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哼,他能说什么?”显王喘着粗气,“秦人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整个就是传声筒!” 王后又顿一顿,语气柔和:“陛下,臣妾想知道,秦人又说什么了?” “说秦公再次使人催聘,说在宜阳的两万步卒已朝洛阳开拔,说——说爱妃没病,说爱妃一直是在装病,说……”显王越说越气,竟是说不下去了。 “陛下,他们还说什么?”王后的语气越发柔和。 “说——说秦公听闻爱妃之病,又使两个神医前来诊治!” “陛下,”王后淡淡说道,“臣妾知道了,他们不相信,就让他们诊治好了!” “爱妃——”显王心里一酸,两膝一软,扑通跪下。 “陛下——”王后亦跪于地,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爱妃,你——你自嫁与寡人,从未过上一个好日子,寡人——为何苏秦还是下狱一夜?他不是被吩咐要好生相待么?寡人窝囊啊!”显王涕泪滂沱。 “陛下,您——您莫要说了,陛下——”王后将头埋入显王怀里,泣不成声。 次日晌午,姬雨禀过显王,从内宰那里取到赦免金牌,径去天牢。司刑见过礼,验过金牌,使两个狱卒将圈禁了将近一夜的苏秦押解出来。 看到苏秦在两名狱卒的护送下从牢中走出,姬雨迎前一步,揖道:“苏子受惊了!” 苏秦叩拜于地:“苏——苏秦谢——谢公主搭——搭救之恩!” 姬雨转对其中一个狱卒:“将这位士子送出宫门!” 狱卒答应一声,领苏秦走出宫门。小顺儿远远望见苏秦走出,不及多想,撒腿就朝贵人居狂奔。不消一刻,他已跑回小院,见张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小顺儿上气不接下气,扶在门框上边喘边说:“少——少爷,结——结巴他出——出来了!” 张仪只几步就已蹿到小顺儿身边,急问:“他人呢?” “小人不——不知!” 张仪拳起中指,朝他的头上连敲几下,劈头骂道:“叫你守在那儿,原是要你迎接卿相大人的,你你你——你跑回来做啥?” 小顺儿用手捂住头皮,不无委屈地嘟哝一句:“是少爷吩咐小人一见结巴就回来报信,小——小人哪里错了?” 张仪在他头上又敲一下:“本少爷说你错了,你就错了,还敢犟嘴?”声音未落,人已蹿到门外,撒开两腿,急朝王宫方向迎去,走没多远,果见苏秦如喝醉了一般,勾着脑袋正朝这里晃悠。 张仪急迎上去,一把扯住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见他竟然毫发无伤,不无惊喜地说:“神了!真是神了!” 苏秦弄不明白,大瞪两眼:“何——何事神——神了?” 张仪呵呵笑道:“是苏兄神了!”退后一步,深揖一礼,“苏兄在上,受张仪一揖!” 苏秦打个愣怔,竟是忘了还礼:“张——张子,方——方才你叫苏秦什——什么来着?” 张仪擂他一拳,哈哈一声长笑:“叫你苏兄啊!就冲你今日这股豪气,本少爷也该叫你一声苏兄!走,张仪请苏兄畅饮一爵,为苏兄压惊!” 苏秦有点受宠若惊,长揖至地:“苏秦谢——谢——谢张子厚——厚爱!” 张仪不由分说,将苏秦再次拉至万邦膳馆,依旧来到前番他们曾经畅饮过的那间包房,依旧点了八热八凉,纵使那酒,也依旧是数十年老陈。唯一不同的是张仪对苏秦的态度。经过一月来的朝夕相处,尤其是这些日来苏秦的所作所为,张仪真对这个结巴刮目相看了。 酒菜上桌,张仪倒满两爵,双手捧起一爵,毕恭毕敬地递给苏秦:“在下敬苏兄一爵,权为苏兄压惊,请!” 苏秦双手接过酒爵,诚惶诚恐地望着张仪:“苏——苏秦担——担当不起!” 张仪抬手让道:“苏兄不必客气,先饮下此爵再说!” 苏秦觉得张仪不似在开玩笑,扬脖饮下。张仪将爵再次倒满,推在苏秦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爵:“张仪多有得罪,自罚一爵,算是向苏兄赔罪!”言毕,一饮而尽,重新斟上,不无感慨,“自你走进那扇朱漆大门,在下这颗心也就跟着进去了。不瞒苏兄,昨儿整整一宵,在下可是一眼未合呀!” 苏秦朝张仪深深一揖:“苏——苏秦无——无能,让——让张子挂——挂心!” 张仪再次举爵:“有能无能另当别论,苏兄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宫门,足见你福大命大,可成大事!来来来,这一爵,张仪祝苏兄心想事成,万事圆满!” 苏秦举爵,与张仪碰爵,木讷地说:“苏——苏秦谢——谢士子美——美言!” 二人饮尽。接着,二人你一爵,我一爵,不消一个时辰,就将那坛陈酒喝得快要见底。张仪、苏秦均呈醉态,张仪迷起一双惺忪的醉眼望着苏秦:“不瞒苏兄,起初在下真——真还瞧你不上,不想苏兄竟然是——是个人物!张——张仪服——服了!” 因了这酒精,苏秦全然没了平日的怯弱,一手端爵饮下,一手指着张仪:“苏——苏秦虽——虽说身——身贱,好——好歹也——也是知的。张——张子说——说出此——此话,今又称在下兄——兄弟,无论是——是否真——真心,苏秦都——都将铭——铭记于心!” 张仪急道:“苏兄,在下真心,敢对日月!”眼珠儿一转,朝小二扬了扬手,“小二,摆香案,两位爷要义结金兰!” “好咧!” 不一刻儿,小二摆出香案,点上香烛,又拿出两只红瓷大碗,将坛中老酒全部满上。张仪起身拉过苏秦,双双牵手,径至香案前面,各自焚香,双双跪下。在张仪吩咐下,二人各自咬破手指,滴血入酒。 张仪对着香案连叩三次,朗声说道:“苍天在上,魏人张仪与周人苏秦义结金兰,苏秦年长为兄,张仪年幼为弟。自今日始,张仪愿与苏兄有福同享,患难与共,共谋大业!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苏秦亦对香案连叩三次,吃力地结巴:“苍——苍天在——在上,苏——苏秦与张——张子——义结金——金兰,他——他日苏——苏秦若——若得富——富——富贵,定——定——定不独——独享,若有背——背——背——背逆,天——天——天地不——不——不容!” 宣誓已毕,张仪、苏秦端酒起身,碰过碗后一饮而尽。 喝完结拜酒,张仪叫来小二,拿出钱袋道:“数——数数看,够酒钱否?” 小二将钱袋尽数倒出,见有两金,忙道:“够了够了,小人这就找零去!” 张仪大手一挥:“不——不用找了!” 张仪拉上苏秦,二人相互搀扶,踉踉跄跄地步下楼梯,走到街上。张仪看一眼苏秦,哈哈笑道:“哈哈哈哈,今儿个与苏兄义结金兰,张仪此生也算有了兄长,真叫痛快!” 苏秦喷着酒气应道:“苏——苏秦能与张——张子义结金——金兰,就——就——就如做——做梦一般!” 张仪的眼睛瞪向苏秦,佯作生气:“不许再叫张子,要叫仪弟!” 苏秦摇了摇头:“不——不是仪——仪弟,是贤——贤——贤弟!” 张仪朝苏秦背上猛拍一掌,哈哈笑道:“好,贤弟就贤弟!” 又走了几步,张仪似乎想起一事,顿住脚步,略怔一怔,爆出一声长笑。 苏秦惊奇:“贤——贤弟为——为何发——发笑?” 张仪又笑一阵,方才止住,朗声说道:“苏兄,你还记得看相的白眉老头吗?什么‘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今日算是看明白了,这些江湖术士,净是胡扯!” “贤——贤弟何——何出此——此言?”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说一月之内,苏兄将逢人生大喜,张仪则有人生至悲。屈指算来,今日已满三旬,足额一月,苏兄喜在哪儿?张仪我又悲在何处?” 苏秦点头应道:“贤——贤弟所言甚——甚是,想我苏——苏秦这——这——这般光景,混——混——混口饱——饱饭已是不——不易,哪——哪里还——还——还能贵——贵——贵至卿——卿——” “相”字还没有说完,苏秦已是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几次欲站起来,皆不能够。张仪伸手拉他,自己竟也倒在地上。二人干脆在大街上仰天躺下,头对头,排成一字形,占去了大半个街道。 张仪两手比划道:“不瞒苏兄,只待明日,仪弟定要寻到那个老白眉,看他有何话说?要是他说得好听,求在下几句,在下或可放他一马。要是他说得不好,看我不把他的招幡扯下来,踩在地上!” 就在此时,前面不远处,苏代与两个年轻人一路走来。 一人道:“我说苏代,城里到处是人,都找半天了,哪儿寻去?” 苏代叹道:“唉,寻不到也得寻!” 另一人笑道:“嗨,真要寻不到才叫好玩呢,这边新夫人空守炕头,那边新婿在外逍遥!不是吹的,在咱轩里,还真是黄花闺女进洞房,头一遭哩!” 苏代啐他道:“遭你个头!阿大在家里大办喜事,兴师动众,我们若是寻不到二哥,叫阿大咋个收场?” 说话间,一人远远望到路上并排躺着两人,失声惊叫:“看,前面有两个醉鬼!” 另一人揉揉眼睛:“苏代快看,左边那个像是你二哥呢!” 苏代定睛一看,喜道:“是二哥!快!” 三人急奔过来。苏代扳起苏秦,摇晃他道:“二哥,二哥,你醒醒!” 苏秦揉了揉眼:“谁——谁在叫——我?” “是我,苏代,阿大让你回去!” “什——什么阿——阿大,我——我——我不——不回去!” 张仪听得清楚,一骨碌爬起,坐在地上:“请问仁兄,你是何人?为何拉扯苏兄?” 苏代抱拳应道:“在下苏代,苏秦是我二哥。家父想见二哥一面,在下特来请他回去!” 苏秦接道:“贤——贤弟,甭——甭理他,咱——咱们快——快走,我——我要学——学艺——要跟贤——贤弟共——共谋大——大——大富大——大贵!” 张仪踉跄站起,朝苏代打一揖道:“苏兄弟,请问令尊为何要见苏兄?” 苏代回过一礼,稍作迟疑,缓缓说道:“家父说,他要死了,他想再看二哥一眼!” 张仪大怔,赶忙揖道:“既如此说,苏兄就交与你了,张仪就此别过!” 此时,苏秦已如一摊烂泥,呼呼大睡起来。苏代让同伴招来一辆骡车,三人将苏秦抬到车上,别过张仪,扬长而去。 望着骡车渐渐远去,张仪也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走回贵人居。眼见行至小院,张仪酒劲再次上来,打了个趔趄,急忙扶墙而行,心中依然念着明日之事,自语道:“人生至悲,莫过于丧父。苏兄之父若死,当是大丧。今日恰满三十日,若是苏兄遭遇大丧,老头子所言也不为虚!” 行有几步,张仪住脚,又是一番自语:“就算老头子预言应验,也不过应验一半,且这一半还是颠倒着的。苏兄所遇,当是人生至悲,何来大喜?”再爆长笑,扶墙又是一番深思,再次自语,“嗯,若以此说,当是喜丧颠倒。苏兄遭遇大悲,我当应验大喜才是!天已迎黑,我的大喜,又在何处?看来,那个白眉老头纯属瞎蒙!哈哈哈哈,他的那个小招幡儿,明日是扯定了!” 小顺儿听到笑声,急急走出,一见他就急急叫道:“少爷,您——您可算回来了!” 张仪劈头骂道:“你小子死哪儿去了?快,扶——扶我回去!” 小顺儿搀住张仪:“少爷,张伯捎来急信,小人四处寻您,不知您哪里去了?” 听到家中果来急信,张仪的酒劲一下子醒去一半,望着小顺儿两眼发直:“张伯急信?信——信在哪儿?” 小顺儿忙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递与张仪。张仪接过,口中依旧自语:“难道——真——真有喜信儿?” 张仪心中犯疑,因醉劲儿太大,手指不听使唤,试了几次都抓不住竹简。小顺儿看得着急,一把将竹简夺过,凑到张仪眼前。刚读两句,张仪神色立变,又读几行,张仪忽地惨叫一声“娘啊——”昏倒于地,人事不醒。 小顺儿大惊,将信匆匆看过,二话没说,急急套了车马,见过客栈掌柜,将房钱仔细算过,又去街头买了许多干粮,将张仪扛到车中,策动车马,急投河西而去。 日近后晌,宫正手拿一只锦盒,匆匆走进靖安宫,叩拜已毕,双手呈上锦盒:“娘娘,您要的物什,老奴寻了半日,总算寻到了!” “哦,”王后依旧躺在榻上,微微欠了欠身子,手指妆台,“放那儿吧!” 宫正起身,走到妆台前,寻思有顷,拉开一只抽屉,将锦盒放进去,转对王后:“娘娘,老奴放在左边抽屉里了!” 王后点点头,吩咐众宫人道:“你们都出去吧,本宫累了,甚想歇息一会儿!” 众宫人纷纷退出,宫正走在最后,顺手带上宫门。 见众人全都出去了,王后这才忽身坐起,从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锦囊,取出丝帛,久久凝视上面的字迹。有顷,王后放下丝帛,眼眶里盈起泪珠,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呆有一阵,王后下榻走到几前,咬破手指,在砚中滴入鲜血,以笔蘸之,在丝帛上又写几行,仔细端详一阵,将其小心折起,放入锦囊,拿针线缝好,走回榻上躺下,朝外轻喊:“来人!” 一直候在门外的宫正听到喊声,急走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淡淡一笑:“这些日子本宫生病,也让你受累了。” “都是老奴不好,未能侍奉好娘娘,让娘娘受了这么多苦。” 王后缓缓说道:“是本宫身体不好,怎能怪你呢?不过,本宫眼下感觉好多了,甚想睡个长觉,你可守在宫外,无论何人,莫使他们进宫打扰!” 宫正见王后心平气静,气色确实见好,根本没有多想,点头应道:“娘娘放心,老奴只在门外候着,寸步不离!” 王后从枕下摸出锦囊:“晚些时候,万一陛下来了,你就说,本宫在睡觉,不过,这只锦囊,你可转呈陛下,就说是本宫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