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是石秀盘算了一夜才打定的主意。到得报恩寺径投方丈,海和尚跟前的小沙弥拦住了去路,合掌打个问讯说:“施主是来接头佛事,还是随喜?请柜房中待茶。”

    “我来看你家住持。”石秀问道,“可在里面?”

    小沙弥看石秀的气概,不是个好相与的,不敢造次,先问一声:“施主尊姓?”

    “我姓石!”石秀答道,“你只说州衙门里杨节级的结义兄弟,海师父自然知道。”

    等报出来历,小沙弥也知道了,心里嘀咕,越发不肯放他进门。“不知住持可在方丈,”他支吾着说,“请石施主站一站,我去看了来回话。”

    进得方丈一报,海和尚做贼心虚,急忙问道:“这姓石的可曾带着刀?”

    “没有!”小沙弥说,“倒带着个包裹,像要出远门似的。”

    海和尚心中一喜,他也在枕边听巧云说过讨厌石秀的话,莫非吵散了,石秀在她家存不住身?果然如此,便是天大的喜事,所以精神抖擞地说:“请进来,请进来!待我好好问一问他。”

    小沙弥见他忽忧忽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看样子不碍,因而态度也改过了,轻松自如地把石秀领了进去。

    “石施主,多日不见,近来可好?请坐,请坐!”海和尚殷殷勤勤地招呼,“总想与石施主亲近讨教,一直未得机缘。难得今日光临,太好了,太好了!”说着便又唤小沙弥点茶、摆果碟,将石秀当上宾看待。

    “不必客气。我有几句话想与海师父说。”石秀将刚放下的包裹又提了起来,“我还有事要赶路,只得海师父金口一诺,立即就要告辞。”

    “噢,噢!”海和尚向小沙弥使个眼色,示意回避,然后又说:“请施主吩咐,只要能效力之处,无不从命。”

    石秀等小沙弥一避开,正一正脸色,先盯着海和尚看,这一下便显得不怒而威,隐隐杀气,将海和尚看得脊梁骨上发麻,强自镇静着,静等石秀发话。

    “海师父,出家人四大皆空。”

    “是!出家人四大皆空。”

    “海师父,出家人六根清净。”

    “是!六根清净。”

    “俗语道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到这一句,海和尚便不能如方才那样,顺口答应,假装糊涂,当时尽敛笑容,合掌问道:“石施主,如何与我说这话?”

    “你不明白?”

    “不明白。”海和尚重复一句,“真的不明白!”

    石秀心中恼怒,这花和尚好不开窍!看来非拿几分颜色出来,他才分得出青红皂白。这样转着念头,右手的拳头自然而然地握紧了,然而只多想一想,便又把拳头松开——为来为去为的是杨雄的面子,闹出事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打死了他,不过偿命,但官府问到因何行凶,少不得要透露巧云偷汉的丑事,那时节,杨雄怎还有脸走出去?

    除了杨雄,还有潘公。念到这位老人家,石秀越发泄气,竟连指责海和尚的话也不肯说出口来。但愿他回心向善,不破脸面,依旧好做潘公子的义子。

    于是石秀有了计较。“你不明白也罢!”他斜睨着他说,“只有一句话,烦你转告你寺里的那个头陀,大清早起,休来将木鱼敲得震天价响,吵了我的好梦!”

    这话一点,海和尚也是玲珑心肠,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是他着实有些矫情镇物的功夫,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复原,赔笑说道:“原来为此!等我来问他。不过出家修行,晨钟暮鼓,化度凡愚,三郎亦须体谅。”

    这贼秃!石秀在心里骂,倒装得像!真叫“不到黄河心不死”!看来不弄些苦头与他吃,他还不会悔改。

    “我倒再问你一个人。”石秀冷笑说道,“听说你手下一个头陀,一个会武的和尚,是心腹。那叫什么悟先的,可能请来会会?”

    “三郎!”海和尚急忙摇手,“你休听外头风言风语。都为我承乏主持这报恩寺,多蒙施主抬爱,香火搞得轰轰烈烈,便有些妒我的人造作谣言,颠倒黑白。出家人不打诳语,那悟先是罗汉相,面恶心慈,略会几手拳脚,是他少林寺的传统,从来不敢伤人。那些造谣的人,”他咽口唾沫又说,“出家人不造口孽,用不着我咒他们将来入阿鼻地狱,种什么因,收什么果,报应在后头。”

    “造谣的人,入阿鼻地狱;犯色戒的人,不知又入哪个地狱?”石秀不耐烦再跟他拌口舌,起右手一按桌子站了起来,仿佛要走了。

    这一按是故意的,等把手移开,只见桌面留下极清晰的一个手印。海和尚一看大惊,心里在想,在手上这把劲若是用在自己身上,怕不肉碎骨折?这厮出名的莽撞,倒要防备一二,休吃了他的眼前亏。

    脚随心动,已经退后了两步,偏偏石秀饶不过他,出手自然也极快,不知怎么一伸一摸,海和尚顿时笑了出来。

    这不是海和尚想起什么好高兴的事,笑得合不拢口,是因为石秀点了他的肘下穴,又麻又酸,不由得便是那副样子。谁知他口中在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痛,而且惊恐异常,只怕自己从此会半身偏枯。

    “我再告诉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记着此刻的苦楚,自去寻悟先,他会解救。”

    说完,石秀大踏步走了。小沙弥走进来,只见海和尚只是发笑,便问一声:“师父,你老人家什么事高兴?”

    海和尚说不出话,急得额上见了汗。小沙弥大为诧异,定神一看,才发觉他的异样。幸好海和尚的左手还能动,蘸着茶汁,在桌上写了“悟先”二字。小沙弥会意,飞也似的去了。

    不多片刻把悟先找了来。一路上已听小沙弥提起,说石秀来过,等他走后,海和尚只会发笑,不会说话,这时再一看情形,自然明白,将海和尚的肘弯一揉一托,即时听得他“哎哟”一声,能够开口了。

    “住持!”悟先问道,“怎么回事?”

    “你看!”

    一看桌上的手印,悟先亦即变色。“这厮的手上,着实有几斤力气。”他说,“不过,也还能对付得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你莫忙!”海和尚对小沙弥说:“你到外面站一站,休放闲人进来。”

    把小沙弥支使了开去,海和尚才细说刚才的经过,自然不尽不实地瞒着些,而且也不敢说破石秀指名要会悟先的话,因为怕激起他的火来,找石秀去算账,事情便闹大了。

    “照住持说,就此忍气吞声,吃了他的亏装哑巴?”

    “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海和尚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慢慢想条计,结果了他。眼前且让他一步。”

    “怎么?”悟先生性多疑,便即问道,“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对手,拿他没奈何?”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海和尚急忙解释,“我是为你着想,万一闹出事来,你是个出家人,弄不过姓杨的——姓杨的是牢头禁子,倘或在监里下了什么毒手,岂不是白害你一条性命?我的意思是,你替我帮忙,为我出气,我须不是害你,等我慢慢替你筹划好了,你再动手。谅那石秀绝不是你的对手,一顿拳头打杀了他,你须能远走高飞,我才放心。”

    悟先其实也是嘴硬骨头酥,心里盘算着,自己所长不过点穴一门,如今看石秀也是此道行家,就未见得能近得了他的身。点穴上面扯个直,在拳脚较量上,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桌面上的那个手印,便是老大一个证据。

    他所顾虑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轻视,不能不说两句硬话;到搪塞不过去时,硬拼一场,也只有尽力而为。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宁人,正中下怀,只是表面上却依旧装作不胜愤恨似的,沉吟不答,还有不甘罢休之意。

    “悟师兄!”海和尚极力安抚,“你是智勇双全、极有丘壑的人,绝不是那只有两斤笨力气的草包,如何不能忍一时之气?而况,石秀那厮挽着个包裹,想是到外县收账还是贩货去了,一时寻他不着,气也无用。你听我的劝,慢慢儿筹划出一个妥当的法子结果了他,还要教他不知因何丧命,死了也是在阎王面前有口难言的糊涂冤鬼,要这等才消得我心头之恨!”

    “也罢!”悟先装得万般无奈地让步,“住持开示,我不能不从。总有一日与那厮算账,教他识我的厉害!”

    “正是,正是!少不得还要仰仗。”

    海和尚又说了些好话,将悟先敷衍走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越想越无趣,也越想越害怕。小沙弥知道他心事重重,不去打搅他。就这样思前想后,海和尚在“愁城”中坐困了一日。

    到得傍晚,胡头陀悄悄走了来,先在窗外咳嗽一声。海和尚惊醒,随即问道:“什么事?”

    这话就问得奇怪!日日须来一趟,报知潘家的信息,做惯了的“功课”,岂有不知之理?胡头陀这样在心中疑惑,倒忘了说他该说的话了。

    海和尚只是一时为自己蒙住,经此顿挫,自然醒悟,便开口相问:“可是与昨日一样?”

    “不一样!”胡头陀答道,“今天是绿的。”

    “噢!”海和尚点点头,常规旧例地说一声,“辛苦你!”

    等胡头陀一走,他又上了心事:畏惧石秀,颇想从此歇手。然而自己割舍得下割舍不下还在其次,巧云那边首先要有个安排。今日之事,彼此休戚相关,要与她说个明白,讨个主张。看来今夜还是要去。

    去了又怕石秀。杨雄是被瞒在鼓里,不必顾忌,怕的是石秀布下陷阱,一去恰好自投罗网。先当此人是一勇之夫,今日看他说话行事,着实有些算计。再想想自己,斗力斗不过他,犹有可说;斗智斗不过他,却是死了都不能闭眼的事。

    千百回盘算,总觉得万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实在委决不下。想到“我佛有灵”,就只好去虔心叩求,指点凡愚了。

    于是他一个人走到大雄宝殿,默默祷祝:“弟子三生宿业,不得不了;如今遇着意外魔障,进退两难,望求菩萨指示。弟子虔诚忏悔,只是今夜不去,深恐牵出意外冤孽。菩萨若许弟子践约,赐个上上吉签。”

    念念有词地祝告已毕,伸手向签筒里一抽,抽出一支签来看,先就倒抽一口冷气,是支下下签。然而还是不死心,倒要看看那支签上的文字怎么说。

    签是第五签,悄悄撕了一张签条来看,上面四句话:“七十二战,守正用奇;忽闻楚歌,一败涂地!”海和尚晓得这是楚霸王的典故,大小七十二战,战无不胜;到得垓下被围,四面楚歌,士无斗志,以致盖世英雄乌江自刎。想想自己,从起心思图谋巧云为始,事事顺遂,亦如楚霸王般得意,而今石秀的警告,便是“楚歌”,若不听时,必致一败涂地。

    不对!海和尚忽然别有意会,胡头陀的木鱼才是“楚歌”,不教他破晓时分来敲,石秀便依然是在梦里,就算他醒得早,不听见木鱼声,只道自己不在巧云床上,再也不得起床窥探;就算起床窥探,潘家内宅与店面隔绝,也探不出什么来。

    这样一想,忧烦顿消,兴冲冲回到静室,命小沙弥将胡头陀唤了来有话交代。

    “今日我不去。”他索性连胡头陀都先瞒过,“你明日不须去报晓。”

    胡头陀自然诧异,心里在想,莫非喜新厌旧之故?倒要问他一问。

    “明日下午呢?可要去看红绿?”

    海和尚想了想答道:“到明日我再通知你。”

    胡头陀答应着走了。海和尚却又有些踌躇,如今全靠自己了!若是睡得过头,走不出巧云卧房去,那便怎么处?

    就为了自觉并无把握,不敢造次。挨到起更时分,想到巧云独守空闺在盼望,更觉坐立不安。一个人像驴子牵磨似的转了半天,站定了跺一跺脚说:“嗐!拼得一宵不睡,还怕什么?”

    想停当了,随即溜了出去。夜深人静,悄悄到了潘家那条巷子,猫儿捕鼠一般,将眼睁得好大,只望着前面。等看清了没有人埋伏在那里,才一溜烟到了潘家的边门。

    迎儿是早就候在那里的。门缝里望见影子,轻轻开了半扇容他闪入,随即便又轻手轻脚地合门上闩。

    海和尚心跳不止,一手捏住迎儿的肩膀,使劲按一按,示意她停了下来,然后凑到她耳边问道:“石三郎可在家?”

    凑得近了,海和尚心跳的声音倒比他的话还响。迎儿诧异,也附耳问道:“如何这等着慌?石三郎贩猪去了。”

    “不曾悄悄溜了回来?”

    “溜回来干什么?”

    “好妹妹,你先不要问,只答我的话!”

    “没有见他的影子。”迎儿轻声答道,“吃过夜饭,我还从他房门外经过,铁将军把门,哪里有什么人?”

    这一说,海和尚宽心略放,今夜大概不碍了。于是蹑手蹑脚到了巧云房里,一进去便“噗”地一口气吹灭了豆大的一点灯火。

    “怎么了?”巧云不满地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来又做出这等鬼样子!”

    “轻声!”海和尚在黑头里,把石秀这天到报恩寺的经过讲完,轻声又说,“我本来不想来,又怕你白等一夜,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哼!”巧云冷笑,“你就让他吓倒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也休这等托大!闹将出来,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你摸摸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三五个月下来,不等一佛出世,二佛就要涅槃!”

    听这一说,巧云越发不快。“我晓得了!”她说,“又不知是打上了哪个的主意,把我看成脚底下的泥,即刻刷刮了的好!”

    “哪有这话?”海和尚着急地说,“我实在是怕!你摸我的心。”

    “我不要摸!你哪里还有良心!良心丧尽了。”

    “你总是不信我的话!我们同船合命,船到江心有了漏洞,总该想法子堵塞才是,光是吵嘴,不受商量,莫非真个等船沉了一起丧命?”

    巧云不响了,想想他的话也有理;再回头细思石秀的警告,知道是碍着潘公和杨雄,怕伤了他们的心和面子。只要石秀有这投鼠忌器的顾虑,就算拿住了他的短处,诸事无碍。

    “本来,胡头陀的木鱼也敲得蹊跷!”巧云说道,“一条死巷子,报了晓不走,难怪人家小心。”

    “我也知道不妥。从今以后,再不叫胡头陀来报晓,省得惊动闲人。”

    “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巧云有意将声音提高了些,“我这里再严密不过,望不见影子,听不见人声,谁知道我这里的事?”

    这一说,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就怕睡得过头!”他说,“为求安妥,只有拼着一夜不睡。”

    巧云心想,这也不妥,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来一次便是一夜不睡,第二日白昼,是个当家的大和尚,又有多少琐事劳他的神!一次两次已难以消受,日久天长如何支持得住?“我倒有个计较。”巧云说道,“多与迎儿些好处,叫她坐夜!”

    “罢,罢!”海和尚说,“正在发身的女娃儿家,贪吃爱睡。睡得沉时,打个急雷都惊不醒她,没的倒误了大事!”

    这真正是件大事,却没个区处!巧云疼他,咬一咬牙说:“你莫管!拼着我一夜不睡,到时候叫醒你就是。”

    这般情深意厚,海和尚越发说不出从此断绝往来的话。巧云倒也真爱惜他的精神,一番缱绻,叫他闭着眼睡,自己端张椅子危坐,倦意上来,只睡了去时,身子往左右一侧,自然惊醒,再也不愁不能及时唤醒床上的人。

    然而这夜却不烦她叫,海和尚心境不宁,睡得不沉;蒙眬中听得鼓打三更,一仰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但见一钩残月,炯炯双眸,巧云正全神贯注地望着。

    “到底还早,”她劝他,“不妨再睡一会儿。”

    海和尚本想答话说:早早离了这里,才得安心。但这话在巧云一听定不中听,所以这样回答:“累你坐守,我怎能安心睡觉?不如早早走了,好让你安睡。”

    巧云当他是真的体贴,越有恋恋不舍之意,怎奈空留无益,只好悄悄送他出门。等回到卧房,在枕上翻来覆去,想到石秀,就像胸中横梗着什么东西,教人非去之不快。

    就是这样早晚默默在盘算,却是再也想不出撵走石秀的法子。这天石秀贩猪回来,潘公心里高兴,置酒慰劳,不想多吃了几块肉,又伤了食。刚好的病,突起反复,请了马一帖来看,两只手指一按到潘公的脉息上,脸色顿时显得阴沉了。

    “难!”到请到堂屋开方子时,他不住摇头,“这病一反复,成了伤寒,难着力了。”

    果不其然,药石无灵,病势日重一日;拖过了年,越发不妙。潘公自己也知道大限将至,这天精神略略好些,将女儿、女婿和石秀都唤到床前,嘱咐后事。

    “自病自得知,我是不中用了。”潘公语声虽微,神明湛然,很洒脱地说,“我一生不曾做过亏良心的事,所以到处有人缘。虽不是什么富贵有余,却从不曾挨过饿、受过冻,快活一世,也死得过了。只是,我不放心巧云!”

    到底父女天性,巧云含着一泡眼泪,强自慰劝:“爹,春暖花开,你的病也快好了,休说这些断头话。”

    “早说早了我一件心事。”潘公看着杨雄又说,“女婿,你看我们翁婿一场,凡事要担待巧云。”

    “是!爹请放心。真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看她,自然与你在日一样。”

    “这就是了!”潘公欣慰地点点头,转眼看到石秀,脸上顿时有凄惶之色。

    “潘公,”石秀抢在前面说,“你老的心事,我尽皆知道。只请你安心养病,养好了还要你老来主持我的亲事。”

    潘公摇摇头,眼角涌出两滴黄豆大的眼泪:“等不及了!就吃不着你的一杯喜酒,是我一件憾事。你莫教我在黄泉路上还巴巴地盼着,早早成亲!”

    “爹!凡事有我,我自督促兄弟上紧办这件事,不教你老心愿落空。”

    “这才是你做哥哥的说话。”潘公说到这里,脸色显得极其郑重,“今日有句话,我要当着你们三个儿说。我与三郎,情如父子,这爿肉行,又是三郎一手料理。等我身后,招牌要换一换,不叫‘潘记’,叫‘潘石记’,三郎有一半的股子——”

    “潘公!”

    “你听我说,”潘公连连摆手,“常言道得好: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巧云,你千万休生心嫌三郎,也莫小气,须知你与女婿,将来着实有得三郎力处!我这一把年纪,看人再不会错。”

    巧云低着头不响,杨雄是“喏喏”依承,而石秀却是谦辞再三。到后来几乎惹得潘公不悦,才算勉强答应下来。

    就这交代遗嘱的第三天,潘公一口气上不来,寿终正寝。全家上下哀哭尽礼。偏偏监狱里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盗,知州相公着落在杨雄身上,限期缉拿归案,所以丧事都是石秀经理。海和尚得知义父故世,急忙赶来念“倒头经”。石秀还得分神看住了,怕他们“旧情复炽”。

    一则是热孝在身,意绪不佳;再则也存着戒心,怕石秀在暗地里窥伺,所以几次海和尚来替义父做佛事,巧云都躲着不照面。海和尚自然更机灵、更谨慎,料知就见了面,在石秀那双眼睛之下,与巧云说不成话,做不成眉眼,反倒不如“眼不见为净”,所以巧云不出正如所愿,满脸虔诚忧伤,专心一志念经。

    这番做作果然瞒住了石秀,心中暗暗在想:海和尚真个改过了。难得的是,巧云也谨守闺门。但愿那段孽缘从此永断,保全了杨雄的脸面,就真正是潘公泉下有灵了。

    过了五七发送——大宋朝通行火葬,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石秀亲手检齐骨殖,用个洁净瓷缸子装了,送到报恩寺中报恩塔上安置,拜了几拜,哭了一场。潘公的一场大事,算已了结。

    “喂!”巧云唤她丈夫,一向只是这么一个字,“你休睡,我有话与你说。”

    “今日倦了,有话明日再说。”

    “总是这等!”巧云骂道,“有工夫便是三瓦两舍去寻那些狐狸精,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就挺尸。你不愿听我的也罢,明日我自己到前头与他说去。”

    前面那几句骂,杨雄似听不听,毫不在意,最后那句话灌入耳中,印在心里,倒把瞌睡虫撵走了。

    “什么事你要到前头去说?可是与三郎言语?”

    “不是他是哪个?你不听,我只好与他说,谅他也不敢不听。”

    这话的口气越发不好。“什么事?”杨雄心生警惕,“你休去惹是非!”

    “什么惹是非?”巧云停了一下,拍着巴掌,重重地说,“听你这一句话,就是早散早好。”

    “早散早好!你怎说这话?”

    “为什么说不得?”巧云挺起胸来,“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再说,我也不亏待他!各人头上有一爿天,男子汉各有各的事业,何苦鼻子碰着眼睛,挤在一起。”

    杨雄听得“不亏待他”这句话,气平了些,起身下床,自己倒了盏冷茶吃,意思是听她说明白了,再作道理。

    “爹要开这肉行,我就嫌烦。虽说是猪,到底也是杀生,不作孽?”巧云又说,“我心里总在疑惑,爹若不是歇了手又开这爿肉行,平日多行些善事,照他老人家的身子,起码还有十年好活。”

    杨雄是个不肯多用心思的人,道理说得深了,他一窍不通,要说得刚刚他懂,三分便变作十分。巧云这两句经过一再琢磨的话,恰恰够他的火候。口虽不言,却擎着茶盅只望着巧云,那副被打动了心的神情,莫说巧云,连迎儿都看得明明白白。

    “其实我倒不大相信这些个。”那婆娘也是角色,偏又宕开一句,“我只是听不得天不亮那猪的叫,真正比狼嗥还难听!”

    “我道你是听惯了的!”杨雄微皱着眉,“说真的,我也听不惯。时常好梦头里,鬼哭神嚎似的惊醒了。”

    “我哪里听得惯!从前爹做这行买卖的时节,开店是开店,住家是住家,没个说家与屠场在一起的。”

    “怪不得!”杨雄点点头,“家与屠场是分开得好。冬天还不怎么,夏天血污淋漓,惹多少苍蝇来叮?那气味也受不得!”

    见丈夫说到这话,巧云便有了十二分把握,以退为进,改了主意。“喂!我说,”巧云仿佛得了个极妙的主意似的,神色间别有一股心安理得的喜悦,“不如我们搬出去,这爿肉行就交给三郎。这原是爹的意思,你道可好?”

    杨雄想了想说:“好倒是好,只怕三郎不肯!他最讲义气,最怕落什么褒贬。纵然你我心甘情愿,他防着街坊要说闲话,必不肯如此。”

    “想想也是!”巧云做出在道理上不能不认输的无可奈何之色,叹了口气,“原是‘潘记肉行’,要他改‘潘石记’都不肯,不道一时间改作‘石记’,街坊自然会有闲话。”

    杨雄不作声,又去倒了盅茶吃。巧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不免懊悔,怕自己做作太过,弄巧成拙,因此想着,要设法扳转局面。

    于是她的脸色又一变,变作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那种神态:“我也管不得了!爹爹在日,他忘不了这行生意,吵也罢、脏也罢,我做女儿的,没的看他那把年纪,还非违拗不依不成?如今两样了,你们弟兄感情再好,也不能说弄得我不能安生过日子。你自与三郎说去,不管肉行是开是歇,总远离了我就是。”说完,她竟像了却一桩疑难似的,管自走了开去,与迎儿商量明日弄些什么肴馔,任令杨雄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杨雄愣了半天,突然心中灵光闪现,顿时有了计较,不过有句话必得先与巧云说明白,事情才做得顺当。

    “大姐!”他喊,“你过来,我有话说。”

    听他语声嘹亮轻快,巧云就知道自己的话见效了,于是越发装得不在意,顺口答道:“你说就是,我在这里听着。”

    “这件事要好好与你说,迎儿休在这里!”杨雄挥挥手,“到那里去站一站,回头再来。”

    “也罢!”巧云使着眼色,“你就回头再来。”

    等撵走了迎儿,杨雄未曾开口,先做出一副郑重的神色,好教巧云在意。看她目光收拢,专注在自己的脸上,他才问道:“想必你不曾忘记爹爹临终的话?”

    潘公临终前的话甚多。“你指的哪一句?”她问。

    “自然是与三郎有关的。”杨雄问道,“你倒说说看!”

    何必一定要人家来说?倒像要问得人心服口服似的!巧云自然不快。然而转念想一想,懂了杨雄的意思,是怕自己小气,不肯承认潘公的遗嘱,拿肉行的一半股子分给石秀,若是这样的心思,他就错了,只要石秀离了这里,不要说是一半股子,就把整爿肉行双手奉送,她也舍得。

    于是她爽爽快快地答了出来:“爹要拿肉行送一半与他,也是没法子的事。等收歇了下来,剩下多少钱,你与他二一添作五去分,我不管。”

    “你说到这话,就好办了!”杨雄极欣慰地说,“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我马上与他去说。”说着,站起身来,便待去寻石秀。

    “慢点!你就是燎毛火燥的脾气。”巧云拉住他问,“怎的叫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

    “咦!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话?他劝三郎早早成亲,三郎也答应了他的。如今将这爿肉行寻个同行来盘了过去,该得多少现银,有三郎一半,正好拿来办喜事。这不是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

    “这都随你们,我不管。”巧云说道,“我只放句话在这里,你将来自己心里有数:若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们做个妯娌来往;若是那个叫什么文的人,你‘高攀’不上!”

    巧云是借这个因头要叫石秀搬了出去,最好断绝来往。杨雄如何猜得着她的心思,还只当她真的看不起胜文。心里想解劝几句,转念又觉得这时候不宜节外生枝,将来总有拉拢机会。因此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一径走到外头来寻石秀。

    “兄弟!”杨雄说道,“许久不曾与你好好吃一顿酒,今日我有兴,你须陪我。”

    “是!”石秀答道, “大哥有兴,自然奉陪。”

    因为要把杯深谈,杨雄便不往金线家去,领着石秀来到王六酒家,找了间小阁子,拣几味精致肴馔,烫上酒来,连吃数杯,等兴致上来,方始开口。

    “兄弟!”杨雄问道,“你可曾忘记了老人家的言语?”

    潘公的遗嘱,石秀句句谨记,当即庄容答道:“我都谨记着。老人家待我的这番情意,一辈子不敢忘的。”

    “那好!我且问你,成亲的事怎么说?”

    这件事就难说了,不过此时也还不急。“五七刚过,”他说,“等我慢慢策划。”

    “兄弟,我倒有个计较。也是你嫂嫂提起,休道他妇人之见,在我看却是两全其美——”

    于是杨雄提到将肉行出盘,得银两下均分,石秀便可拿这笔钱去娶胜文的话。这段话是谈办法,讲完了再谈他的看法。

    “兄弟,不是我说,我那老丈人要开肉行,虽有为你想个安顿之法的意思,其实是委屈了你。论你的人品、才具,哪一样不胜似我?每日在那账台上消磨辰光,岂不可惜。所以,这肉行不开也罢!”

    石秀凝神静听,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琢磨,便知是巧云使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杨雄老实听了妻房的话,尽往好的里头去打算。既是异姓手足,不忍他受欺,须当揭穿真相。

    话已到了口边,忽又顿住,因为多想得一想便觉得自己错了。巧云要撵自己出去,是再无可疑的事。只是为何如此,却有两种看法:一是为了便于跟海和尚来往;二是性情不投,不愿住在一起。如说前者,若是没有,则事成过去,说破了便不是与人为善之意,反倒引起无谓的是非;如说后者,则自己就该知趣,何必赖在人家檐下惹厌?

    这样一转念,便觉得自己什么话都不该说,但有一层却不能不提醒杨雄:“大哥,维持这爿肉行,也是老人家的意思。”

    “老人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