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偶和鸟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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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夜的雨,水汽漫到内室来,淹得白釉梅瓶照出一些剔亮的光彩。 推开窗时,还觉风物明亮,红尘从别院的这一端翻滚到另一端,两枝玉兰斜斜地靠过来,穿插在支窗与摘窗之间。龙泉府常见这样的时气,明如鉴看了一会儿,复将窗子掩上了。 李妙容摸索着书案上前,朝着窗下眯了眯眼睛,“不要关了,透透风也好啊。” 他们是去年秋后夺回龙泉府的,这段时日都住在官署,今日甫一回来,先被飘卷的尘土迷了眼。 府中太久没有洒扫,落叶埋了满庭,也没有仆人帮衬,光靠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布置擘画,简直难如登天! 便只有开窗关窗的活计做得好。 如今明如鉴使力一合,转轴不堪重负,骤然拂出去尖细凄楚的一声,两人俱是一怔。 心里唯一的侥幸也熄灭了,果然啊,阁子里的陈设到底还是坏了,倘若请匠人修缮全府,浩浩荡荡半年下来,又是一项大工程。 正堂里还要严重些,慢慢重修也就算了。可这座阁子是不净观的闺阁,不能“慢”,只能“快”。 他稳了稳心情,望向李妙容,“还没有消息?” 李妙容不忍直视案上满盈的灰尘,伸手支开窗,“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他又死了心,直到一股冷意慢慢攀上脊梁。“她真的还活着吗?”明如鉴问,声音低得像一阵烟,徐徐没入墙上那幅仕女画。 许久不见回应,往阁子里环顾一圈,珠帘一层层揭下来,在深处浮出凉沁沁的银光,李妙容呵腰,从书格最下面的夹层里抽出一只陶偶。 陶偶的头颅不见了,只剩一具穿红衣裳的身体,裂纹从最上端延伸到抻直的脚尖。 略顿了顿,李妙容将手指探进缺口,轻轻掏了两下,在最深处勾出一颗坚硬的石子——没有石头会是这样巧合的形状。他不敢多思,将“石子”放在掌心,虚虚地握住了。 是牙……被拔下来的獠牙。 他问,“是谁的?” 一道风卷起明如鉴的袖子,这股冷峭的味道从袖口散出去,瞬息便盈满了整间内室。他们对视半晌,又移开视线,明如鉴竟然还算镇定自若,翻过袖笼,慢慢擦了擦通身殷红的陶偶。 李妙容终于松懈下来,忽然“嗳”了一声,“问禅,你的袖子……” “是阿净的。”明如鉴说,“是阿净的牙和血。” 两年前,明不净观染了瘟疫,成了“疫尸”,按律应要处决,明如鉴不忍心,偷偷将她藏起来了,李妙容骂他糊涂,但也没将此事告知叔父。 一个冷寒的秋夜里,东西城门洞开,疫尸破了龙泉府,龙泉府一夜之间血流如河,皇帝被咬死在了彤庭里。 明如鉴和李妙容不得不率领残部撤离上京,不净观这会儿疯了一半,砸破门锁,一个人逃走了。 等到明如鉴收编了父亲留在南边的旧部,这才能抽出人手去找她。 然而九州浩浩,七百多个日夜过去了,依旧音讯全无。他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在这血流漂橹的地狱人间,还能在哪里落脚。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这间别院里,李妙容掖着出鞘的剑,做好了杀死她的准备。 天光照不进来,怏怏往另一端移去,她坐在碧绿的橘子树上,穿一身雪白的里衣,露出膝盖,编着乌黑的辫子。 李妙容向前几步,打了一个照面,忽而便定住了。 他丢下剑,举起袖口掩住脸,头也不回地冲出别院,一截短短的日影横过来,坐在树上的不净观微微地笑了,她笑起来时有种春天美好的韵味,明如鉴愣了愣,奇异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 最后是李妙容打破了静谧,他喘着气,不可置信地望着明如鉴面上那种幸福的笑容,李妙容叫他的名字,几乎像是撕心裂肺的吼叫了——“明如鉴!” 这声音唤回了他。 锋镝映出一棱光,笔直地镶入云烟之中,障目的叶子一片片散去,她的面容就像一支融化的白蜡烛,火焰烧出泪珠般的蜡花。 不净观在他殷切的注视里腐烂了。 声带仿佛被谁细细地磨碎了,他终于找回自己嘶哑的声音,“阿净。” 烂肉砌在半张脸上,不净观咧开嘴,清晰可见的下颌骨牵动着那层薄薄的皮。 李妙容粗鲁地擦了擦眼角,冲上前去,将他拖出了院子。他们相顾无言,明如鉴讷讷地说,“她比之前好了很多……对不对?” 甫一说完,恐怖的悲哀便将他淹没了。 李妙容绕着圈走来走去,半晌,他回过身,猛然拽起明如鉴的衣襟——拽得他踉跄了几步,李妙容的吼声里有模糊的哭腔,“你疯了吗?!” 两声如出一辙的诘问重合了,隔着两年光阴,不净观耳畔那朵白橘花诗画般的形状,愈发深刻而鲜明。 明如鉴“嗯”了一声,并不反驳,平静道,“确实是她,这里再没有别的人来过。” “可她已经疯了!”李妙容觉得他也疯了,“她——阿净,她……” 他血气充盈的面颊,慢慢地白了下来,“她已经不是你妹妹了。” “你其实也相信。”明如鉴将染上血渍的袖子撕开,用指腹压着,塞进陶偶的缺口。 疫尸的血液难以干涸,需以火焰焚烧,两年了,衣裳的红依旧光艳,只要轻轻一擦,便会急如星火地浸染到别的物体身上,如同蓬飞迁徙的蒲公英。 李妙容翻了个白眼,哂笑道,“我相信什么?”他正纳罕,却见明如鉴隔帘望向他,含笑说: “她还有着一半的理智。” 这厮果然是发了癫了! 李妙容心中忽滚烫烫地烧了一下,吐不出这口火气,一声不吭,甩了甩门前那幅垂下来的竹帘,径直出了内室,坐在厅房的酸枝椅里。 这厢人走了,明如鉴也跟出去,掖手靠在梁柱边上。 他回忆起来,“她偶尔有清醒的时候,我去见她,她抱着我的手,小声地哭,说好疼。大概是新春的时候,她染了瘟疫的侍女还是病死了,只剩下我给她编头发……她的头发更长了,被血浸成一缕一缕,发梢挂着脸上的碎肉。我有点害怕,怕她忽然咬我一口,或许我再也走不出别院了,可她一直很安静。” 李妙容蹙眉,说停,“不净观——” 他调整了一下语序,默默读了两遍,还是觉得它黏连地缠在唇齿间。 不净观、明不净观,真是奇怪的名字!李妙容和明如鉴怄气,和不净观怄气,最后和自己怄气,“你们家取名怎么这么拗口?” 明如鉴被截了话锋,喉咙一噎,转而问道,“不好听吗?” 好听?在李妙容印象里,不净观也曾为她长长的名字烦恼过。 明家传经百代,家学渊源,信佛,信道,信许多正教的神,好像什么都要信上一信、拜上一拜,才能不负门楣。于是,便有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名字从这间格外雅致的邸宅里泉涌而出。 这应该也是一种世家的传承吧!想对明家人的名字朗朗上口,似乎已经是极大的奢望。 他剔出和善的李妙容,留下阴阳怪气的清河郡王,“是啦,很好听啊,慈悲观大人!” 说完,仍觉不解气似的,忙起身拂了拂衣裾,几步踏出了厅房。 明如鉴一哂,看他像只被火燎了脚的猫,一面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一面快步出了房门,且因走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说起来,他们两个郎君,本就不该踏足女孩子的闺房,可如今,再也没有男女大防这一说了。不仅是龙泉府百废待兴,这天下九州的残山剩水,都在规复法度与礼制。 李妙容停了停,回头觑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也滚出来!” 明如鉴一甩衣袖,没甩动,略顿了下,掩住了那半幅残缺的袖笼。 文人的骨气在不必要的地方呈现了,李妙容可耻地高兴起来,“你藏什么呢?到时候任谁都要知道了。” 不管怎样,忧伤还是如同云烟般消散了,隔着一张手帕,明如鉴将陶偶紧紧抓在手中,向外高声道,“去给我找件外袍!” 这声音传得远,引得一只彩羽的鹦鹉从空中俯冲下来,挥羽盘桓一圈,找好目标,滴溜溜立在了李妙容半抬的胳膊上。 他信手捋了捋鹦鹉背上的毛,又伸出一根手指,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我?” 明如鉴眼皮不抬,“不然还有谁?” 李妙容呵呵一笑,回说,“你就借阿净的外袍穿吧!她不会怪罪的。燕霜回来了,也许会有阿净的消息,今日的公务放在值房案上了,你什么时候批完了,什么时候再来衙署找我。” 明如鉴猛地抬起眼,见到这只鹦鹉,一下便站直了。忙追了上去,口中喝道,“燕霜!” 一声清亮的长哨刺穿厚重的云帷,散作风雨雷霆,漫漫朝着天际而去了。 夷州,一条幽深的小巷里,面上扣着半副面具的女孩坐在笼箱上,编着乌黑的辫子,忽地一愣,喃喃叫了声“燕霜”。 穿蓝道袍的道士掀开眼,朝这里望了望,温声问,“怎么了?” “没……”女孩合拢五指,用力扯下几缕头发,磕磕绊绊道,“脑子里……有人在说话……吵……疼了,就不吵。” 道士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不许扯。” 她不扯头发了,反倒开始哭,哭得小小声,“我们……去、哪里?我,饿。” “龙泉府。”他接过那条编好的辫子,重新打散了,“我们去找你的家人。” “家人,可以吃吗?” 道士哑然失笑,“阿净,不可以。” 一枝桂花探出墙壁,伶仃地摇摆着,她卧在道士膝上,后颈有一种濡湿的潮气,黏住了披散的发丝。 深巷的另一端,门房抱臂打着盹,槛外的地上洒着用雪白的油纸包裹的麦芽糖,糖下压着冥钱。而在这面墙上,深红的纸灯笼垂头丧气,正与她眈眈而望。 她扯了扯道士的袖子,却听“嘘”的一声。 一霎间,万籁无声。 “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