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劫 第47节
甄姑额间皱纹深深,眉梢眼角的褶皱层叠,嘴巴里谦卑恭敬,身子却稳如泰山拦住了楚黛的去路。 楚黛慢条斯理地道:“劳烦甄姑打开库房,我要为即将出嫁的两位堂姊清点妆奁,以确保万、无、一、失。” 后四个字叫甄姑心惊肉跳,“仅微末小事交由老奴来负责即可,何须劳您费神。” 冰嫣笑着打圆场:“想是甄姑上了岁数,心智和腿脚连带着一并迟滞下来,这开库房的琐事还是由婢子来做罢。”说着,探手欲取甄姑腰上挂的钥匙,孰知对方急急一避叫她扑了个空。 顷刻间氛围一凝,甄姑的举动称得上不恭不敬,库房的护卫显然也是老夫人的人,一个个横眉冷目并不退让。 楚黛面色如常,“估计世上只有大母她老人家来,方能打开库房。姑姑铁了心不吃敬酒偏吃罚酒,也休怪我不留情面。”转眼朝夜哲轻笑:“请夜护卫开库房。” 夜哲一朝得了令疾步冲上前,他早就厌烦磨磨唧唧的甄姑,眼看要至吃晚食的时辰,心想着速战速决,结果还有不长眼的人来耽搁时间。 库房门口,一排魁梧的护卫持棍相阻,他撸开袖子掰了掰手指头,轻蔑地哼了声。 “大娘子岂容尔等阻拦,她要去府里哪儿干什么,底下奴仆莫敢不从。而今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倒好,帮着个老媪悖逆主子,是想反了天不成?一个两个的都忘了国公府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不忠不义之仆留着也无用,索性料理净省着碍眼!” 他眉间戾气微涨,卷袖一甩,劈手同守库房的护卫缠斗在一起。 看着平素精悍能干的护卫叫一个小白脸似的人给撂倒,甄姑气得话都说不利索,通红的老脸布满愠色,“大娘子难道要违逆老夫人,做不肖子孙吗!” “放肆!”雪嫣赏给甄姑一记耳光,啐道:“好你个老刁奴,胆敢口出不逊辱蔑主子。来人!把她拖下去看押起来!”随着她一声清叱,院落外涌进一群护卫四散着去拘人。 甄姑被打得头昏眼花,张嘴吐出掺着血的两颗黄牙,淬尽怨恨的目光落在楚黛面庞,“老夫人定让大娘子为今日事有个交代,到时老奴想看看您能否仍面不改色!” “可惜,你没机会了。” 国公府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楚黛带着一干心腹径直迈进库房,让她们打开樟木箱笼一件件细查,目光冷寒彻骨,“务必照妆奁单子核对清楚,如有缺失同残次赝品清清楚楚列上册。” “是!” 历经一夜一昼的清点,楚黛捧着墨迹未干的册子详阅,又分神听下首的奴仆回话,唇际尽是讽刺的笑:“大母以身份压制二伯母同四伯母,就为换上自己的心腹护送看守妆奁方便监守自盗,联合苏氏从晚辈的妆奁上动手脚接济自己娘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吃蜜瓜的夜哲呆若木鸡,在他来到人间的日子里明晰了许多事。比方说人间门阀士族中男方的聘礼和女方的妆奁必要一样贵重,才可以得到双方家人打心底里的尊重。 一旦男方发现女方的妆奁出问题,夫妻俩过不过得下去都难讲,这个老夫人太恶毒! “大母身在关陇手还能伸得这么长,看来是管制松懈。” 尔思了然,“婢子即刻去办。” “甄姑等刁奴目中无人,我眼里素来揉不得沙子,赐杖毙。待行刑后将尸首送回大母身边,算成全了她们一场主仆情谊。另将碧湘院、秋宜院、知祺院中换上我的人。” “去告诉苏氏,三日内补不上她侵吞掉的妆奁,便押着她去二房和四房请罪,国公府将不再过问死活。” 冰嫣屈膝应是。 夜哲唏嘘不已:“唉,真搞不懂,你们是一家人,为何非要弄到如此田地。” “一家人?”她嗤笑:“越是一家人,越充满了阴谋算计。” 三日后,苏氏不止如数送回了妆奁,还附带着六套贵重首饰。 楚黛大笔一挥将多出的东西,全添进国公府为堂姊备的添妆单子上。 因婚期临近,阖府俱忙碌奔波起来,握着掌家权的楚黛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先要同二房与四房敲定婚仪的最终细节,还要应付大批欧阳氏族人,再召心腹询问进展,最后要顾一顾府务。 总之,夜哲也未幸免被支使着忙来跑去,当了回跑断腿的小护卫。 -------------------- 第63章 心怦然 时光匆促,弹指间迎来大喜之日。 丑时三刻,鸡尚未鸣,琼琚斋的西厢里先飘出一声悲愤惨鸣。 “什么!不是白日举办婚仪?” 奴仆耷着眼皮,努力憋回哈欠,“婚仪皆于黄昏时举行,取阴阳交替有渐之义。” “想我为止困意连灌两壶酽茶醒神,现在竟告诉我黄昏举行婚仪。”夜哲满腹怨念,不断用脑袋撞着墙,眼下的青黑眼圈无声诉说着它的来历,“气煞我也!” 回首想找奴仆诉上一诉,结果人家早回房补觉去压根儿没听自己讲话,登时眼泪汪汪地回房摸上榻。 唯酣畅大睡可解忧! 却道,他一觉睡至下晌,转醒之际已是暮霭沉沉,夕阳西斜,胡乱扒拉了三碗饭,便剔着牙怡然逛向府门口。 托来的时辰妙,他恰赶上明火执仗的迎亲队伍被关在门外,遂寻了好地儿,摸出一袋金铃炙边嚼边看热闹。 门内一群小娘子和妇人扬声同门外的新郎及傧相发问。 郎君们间或插上几嘴,因是柳大郎和杜五郎同时迎亲,是以一问一答间已消磨掉一柱香的光景,大抵俩新郎吟的诗合了她们的心意,最终同意开门。 两位丰神俊朗的新郎进门后,分别向两侧急躲。原是新妇的姊妹抄着棍棒噼里啪啦往他们身上打,小娘子一窝蜂追赶新郎,期间傧相也要挨上几棍子。 有傧相眼疾手快拦住几位小娘子,掏出一沓红封分发,她们嘁嘁喳喳笑作一团,大开方便之门。 一群人嘻嘻哈哈簇拥着新郎至中门,迎来又一难关,新郎须继续吟诗作赋,傧相则笑着恭维拦人的亲眷希冀早过关。 约是看傧相生得俊秀,小娘子们高抬贵手放了水,直叫意犹未尽的郎君干瞪眼。不成想又一伙小娘子在内院摆开阵仗,为难新郎吟诗的同时踢蹴鞠,哪一方踢入风流眼可先入内迎亲。 为了新妇,柳、杜二人也不瞎谦逊礼让,忙去踢特制的蹴鞠。 他二人累得满头大汗,一前一后迈进踏莎居,于新妇的闺房外深情吟着催妆诗。 八首诗后房门打开,有仆妇提挈烛笼、步障先行步出,两位着钿钗礼衣持羽扇遮面的新妇自闺房中娉婷走出。 一路上,楚黛同其他姊妹随于新妇身畔,送新妇出国公府,之后登上马车跟队伍前往柳府。 今儿的柳、杜两个新郎不单是连襟更是表兄弟,加之二府紧邻,故而楚黛按照长幼之序先入柳府再入杜府。 为更周全,她托了已嫁入博陵崔氏的大堂姊和身为云麾将军嫡女的十堂妹,伴着三堂姊入杜府。 途中还迎来障车者若干,放眼望去都是士族权贵之子不好随便打发,新郎只能放低身段讨饶说些好听话,大方赠予钱财才顺利通过。 这厢,二堂姊下了七宝车走过毡席,进入府中西南角的青庐。楚黛伴她坐了会儿,便匆匆去往杜府替换大堂姊和十堂妹,陪着三堂姊又坐了会儿,等时辰差不多自去了席上用馔肴。 众人夤夜归府,折腾大半宿自是困乏疲倦,唯独楚黛精神奕奕,她没惊动旁人,独自提了一盏烛笼踏着一地月华漫步庭中。 寂夜繁星闪烁,月影摇曳着扶疏梨花,流风卷携花香落上窗牖。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树后,一声叹惋隐进梨香蝉鸣中,分拂花枝,入目的是一张落寞的脸。 “君思乡应速归,何故叹矣?” 没料到楚黛竟翩然现身,夜哲微怔,哑然失笑:“虽则思乡情浓,但我未敢忘却践诺之事。今夜你甚是操劳,怎的不早些入寝。” “一天都在热闹中度过,乍然寂静不习惯便不成眠。” 他颔首,脸上洋溢着笑,“话说凡界婚俗真有趣,下婿、障车、却扇、观花烛、设青庐!相比之下我族婚俗乏味至极,而且你们的婚服也好看,红男绿女风雅自成,不像我族成个亲男女皆穿银白华裳。” 两个睡意全无的人言谈甚欢,索性共坐树下,楚黛笑言:“其实祖辈传下的婚俗随朝代更迭变化频仍,先秦时本没下婿一说,且女方父亲要门外迎婿,礼数隆重,也就是前朝才开始产生刁难新郎的法子。” 月下,二人比肩而坐,言笑晏晏。 夜哲侧目端详少女的脸,心思骤动,“你起身闭眼!” 闻他突兀的话,楚黛无奈,“可莫戏弄我。” 胡乱应了,他掐诀,释出一道微风。 “唔。”感到周身一沉,楚黛睁目,环视身上的深青华裳和掌中羽扇,借池水看清自己原是戴着繁琐沉重的头饰,穿着堂姊出嫁的婚服,皱眉回首,喉中欲吐出的诘问戛然消失。 庭中月华如练,星汉皓皓,苍穹的皎皎繁星纷纷降下天幕,化作婆娑流光游荡于周遭,点缀梨花间,足下不知何时竟变成一片浩瀚的溶溶月色,无垠璀璨仿佛缩短了天与地的距离。 熠熠星光自指尖流散,楚黛眼中汇集的惊喜和唇际上翘的弧度,使夜哲情不自禁地捉住她的双手,合拢羽扇遮住那艳色,凝视她的眼,启齿吟道:“城上风生蜡炬寒,锦帷开处露翔鸾。已知秦女升仙态,休把圆轻隔牡丹。”缓缓按下羽扇,渐渐展露少女的娇颜。 这首诗是他听柳大郎念给新妇的却扇诗,意境很美,很适合此情此景。 楚黛怔愣着,深觉自己受了某种蛊惑,居然任由他放下羽扇,心尖还止不住荡出一阵阵悸动,胸口弥漫的陌生灼烫的情愫,令她的肢体反应迟缓。 稳稳神,一点点拖回冷静理智,她咬了下唇,拉开彼此的距离,言语生硬:“你僭越了。” 凉薄的面色刺入夜哲的眼,方是如梦初醒,电光火石间星汉回溯重归苍穹,一切恢复如昔。 蝉鸣归耳,树下二人沉默对立,楚黛丢下羽扇,漠然道:“今夜之事,我不予追究,望夜护卫谨记规矩,莫再犯。” 夜哲呆杵半晌,捂着拔凉拔凉的心口,说不清是何滋味,他想自己必是昏了头,方做出如此无礼举动,分外怅然地望月唏嘘。 婚仪之后,在国公府一众畏怯含惧的眼光中,楚黛暂把烂摊子丢给心腹,兴致勃勃接下一张帖子去赴了一场小宴。 长安城南素来景致旖旎,为文人墨客同门阀士族喜好建造别业之所,各坊中宅邸林立。 街衢上宝马香车络绎穿行,每家每户的门口皆有精悍奴仆执棍棒森然护卫,往来间耳畔隐隐闻得高门深邸内飘逸出的丝竹之音。 一辆黑漆平头马车伴随车夫的轻吁声,驶停于一座门邸之外。 大门口的使女小心翼翼服侍着头戴幕篱的小娘子踏下马车,转乘上府中早早备好的肩舆,四名强健有力的婆子扛着肩舆缓行,贵人坐在宝相花纹的貂绒褥垫上,大大减少了颠簸感。 府内,亭榭楼阁疏落有致,嶙峋假山依傍曲水蜿蜒建造,一步一行间秀美景致目不暇接,愈往里行去愈能清晰闻听到倡优柔缓婉转的嗓音与丝竹笙簧之妙音,泠泠铮铮好不热闹。 “九筑台已至,劳请娘子下舆移步台内。” 四名婆子将肩舆稳稳放落地,立即有使女温声言语,挪步近前搀扶出贵人。 幕篱之下,少女垂眼睨向跪伏的婆子们,红唇轻启:“赏。” 身后的使女称是。 衣袂蹁跹的绕过了门口当阻隔的骏马图屏风,拂开幔帐,醇厚的香醪气息兀然窜入鼻腔。 入目是一路铺开的紫檀色团窠纹氍毹,尽头有舞伎跣足而舞襟带飘飞,雪白踝腕间金铃声清脆鸣响,两侧乐伎或坐或立,抚筝弹琴奏笛挑琵琶拨箜篌,诸多乐器持于手。 周遭白墙之上浓墨重彩勾勒出一幅幅仕女图,坐卧梳妆之娇态尽皆呈现,别有番盎然意趣,靠墙壁静立着错金银多枝灯,烛泪淌满了底座,可见是高燃了一整夜。 供人行走的过道旁,一盆盆规整码放的牡丹和芍药葳蕤生姿,一路蜿蜒至上首位置。 摘掉幕篱,楚黛眯眸看向软榻上衣衫半褪的女子,以及她周身围绕着的数个英俊郎君,环视过周遭杯盏倾覆的不洁几案,自顾自踏向一方还算干净的几案后从容跽坐。 软榻上,丰姿冶丽的女子乌发如瀑,身披着天青色鲛纱薄裳,仰面张口衔过衣衫半敞的少年郎嘴中嫩白的荔枝,轻咽下后舔了舔唇际残留的甘甜汁水,睁着迷濛双目看向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们,咯咯笑个不停。 倏忽间伸出玉指自果盘中捻住粒葡萄塞进口腔内,微微倾身挑起一名倚榻静坐的少年郎的下颚,口对口哺给他葡萄。 涂满蔻丹的指尖流连过郎君极佳的面皮,再下滑落到强壮宽阔的胸膛,柔嫩指腹轻轻摩挲打圈挑逗着他,又不时与他人耳鬓厮磨软语调笑。 按理说,依照世俗的眼光来看待,女子行止如斯放荡不羁理应受千夫所指,遭家人白眼斥骂,甚至乎可以一碗药灌下对外佯称因病亡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