧宫挨着承乾宫,她不敢太过闹腾,又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找她,就这么巴巴地跑到西六宫来了。而西六宫中,裕嫔与她交情最好,长春宫也没有主位,正适合两人说些悄悄话儿。 裕嫔还在守灵,估摸着要到四更才能回来。她挥退了宫女,一个人呆愣愣地坐着,脑子昏昏沉沉的,想睡,却又不敢睡。没过一会儿,长春宫值夜的姑姑过来告诉她,年贵妃来了。 如玉吹了宫灯,刻意拣了阴暗的角落走;年素鸢在她身后三尺的地方慢慢地往前挪,刻意将自己藏在阴影下。长春宫里值夜的太监们都在打着瞌睡,宫女们也只剩着三两个,勉强睁着眼睛打着哈欠。不多时,她们便来到了会客用的偏殿里。 明椒颤颤抖抖地坐着,身边跟着两个心不在焉的宫女。 如玉有些忐忑。 年素鸢上前掐了她一把,低声吩咐道:“进去。说:‘明椒妹妹,好久不见。’” 如玉依言,走进偏殿之中。 宫女们都吓了一跳,一叠声儿地给贵妃请安。高高低低的声线从偏殿一路传到主殿,半个长春宫里的人都被惊了起来。 如玉后退一步,让出了身后的年素鸢。年素鸢刻意穿了宽大的衣服,又刻意屈了屈膝,显出一副娇小玲珑的模样来。她偷偷捏了怀中的福惠一把,福惠被惊醒,哇哇大哭。 “四、四格格……宜哥儿……”明椒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舌头直打结。 宫女们要么吓傻了,要么被唬得魂飞魄散,聪明些的干脆装晕,眼白一翻,歪过头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明、明椒妹妹,好久不见。”如玉的声音都是打着颤儿的。她实在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心里碜得慌。 明椒晕晕乎乎的,似乎是醒着,又似乎是在梦里,本已困倦得不行,如今再看见这吓人的一幕,只当成了一个噩梦,扑到年素鸢脚边,似怨似诉: “四格格今夜是来找我的么?还有宜哥儿……好,好……” “呵呵……”年素鸢轻笑出声,“却不知历哥儿此时在哪里呢?阿哥所?还是……延禧宫?清宁从未见过四弟,倒是好奇得紧呢。您说是吗?明椒格格。” 作者有话要说:() 子夜深宫欲断魂 明椒这回真是被吓傻了。♀总裁私宠缠绵妻 早年的事情,她做得很干净,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把柄。除了偶尔在梦里见到那几个孩子委屈地哭,倒也没什么意外发生。怎知……怎知先帝、太后殡天后的第一个盂兰盆节,这孩子竟然找上门来了! 她看着那孩子一张肖似年素鸢的脸上满是血泪,身边的宫女们晕的晕倒的倒,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牙齿格格地打战:“你、你是谁?” “我?我是清宁呀,明姨娘怎么忘了呢?那个废弃的园子、那口井、那条绳索、那个……女鬼……你说我是被冤鬼索了命去,怎不知我却成了冤鬼呢……” 扑通! 扑通! 原本清醒着的几个宫女也三两下地晕倒了。这可是宫闱秘闻,一不小心听见了,是要出大事的呀! 如玉被吓呆了。 早年她伺候年素鸢的时候,也伺候着清宁格格。可是有一天,小格格就这么去了,小小的尸首躺在雍亲王名下一个废弃的庄园里,身边是几条枯藤、一口枯井,身边的人都说,四格格太不知轻重,跑到废园里玩闹,硬是叫厉鬼索了命去。怎么、怎么今天…… 年素鸢暗自掐了如玉一把,低声吩咐道:“晕倒。” 如玉软软地栽倒了。 福惠的哭声更响了。 年素鸢若有若无地轻笑,一步步朝明椒逼近;宫灯早已灭了,烛火也被她拂袖打熄;外头黑漆漆的,没有月亮,而且快要下雨了。 明椒一步步后退,眼里满是惊恐与绝望。 “你说呀,你倒是说呀,明姨娘——” “哇——” “不!!!” 明椒终于崩溃了。她尖叫着跑出殿外,一连在泥里跌了好几跤;天空中喀喇喇地多了几道闪电,豆子大小的雨点劈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莽荒纪她抬头看着身后,清宁格格又抱着福宜阿哥来了,脸上的血泪混了雨水,更为狰狞恐怖。 其实清宁去世时还不及垂髫,如今年素鸢虽然屈着膝,可个子却依旧高出太多了;但明椒大半夜地见了鬼,早已被吓傻,哪里还想得到这许多? “别过来……别过来……”明椒喃喃地说。 内城外的侍卫们听见响动,已经朝这边跑了过来。不少昏昏欲睡的太监、宫女们被惊醒,也一齐朝着这边过来。年素鸢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又呵呵轻笑着,抱起福惠离开。福惠一直被她按在怀里哭,根本没瞧见他额娘那副惨厉的模样。 如玉早已等在长春宫外,抱过福惠,与年素鸢一道,匆匆回翊坤宫去了。 刚才年素鸢那么一闹,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早年清宁格格与福宜阿哥的死,决计不想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干净。但是这种事情,家家有、代代有,比的就是谁家额娘门儿清、手段狠,至于旁人……还是能装傻就装傻罢。 回宫之后,两人卸了妆、换了衣裳,福惠被年素鸢好声好气地哄了两下,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年素鸢松了口气,道:“咱们出去瞧瞧。” 长春宫外早已乱作一团。 明椒一头栽倒在了泥水里,一场大雨下来,身上、脸上早已污浊不堪,衣裳也湿透了,隐隐勾勒出姣好的曲线。年素鸢早已换了朝服,如玉替她撑着伞,两人从长春、翊坤二宫的交界处走了出来,装做刚刚被惊醒的样子。 “大半夜的吵吵嚷嚷,你们这是要反了天么?”年素鸢厉声喝问。 “回贵主子话。”长春宫中的管事姑姑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低声解释道,“方才、方才熹妃娘娘……” 年素鸢斜了她一眼, “……熹妃娘娘在长春宫外撞了邪,怕是受了惊吓。(大道主)贵主子身体精贵,还请回宫罢,这里有奴婢们就够了……”她素来精明,又久经裕嫔调|教,知道长春宫决计不能参合进这些宫闱争斗里头,便先想着将长春宫摘出来。 年素鸢故作不知:“是么?可有多少人瞧见?” “大半人都瞧见了,熹妃娘娘突然发了疯,就这么……就这么跌进了泥地里。贵主子‘一直’留在翊坤宫中,想必也不曾知晓。” “可本宫方才却派了如玉过来,要给裕嫔送些小物件呢。” “如玉姑姑都同奴婢说过了,小物件奴婢也替我家主子收了,请贵主子放心。”管事姑姑这瞎话说得一溜一溜的。 好,好个机灵人儿。 年素鸢噙了笑,瞥了如玉一眼。如玉会意,将一个扁扁的荷包塞进了管事姑姑的手里:“有劳姑姑收着了。长春宫中,想必姑姑也是拾掇好了的。” 管事姑姑一愣,面上闪过一丝喜色。 “请贵主子与如玉姑姑放心,奴婢省得。” 四更天了。 裕嫔和宁嫔双双归来,瞧见自家宫门口乱成一团,年贵妃在,熹妃也在,忍不住开始头皮发麻。裕嫔望了管事姑姑一眼,管事姑姑比了个安心的手势,意思是年贵妃不打算为难长春宫。 年素鸢轻咳一声,说道:“裕嫔、宁嫔回来得正巧,熹妃还没到长春宫呢,就出了这起子事儿……”裕嫔、宁嫔闻言,心底一松。年素鸢续道,“如今熹妃怕是魇着了,嬷嬷们正传太医呢。两位妹妹以为,是此时禀报皇后的好,还是等天亮再去?” 裕嫔思忖片刻,道:“回贵主子话,臣妾以为,不妨等天亮再说。” **** 长春宫。 烛火幽明。 太医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年素鸢、裕嫔、宁嫔三人齐齐坐在正殿上,将今夜当值的太监、宫女们一并传了进来,连带着熹妃带过来的两位宫女一起。 “你们可识字?”年素鸢率先发问。 “回贵主子话,奴婢们多半是识字的。”长春宫的管事姑姑答道。 “好,那你们一个个地,都将今夜里发生的事情,给本宫一字不差地写下来。不识字的,都留下来,本宫与裕嫔、宁嫔,要一一问你们的话。” 年素鸢知道,今夜事有蹊跷,无论自己先开口问了谁,她必定会遮遮掩掩,不肯在自己面前道出实情;倘若他日被皇后、或是别的什么人传讯,恐怕又是另一番说辞。如今她要她们各自写下来,谁都看不到别人写了什么,也听不到别人说了什么,只能自个儿去琢磨。这一琢磨,可就能瞧出点儿别的东西了。 裕嫔不明所以,只问道:“贵主子可是害怕她们互相推诿么?” 宁嫔问道:“贵主子莫不是要留着证据,好给皇后交差?” 年素鸢低头抿着茶,但笑不语。片刻之后,她才幽幽地说道:“今夜伺候熹妃的两个宫女,自然是失职的。两位妹妹以为,当如何处置她们呢?” 依着年素鸢的意思,是该把她们赐死的。毕竟她们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又跟了熹妃太久,保不齐日后会反咬她一口。不过,太后新丧,若是平白夺了两人的性命,恐怕不大妥当。 “臣妾以为,当请皇后定夺。”裕嫔即刻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