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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

    有了这支插曲,接风宴比她预想中还要尴尬一百倍。饭桌上统共四个半人(叁郎才两岁,算半个),两两之间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尴尬气场。

    主座的公主穿一件鹅黄色妆花长袄,下面系着满地金的胭脂马面,娇艳华丽,珠翠满头;身旁的李沅一身藏青色镶银边曳撒,满绣着兰草竹叶,要不是那张俊脸,活像是公主她爹——李沅今年叁十有二,搁后世还是翩翩美男子的年纪,在这儿却已经称不上年轻了,他乃当年皇帝钦点的探花郎,且是极其罕见的‘少年探花郎’(虽然当时已经二十五了,但在五十少进士的大明,依然是凤毛麟角般的人物),长相自是不消说,要是不好看华仙也不能看上他,乃至嫁给他,只可惜今夜这张脸板得像口老棺材,也不知是在跟谁置气。

    坐在父母下首的晖哥儿也换过一身大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坐在位子上盯着碗碟,偶尔火光流照到他脸上,能看到前额洇着一块青色的印子。寿哥儿被乳娘抱着,正流着口水快乐地“啊啊”。

    “这是你们大姐姐,学名叫做持盈。今日咱们一家终于团圆了。”

    话说得硬邦邦,到底开了场,李持盈很配合地站起来给新晋父母道了个万福。李家这一辈行持字辈,从大排行算她其实是九姑娘,上头还有持淑,持风,持姜,持谨等隔房哥姐,但从小排行算——公主出降,连驸马一起自动升辈儿,老太太去世这俩都不用守孝的,李持盈就是如假包换的大姑娘。

    “大姐姐?”晖哥儿仍有些怕她,但又气恼不过,不伦不类地学那经年老妈妈,拿眼睛斜睨着看人,“你也是我娘生的?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

    大明律规定驸马不许纳妾,虽然不知道有多少驸马真的遵守了此项律令,总之法律是这么规定的。一般二般的侍妾所出可没资格让他唤一声大姐姐。

    李持盈见他没提手枪的事,心里先松了口气,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我原来不知,李家已经是二爷当家了,事事都须报与你知道。”

    李沅清清嗓子:“好了,吃菜吧。”

    华仙:“……”

    公主也没想到场子能冷成这样,还以为父女多年未见,怎么都要诉诉衷肠,因此连女先儿、戏班一概没叫,此刻听着空荡荡的风声、荷花塘的水声,华仙真是悔青了肠子。

    要不是出了早上那档子事,拿晖哥儿起个话头多好。

    说来也是点背,继女进府第一天,她儿子冒冒失失地撞破了人家换衣服,往小了说是晖哥儿没教好,不懂礼,往大了说就是她华仙公主没把李大姑娘放在眼里,存心怠慢,否则姑娘更衣,怎么能连个看门的丫头都没有?谁又肯信是李持盈自己不要使公主府的人,她带来的那个梅枝恰好有事走开了呢?

    再者,李沅是个心思极细的人,晖哥儿寿哥儿的乳母都一一记得姓氏、夫家、籍贯,这事一出,她没派人立刻告诉他就是落了下乘,幸好那丫头脾气硬,若是叫她当众哭诉两句,李沅少不得要吃心。

    公主使个眼色,李持盈碟子里立刻多了块脆皮烧鸭:“西大街百福楼的当家菜,大姐儿尝尝。”

    她登时头皮一麻,筷子都差点拿不住。早上还是‘大姑娘’,这会儿就成‘大姐儿’了?恶不恶心肉不肉麻啊!老太太都没管她叫过大姐儿!

    李沅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只咬了一小口,还慢吞吞地咀嚼半天,心下了然:“你不爱吃鸭子?那就吐出来,别吃了。”

    晖哥儿找到机会插嘴,将筷子一放:“我也不爱吃鸭子。”

    “你不许挑,把碟子里的都吃光,否则不准下桌。”

    “凭什么!”他急起来,“她怎么就能不吃!”

    “她是姐姐。”

    李持盈:“……”

    合着我还得兼职教具。

    一顿晚饭吃完,大姑娘只觉自己寿都短了叁年,临走前李沅还云淡风轻地对她说,过阵子就把老太太和她娘的牌位接来,再叫她和晖哥儿一道读书,让她千万不要想家,有什么委屈、不习惯的地方只管来找他,闹得她好想抓住这位大龄中二病的肩膀猛晃,大哥!这里是公主府!不是你的驸马府啊!!!把老太太和元配的牌位接来往哪儿搁?总不能跟朱家的列祖列宗搁一块儿吧?还委屈了就去找他,你这么明晃晃地下公主面子,真的不怕回头公主往我碗里下耗子药吗??怪不得老太太不待见你,要不是长了张好脸,你他妈早叫人片火锅吃了!!

    更绝的是那个晖哥儿还一脸幸灾乐祸,‘哈哈,你也要读书’的样子。

    李持盈:“……”

    不同于她记忆里的大明朝,其实令女孩儿读书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一件稀罕事。朝堂上女官男官的比例大致是一比二,还不算后宫女官和洋务司属下的女工、女管事,就连男女比例最失衡的锦衣卫和东西厂近年都开始出现女人的身影。

    所以她才能这么有恃无恐,不仅仅因为有亲妈和老太太的嫁妆傍身,更因为在这个大明,女孩儿的出路比她预想中宽广得多的多。她不打算夹着尾巴讨好公主后妈,也没有非要在这个家挣得一席之地的觉悟,路引制度早就作废,大不了就远走高飞,不拘去哪里,总有她的安身之处。

    “姑娘?”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回到闻笙馆,累了一天了,澡还没洗呢。

    想是猜到了她路没摸熟,散席后一个草绿色背心的大丫头提着灯笼撵上来,口中道:“夜深了,奴婢送姑娘回去歇息,姑娘留神脚下。”

    能到公主跟前侍候的都不会太笨,这个草绿背心就挺健谈的,说了没几句就开始套她的话:“都说姑娘从江南带了个丫头来,模样水灵得很,咱们正奇怪,怎么今晚没见着。”

    梅枝虽然长得不丑,在她看来是妥妥的模特身材,但离世人口中的‘水灵’还是有些距离,李持盈眼皮一抽:“哦,她犯了错,正在闻笙馆里受罚。”

    她不跟丫头奴仆搞什么人人平等、我们来做朋友吧,因为古代就是古代,虽然比以前那个大明好了不少,尊卑良贱依然分明,玩这一套实是害人害己——什么时候皇帝一家子把底下人当朋友了,资本家把工人当朋友了,咱们再来玩儿这个。梅枝擅离职守,闯了大祸,她只扣她叁个月工钱,罚她禁闭一天已经是无比宽容了。

    “那也不能叫姑娘独自个儿出门啊,”绿背心叹道,“京里稍有些头脸的人家,谁不是丫头媳妇簇拥着?那才是千金小姐的体统呢。”

    听到这儿李持盈回过味儿了,这是华仙想给她塞人?

    说话间闻笙馆近在眼前,绿背心屈膝向她福了一福:“咱们府里人口不多,下人也不似那些大族几代繁衍,这几个丫头还算伶俐,姑娘先使着,若有不称心的日后再裁换就是。”

    她草草扫了一眼,见也就叁四个人,便应下了。

    “有劳姐姐了。”

    “岂敢,姑娘折煞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