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月 破板门“呀”的一声被推开,李盛田满怀喜悦地凝神静听着,他故意闭着眼装睡,看看会发生怎样好玩的事。他可以想象得到,月光像一片白缎子样,直铺到他的粗糙的草席上,而一条长长的人影会剪破那匹缎子。是的,人影近了,从轻轻的脚步声中可以听得出来。脚步声停了,他已闻见幽幽的发香,她是坐在他床上吗?不,她是俯伏在他的床前,离他很近很近,脖子后面已感受到她的发自鼻孔的热气。她的呼吸似乎不怎么平静,是心跳得很厉害吗?为什么…… 一阵痒痒的感觉打断了他的思路。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臂,他发觉她的皮肤很凉很滑。那是很美妙的感觉,他不愿意张开眼来,怕那样她就会缩回手去。 “睡得这么沉!”青子在想,“是梦见什么了?睡熟了还在笑。也真亏你,还笑得出来?唉,也可怜,做个长长的好梦吧!喜欢什么都在梦里给你吧!” 她像抚弄一头猫似的摸着他的头发,手中充满了温柔的感觉,但心中另是一种涩苦的味道!这使她想起五年前哭着去抚摸她母亲的尸体的经验,冷而硬,怎么样也不能想象那就是她不知道依偎过多少次,每一寸都是爱和热的躯体。 然而那究竟是不同的。他到底还活着,也还在她身边,她愿意找回在今天以前跟他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相处的感觉。那是奇异而无可代替的刺激,每一秒钟里面所包含的喜悦、舒畅和兴奋,比她过去二十五年所能得到的还要多得多。这常使她害怕,怕自己已透支了过多的幸福。而现在,她又知道透支了过多的幸福将偿付什么样的代价。那奇异而无可代替的刺激,或将永远不会再来了。但是,她也知道他已经在她心底深处埋下了一粒种子,用泪水的灌溉,可以使它发芽、开花、结实…… 月光在她的眼中成了一团透明流转的光晕,眼眶忽然酸涩了——抛落颗颗感情的明珠。 李盛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料想她会笑着骂他:“原来装睡,好坏!”但是没有。他一翻身过来,她的脸正避了过去,背着月色,暗黄的粗草席上,一点水渍闪着微光。 “你哭了?”他问。 “没有。”她很快地回答,回过脸来看他,双眸炯炯,有种似乎要震慑什么人的神气。 “是啊,你没有哭。”他点点头,“我想不出你有什么要哭的原因,我愿意看见你常常在笑。” 她浅浅地笑了,眼中闪耀着令人生怜的光芒,似乎在问“这行了吧”。他很满意,他知道她肯为他做任何事,只要她做得到。 “昨天晚上我以为你会来的。”他说。 “爸爸要我帮他结账,弄完都十一点了。很好的月亮,我在想,不知道你睡了没有。” “我也在看月亮,等最后一班小火车过去才睡着。” “光是在看月亮吗?” “你说还有什么?” “真滑稽!”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掠一掠鬓发,站起身来坐在他床上,衬着那块银白色的背景,托出一个非常好看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尖尖的鼻子,微微隆起的胸部……他忽然有一阵无名的烦恼,自己跟自己赌气,曲起双臂抱着头,锁禁了他自己的视线。 “你刚才说什么?‘滑稽’?说给我听听!”他说。 “我是说我自己。” 他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这片刻间,他已弄懂了她的意思,相隔一个院子,她看着月亮在想他;她一定也已知道,他看着月亮也在想她,这不是“滑稽”吗?然而,她不肯承认她已经了解了他的心意,这才真是滑稽的事。 “你总是不肯对我说真话。”他恨恨地说。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可多啦!” “你说!” “像刚才,明明哭了,不肯承认。我知道,如果承认了,怕我会追问原因,你嫌烦是不是?” 最后那句话,让她感受到很大的委屈,但忽然心意一动,一点气都不生了,紧紧抓住机会,接着他的话说:“可是你也没有对我说过多少真话,譬如过去做些什么,将来有什么打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难道你就一辈子伺候我父亲那部破切面机,再不想想别的?” 他不响。她忍不住转脸去看他。她的影子跟他共一个枕头并卧在一起,这使她意识到她正处在一个完全背光的有利位置,乃得毫无顾忌地去观察他的反应。 她预料他的神态,将是惊惶多于窘迫,而她看到的却是窘迫远多于惊惶,就像一个正在接受口试的学生,连问题都搞不清楚时的表情一样。 “来!”他的脸色终于恢复正常,并且慢慢浮现出表示信心的微笑,将身体往床里缩了一下,说,“你躺下来,我告诉你。” 她勇敢地驱逐了她自己的跟他并卧在一起的影子,躺了下去,面对着面,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他的浊重的鼻息。 “如果说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那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像这样子在一起轻轻说话。但是,”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仅仅是一个希望,一个希望……” 她痴痴地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没有想到他误解了她的意思,但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惋惜这样美妙的话,没有能等到适当的时机来说。 “你在笑我吧?笑我痴心妄想?”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有难诉的幽怨,“你知道我不会的。” “是的,我知道你不会。但我总是不放心。” “让人不放心的是你!”她在心里说。 他似乎很满足,握着她的手放在他胸前,嘴角有一朵安详的微笑。好久,他放开她的手说:“回去吧!待会儿你父亲又该假咳嗽了。” 假咳嗽是她父亲催她回去的暗示。她知道父亲对她和他早有了很好的打算。她常来找他是父亲所默许的,但不许她逗留得太久。而今夜,绝不可能听见假咳嗽的声音,只不过不便告诉他。 “还早。”她说,“讲个故事!” “好,只讲一个。讲什么呢?” “上次没有讲完的那个。” “哪一个?我忘了。” “说有一个孩子,七岁的时候,他妈妈带他去看戏,看到一半,他妈妈替他买了包栗子,叫他好好看戏,说有事出去一下,回头来接他,结果一去不回。” “你不是不爱听那个故事吗?” “当时我觉得太凄惨了,所以不要你讲下去。不过,”她想了一下,接下去说,“不听完它,老摆在心里,总好像一件事没有做了,怪不是味儿似的。” 他鼻子里哼了一下,带点冷笑的意味。她打了一个寒噤,告诉自己要镇静。 “上次讲到哪里了?你提我一个头,我好讲下去。” “你讲到有个坏男人,勾引那姓于的人的表婶……” “噢,我知道了。”他说,“姓于的那表婶是填房,比他表叔小了二十岁,有两个孩子,大的才五岁。坏男人勾引他表婶私奔,让他发觉了。他想:表婶要跟人一走,懦弱的表叔会气死,两个小表弟没有人照料,最后又得靠亲戚抚养。这就跟姓于的小时候的遭遇完全一样,他不能不管。 “怎么个管法呢?第一不能向表叔透露,那样会把事情搞坏,最低限度他们夫妇的感情会破裂。也没有办法跟表婶去说,她不但不会承认,而且会把姓于的臭骂一顿再赶出去。研究下来,只有找那坏男人办交涉最好,这叫釜底抽薪。 “主意打定,姓于的去找那坏男人。那人姓陈。姓于的说:‘陈先生,我表婶请你到植物园去,她有要紧话告诉你。’ “姓陈的没有想到这是一计,匆匆忙忙跟姓于的赶到植物园,一看没有他表婶,就问:‘你表婶呢?’ “姓于的冷笑一声,说:‘哼,你别做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姓陈的很生气,但是马上又赔笑脸说:‘喂,小老弟,有话好讲。你是哪帮哪派,报个“万儿”过来,我请客交你个朋友。’ “姓于的又好笑,又好气,‘什么“万儿”不“万儿”,’他说,‘你瞎了眼,当我太保!’ “一听说不是太保,姓陈的马上变得很轻松了,学美国人耸耸肩膀说:‘你凭什么资格来问我?’ “‘这里不是法庭,用不着审查资格。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打算跟我表婶一起离开台北?’ “‘你为什么不去问你表婶?’姓陈的说。 “姓于的有点气馁,心想:越说越僵,不是办法。为了挽救他表叔一家的命运,只好忍气吞声对他说:‘陈先生,我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表婶见面。’ “‘废话!’姓陈的说了这一句,转身就走。姓于的一把拉住他的衣服,姓陈的忽然又换了一副嘴脸。‘你刚才说的什么,我完全不懂。’他说,‘你一定弄错了。’ “‘不!我亲耳听到的。’ “‘那么,你的耳朵应该去请教医生了。’ “‘别装蒜!’姓于的不耐烦了。 “‘我也警告你,放手!要不然我就要喊了。’ “‘你敢!’姓于的把预先带着的小刀拿出来,抵住那个人的肚子。但是,他仍旧哀求他说:‘看在那两个孩子的面上,请你再考虑。’ “‘我没有什么好考虑,你威胁我也没有用。而且,’姓陈的冷笑,‘哼,我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姓于的把怒气压了又压,极力控制住自己,说:‘我最后一次请求你,请你不要勾引我表婶。’ “‘没有用……’ “姓陈的话没有完,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睛闭得紧紧的,牙齿也咬得紧紧的,两边嘴角,一边向上拉,一边向下拉,就像平剧《三岔口》里刘利华的那一副样子。 “姓于的也咬紧了牙,不由自主地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两只手上,慢慢地,慢慢地……” 李盛田一面说,一面把他自己的两只手紧按着腹部,眼睛睁得很大,茫然地望着空中,有时翻一下白眼,仿佛他就是那姓陈的,正在生命的尽头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你不要这样子!”青子大叫着,一翻身坐了起来,粗鲁地把他按在腹部的手拉开,大口地喘着气,抬起右手,掠一掠被汗水渗透了的鬓角。 “你怎么啦?”他仿佛忽然惊醒过来,困惑地问。 青子也惊醒了。“没有什么!”她很费劲地维持着平静的呼吸,问说,“以后呢?” “以后?” “那姓于的怎么样?” 他眨了两下眼,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很新鲜似的。“你说该怎么样?”他反问。 “当然该去自首啦!” “自首,”他停了一下,又很快地点点头,“对了,以后姓于的就去自首,判罪,住在监狱里面。故事讲完了。”他笑笑说:“很够刺激吧?” “嗯,”她叹口气说,“不听完这个故事,放不下心。听完了,又害我睡不着。” 她走了,脚步像铅一样重。 “盛田,盛田!”刚有朦胧的睡意,又被惊醒。睁眼一看,是青子的父亲站在他床前。 “张先生!”他起床叫了一声,心里犯疑,张先生那双眼睛不对。 “你原来的名字叫于成一?”张先生压低了声音问。 他的心一跳,很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急急地问:“出了什么事?” “现在没事。你只告诉我,你是不是于成一?” 他一时答不上来。心里先浮起一层悲哀,偶像破碎的悲哀。想不到青子的居心那么险毒,会来套他的“口供”。但是,张先生的微带责备的眼光,反而是可信赖的,于是,他点点头。 “唉。”张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真想不到。现在别的不用说了,你赶快走,我只能给你凑这点钱。”说着,递过一沓钞票,大概有五百元。 “慢一点,张先生。”他变得很沉着了,“请你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时间细说,你马上收拾东西走吧!行李越简单越好,走小路。” “这也是青子的意思?” “当然也是。” 没有比这句话更能使他感到安慰的了。他想对张先生说句感激的话,但又觉得说了反而变得乏味,这才懂得“大恩不言报”这句话的意义。 “我想看一看青子。”他说。 “不必了。”张先生很简单地回答。 打好一个又瘦又小的包裹,穿好长裤衬衣,脚下一双塑胶凉鞋,就这样让张先生送出了后门。 “用不着写信来!快走,小心,别让人看见!”张先生一连串低声嘱咐以后,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门。 他有种说不出的惘惘然之感。无论如何,这样子离开“克难切面铺”是他所不能甘心的。然而,总也没有重新去敲门的道理。望一望斜挂在西南山巅的一轮满月,垂着头向另一面走去,眼前曳出一条长长的黑影,以至于每跨一步,必都落入黑暗之中。 很快地踏入一片丛林,月光斑斑点点洒落在地上,林外水塘里蛙鼓阵阵,这些形象和声音都似曾相识。他细心地找了一会儿。“是了,就是这块大石头。”七个月以前,他坐在这儿等待天亮。 “克难切面铺”门板上所贴的红纸,鲜明地跳跃在他眼前:“招聘伙友,请进面洽。”他还记得跟张先生的对话: “也是部队上下来的?” “是,是。”他唯恐这位退伍老上校不信似的答应着。 “买卖太小,活儿多,钱少,你干几天试试,要觉得不合适,尽管老实说,我给你旅费,另找地方。” “好,我干几天试试,我想不会不合适。” “你先别这么说,咱们凑合着试试。你有身份证没有?” 他立刻感到一大难题来了,身份证上于成一已被改为李盛田,这倒不要紧。只是地址无法更改,一报户口,岂非自投罗网? “是还没有领?那么,总有离营证明书啰!” “丢了!”他一急,不知怎么冒出来这么两个字。 张先生扶一扶老花眼镜,死命盯了他两眼,很有决断地说:“好吧,我看你也不像来路不明做坏事的人,你先待几天,好在户口也查得不严,慢慢儿把离营证明书补领了下来再说。” 这一待就待了七个月,那似乎是待一辈子的开端。张先生给他生活,青子给他梦,人生的全部,不就是如此?而现在,而现在……他不知道怎样把过去与现在衔接起来,也看不出未来将是什么样子。 存在他记忆中的过去,也只不过七个月的过去。他忘不了像变魔术似的把切面机上那部旧马达弄发动时,张先生那副满意得近乎滑稽的表情;忘不了青子那双“尽在不言中”的眼;也忘不了张先生的那些朋友替他抱屈:“小李真不像干这个的,真是糟蹋人才!” 然而,现在他们对他会怎样想呢?尤其是青子。别人对他怎样想,他或许还可以看开一点不管,而对青子不能。 他私下立过誓,做什么事都要做得让青子最满意。 “唉!”他叹口气,真懒得想下去了。站起来出了树林,继续走上不可知的流亡的道路,长长的黑影又在他眼前出现。“亮光在背后!”他对自己说。 一早起来,青子第一件事是去照镜子,她怕眼睛红肿了,不好意思见人。幸好没有,事实上这半夜她也没有流多少眼泪。 她还是照常操作家务,她父亲也照常坐在店堂里照料买卖,但她总觉得这一清早缺少些什么。等看到那部切面机才想起来,缺少的是“轧轧轧”的切面机在工作时的声音。那声音平常嫌它吵得死人,这天却巴不得再听一听。 “老张,你这太不够朋友了!” 她听见她父亲房间里有人在咆哮着。她知道那是王警员,她也知道王警员为什么咆哮,但仍旧偷偷地掩到门缝边去窥看动静。 “老王,轻一点。”她父亲低声赔着笑脸,“一点小意思,您高高手,这不就过去了。”说着,塞过去一个纸包。 王警员看都不看,乱摇着双手说:“你趁早收回!绝对办不到。昨天说得好好儿的,你拍胸脯让他今天自己投案。结果今天来这一手,你自己想想,对得住人对不住人?” 就在这时,青子觉得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盛田!”等声音出口,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但当她慌不迭地掩口时,王警员已像条猎狗样蹿了出来。 “于成一自首!”他大叫着,高举双手,就像一个欣然接受挑战的运动员下场那样。 “是投案,不是自首。”王警员纠正他说。 “我不在乎是投案还是自首!”他转脸对她说,“青子,你不在乎吧?” “当然!”青子响亮地回答,一缕骄傲的感觉,逐渐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