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紫玉钗 “浣纱!你听我说,你先坐下来息一息,我叫人拿午饭与你吃。胜业坊到西市十五里路,亏你三天两头走了来,走了去。你算是有良心的,比姓李的那个家伙不晓得好多少倍。你们家小娘子也可怜,痴心女子负心汉——烧香拜佛、打卦问卜,统统都是白搭。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死心,也太傻了。你该劝劝她,两年不来,不会来了!听说那姓李的疑心病极重,奇妒,这种人就算嫁了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又听说他自吹是乾元年间宰相李揆的侄子,我倒不大相信。 “我侯景先没有开这‘寄附铺’以前,在紧挨东宫的光宅坊住过,李揆的赐第就在那里,我见过他——当朝的宰相,一点都不摆架子,而且最明白事理。可惜,好人不走运,一贬贬了出去,流落江淮十几年不得回来。那都是跟元载结了怨的缘故。你知道元载跟李揆是怎么结的怨?” “侯伯伯!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心思去打听,我不懂这些。侯伯伯,我还要赶回去,怕迟了坊门会闭。这支紫玉钗……” “这紫玉钗一时哪里卖得了?” “啊呀,那怎么办呢?我家小娘子的病又重了,等着卖了这支钗去请医生呢!侯伯伯,你行行好,算是帮我浣纱的忙吧。” “鬼丫头!我哪次不帮你的忙?我开这寄附铺,来来往往投宿的人,不过是些小本经纪的行贾,别的衣服首饰,脱手还容易,这支紫玉钗,你要卖六万钱,一时哪里去找这样的大主顾?” “六万钱不贵。这是我家小娘子家传的宝物。” “我知道不贵,我也知道它是好东西。啊,啊……有路子来了,你看,老何!” “老何是什么人?” 老何是大内的玉工,侯景先的朋友。他把老何请进铺内柜房,顾不得寒暄,也不忙着替浣纱引见,先拿她带来的一个布包解了开来,里面是一个六寸长、两寸宽,蜀锦牙签的盒子。打开盒盖,揭起吴棉,才看到一支晶莹温润的凤头玉钗,通体淡紫,不含杂色,雕琢之工的精细,几乎叫人碰一碰都不敢。 “啊——”老何倏然动容,长长地赞叹。 “不坏吧,老何?” “什么叫不坏?你简直不识货!”老何吵架似的对侯景先说,“我老实告诉你,我也还是第一次开眼。不过我听我爷爷不知讲过多少次了,高宗、武后年间,他在内廷当差二十年,手里不知经过多少好玉,琢磨得最得意的,就是这支紫玉钗。” 侯景先失笑了:“你说得真玄!上次那波斯胡卖个羊脂玉玦,你说是你爸爸雕的。这会儿索性把你爷爷也搬出来了。” “你以为我吹牛?我还你个娘家!”老何有些火了,指着紫玉钗,厉声说道,“你晓不晓得,这是霍王家的旧物!” 仅一提“霍王”二字,侯景先立刻改变了表情,向浣纱点一点头,说:“浣纱,见过何伯伯!” “何伯伯!”浣纱扯一扯青布衣襟,拜了一拜。 老何还了礼,问道:“这紫玉钗,是姑娘你的首饰?” “不是。是我家小娘子的。”浣纱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家小娘子是霍王之后。” “这不就对了吗?”老何大声对侯景先说。 “你先别得意。”侯景先不慌不忙地答道,“既然你知道这支紫玉钗的来历,而且你又是走惯了大宅门的,少不得赖上了你,非给这支钗卖个好价钱不可!” “这容易。只是这位姑娘家的小娘子,到底是谁?怎么又变卖家传宝物?得先说给我听听,才好去找个好主顾。” “这话也对!”侯景先想了会儿,对浣纱说,“我看你今天回不去了。我叫个人到胜业坊去通知一声,好在还有桂子在照应,你就一天不回去也不要紧。今晚上你跟我女儿做伴好了。” “谢谢何伯伯!”浣纱定一定神,开始讲那紫玉钗的主人,“我家小娘子,叫霍小玉……” “小玉来也!” 堂东阁子有声,屏门启处,李益顿觉目迷五色。昨日终宵自扰,不知道鲍十一娘的话是否可信,小玉真是那样美得无法形容?现在,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小玉的美还是可以形容的,李青莲的诗“一枝秾艳露凝香”,用来刻画她的神韵最好。 “十郎!”长安名媒鲍十一娘,轻佻如坊里少年,斜睨着他,伸食指向上勾一勾,示意他起身迎接。 “噢,”李益匆忙离座,迎着叮咚的环佩声响,拜了下去,口中自介,“我,陇西李益。” 小玉避到侧面回礼。等他揖罢抬身,只见她正回眸斜睇着他,微笑低头,然后翩然转身,挨着她母亲坐下。 那四十左右的半老佳人,有个比丘尼般的名字:净持。她跟鲍十一娘都是薛驸马家赎身出来的青衣侍儿——一样知书识字、一样娴习礼仪、一样大家风范,因此才能教导出一个好读诗的女儿。“你平常不是常在念:‘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她对小玉说,“那就是这位李十郎的诗。” “真的?”小玉的惊喜,完全呈现在那双黑白分明、睁得极圆的大眼中,“‘陇西李益’。好笑不?刚才我竟没有想起来是什么人。”说完,微低着头,以偷觑的姿态,重新打量李益,仿佛在了解了他的身份以后,他的样子就有了改变似的。 文字见赏,而且见赏于美人,那份兴奋是李益所从未经验过的,“小娘子……” “叫她小玉好了。”净持抢着说了这一句。 “噢,噢,那么,我从命。”李益更高兴了,“小玉,多谢你。让我敬你一杯!” “谢我什么啊?” “多谢你赏识我的诗。”他一饮而尽,斟上半杯酒递给小玉。 她分两口喝完他所敬的酒,笑道:“我也该多谢你,多谢你那些好诗,供我排遣寂寞黄昏。”说着,满斟一杯,她自己先啜了一口,多下的递还李益。自然,他又喝得涓滴不留。 “再喝一杯!”小玉擎着银壶说。 “我量浅。只是你要我喝,我当然喝。” “既然如此,”小玉回头吩咐浣纱,“取那只玉觥来!” 那只巨觥,足容十杯,明是故意捉弄。李益真的量浅,但说出来的话不能不算,抵拼一醉,该有代价。“小玉!”他指着满觥的酒说,“你唱支曲,我干了它!” “不!”她畏缩地笑着,“我不会唱。” “你骗我!”李益转脸向净持说,“谁都不会相信她不会唱吧?” 净持向小玉使个眼色:“你就唱一支。” 于是,浣纱取来琵琶,交到小玉手里。她调一调弦,向李益说道:“唱一首‘北歌’。我唱你和。” “唱什么?”李益问,“《紫骝马》《折杨柳》,还是《陇头水》?”这些都是“北歌”中最有名的诗——李白和卢照邻的作品。 “你听了就知道了。” 小玉五指一挥,大小弦中洒落阵阵疾风暴雨;然后嘈嘈切切,转为怨妇私诉之声,忽然铮铮两响,琵琶声寂,一缕浏亮的清音,破空而起: “入夜思归切……” 怪不得说“听了就知道了”,唱的是李益自己的诗——《夜上受降城闻笛》。小玉的声音太美了,他不敢相和,怕破坏了它,只深深点头,一半赞许,一半致谢,然后凝神静听着。 “……笛声清更哀。愁人不愿听,自到枕前来!” 上半首唱得凄怨欲绝。下半首音节一振,变为沉郁苍凉: “……风起塞云断,夜深关月开。平明独惆怅,落尽一庭梅。” 李益干了那一巨觥酒,如牛饮般,喉间啯啯有声。放下玉觥,只见泪痕满面,净持和鲍十一娘都吓慌了,一齐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李益摇摇头,他不愿说他心里的感觉,也说不明白。受降城上,霜月双清,那一缕呜呜咽咽的笛音,勾魂摄魄,唤起无限乡思——淡忘的记忆,此一刻在小玉的歌声中重现。于是,情感一向脆弱的李益忍受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明白他的心境的,只有小玉,“我不该唱十郎这首伤心的诗。” 这一说,净持和鲍十一娘才能约略意会。“来,来!”鲍十一娘眉花眼笑地说,“我也来献献丑。” 既老且丑的鲍十一娘也要一逞歌喉,那会唱成什么样子?因此,连侍儿们都拍手嬉笑,准备看她真的“献丑”! “十一姨!”小玉重又扶起琵琶,拨着弦问道,“你唱什么?” “不用,不用。”鲍十一娘摇手答说,“不用你瞎起劲,我唱《回波乐》。” “哟,那得要且唱且舞。快拿红氍毹来!” “没有那些讲究。”鲍十一娘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挤眉弄眼地唱了起来。 回波词照例六言四句,中宗朝盛行于宫廷中,常由被召宴的群臣,临时撰词献舞。因此,如有谏请讽喻,不便明言,便借回波词寄意。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沈佺期得罪流放岭南,之后蒙恩召还,但一切荣典并未恢复。有一次他在中宗的筵前,献唱回波词: “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赐牙绯。” 于是,中宗复赐以绯鱼袋——五品以上官员出入宫禁所用的凭证。 鲍十一娘难道也有自撰歌词的才情?李益十分疑惑,因此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听她唱的是: “回波尔时栲栳,怕婆却也大好;从前且有裴谈,眼下无过李老。” 唱到最后两字,拿手直指着李益,一时满堂大笑——那也是个有名的故事,中宗朝时,以滑稽为帝后所喜的优人臧奉,献唱此词取媚于韦后。当时有两个怕老婆出了名的人,一个是御史大夫裴谈,一个就是中宗。 原词是“外头且有裴谈,内面莫如李老”,李老即指皇帝。而现在鲍十一娘却是故意改动几个字,跟李益开了个玩笑。 “插科打诨,只是要博十郎一笑。”鲍十一娘又替李益斟了酒,“十郎,宽饮一杯!” 这一杯下去,李益的酒量到了极限,只觉人影晃动,胸中翻翻滚滚地想呕,赶紧闭上了眼,尽力按捺着。 “啊呀,真醉了!”他听见净持在埋怨小玉,“十郎酒量不好,你不该灌他那一觥。” “醉了怕什么?”是鲍十一娘在替她辩护,“来!浣纱、桂子,把十郎扶进去睡。” 胸中作呕,心里却清楚,李益一半无法睁开眼来,一半却是故意装糊涂,看她们把他扶到哪里去。 扶到一个香味馥郁、衾枕软滑的地方,不用说,那是小玉的卧房。但又怕不是,想睁开眼来看一看,不知怎么又不敢,仍旧闭着眼,听任那些柔滑的手,替他脱靴卸袍,安置在床上。 心中疑疑惑惑一直在想自己身在何处,但到底不胜酒力,渐渐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银微明,照见红罗帐中、鸳鸯枕上一弯黑发,随即又闻到甜甜的肉香。手一动,惊醒了小玉。 “睡得好沉!”她说,“酒该醒了吧?” “嗯,嗯。”李益歉意地笑道,“荒唐失礼之至!” “渴不渴?我倒茶与你喝?” “谢谢。给我凉凉的,来一大杯。” 小玉掀开帐子下床,剔亮了灯替他倒茶。她穿一条绿绫的短袄,窄细腰肢,却有个丰满的胸脯。颊上枕痕犹在,长睫毛掩盖着惺忪的眼,那娇慵的韵致,使他觉得更渴了! “当心,别泼出来!”她小心翼翼把一满盅茶汤捧到李益面前。 他不忙着喝茶,先伸手握住了她,仿佛怕她逃跑似的,然后就着她的手把一盅茶喝光,喘口气,舒畅地笑道:“小玉,多谢你的甘露。” “‘渴者易为饮。’只怕——”她突然顿住,回身把茶盅放在桌上。 “只怕什么?”他拉紧了她的手追问。 “只怕你对我——”她正一正脸色,轻轻地说,“你心里该明白,不要明知故问。” “小玉,我明白你的意思。”李益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那种人。” “那么,你是哪一种人呢?” “你上床来!春寒料峭,别冻着了!咱俩好好谈一谈。” 于是小玉仍旧上了床,两人各拥一衾,披衣并坐,侧面相对。 “从何谈起呢?”他踌躇地说。 “先从你自己开始。” “我,李益,字君虞,陇西姑臧人。叔父单名一个揆字,乾元年间的宰相。我是去年中的进士。”他停了一下,似乎很不愿意地说,“但惭愧得很,吏部‘释褐’试,还未能入选……” “功名有迟早。”小玉安慰他说,“你今年才二十出头,俗语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已进士及第,而且有那样的声名,怕不是一片锦绣前程在等着你?” “你说得我那样好,”李益兴奋地说,“其实,我此刻对吏部一试,能不能入选,倒不怎么在乎了。” “为什么?” “有了你,富贵在我像浮云一样。”他有些言不由衷了。 小玉不答,她心里矛盾得很。李益一直是她所仰慕的,又如此年轻多才,能托终身,自然心满意足。可是,又怕他功成名就,匹配高门,自己的姻缘落空。 “小玉!”他紧握着她的手,挨近了些,“我要重重酬谢鲍十一娘——替我做这么好一个媒。” “哼!”小玉故意冷笑道,“像你这样门第清华,谁配得上你!”说着挣脱了他的手。 “你怎么说这话?”李益重又捉住她的手,发急似的说,“本朝婚娶,好讲门第,我最不以为然了。再说,你不也是霍王之后吗?” “可是我不姓李。姓郑,姓霍。” “怎么弄出两个姓来了?” “你想知道?” “自然。”李益说,“关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于是,小玉讲她的身世—— 高祖李渊第十四子元轨,封霍王,才德最美,是太宗最钟爱的一个弟弟,特为他聘魏徵的女儿作妃子。垂拱四年,越王起兵讨武后,据说霍王同谋。越王兵败,位列司空的霍王流放黔州。槛车到了陈仓地方,上了年纪的霍王,在那里得病而死。 霍王生前的宠婢,这时有孕在身,霍王的六个儿子都不愿意要这个尚未出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于是那宠婢带着一大笔钱和霍王的骨血悄然离去。不久,生下一个儿子。又不久,嫁了个姓郑的商人。霍王的小儿子便也改姓了郑——他,就是小玉的祖父。 小玉的母亲净持,不是她父亲明媒正娶的嫡室,那种暧昧的关系,随着她父亲的暴卒而消逝。因此,净持不愿再让小玉姓郑,但也不敢说是王室庶支,复姓为李,这样,姓霍便最恰当了。 “照此说来,你真是霍王的曾孙女。”李益感叹地说,“高祖皇帝的玄孙,地地道道的金枝玉叶。倒是我高攀了!” “你坏!”小玉嗔责地说,“我原不肯告诉你的。告诉了你,你又挖苦我。” “我怎么敢,真的,你自己去算算辈分,不是金枝玉叶是什么?照规矩,该封你个‘县主’!”说着,他自然而然地一把拖住了她。 “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小玉扭着身子,要伸出手去打他。 两人就此纠缠着笑作一团,锦衾凌乱——结果,两条衾并作一条衾,然后声音低了下来,低低的笑和低低的喘息。 欢娱的高潮,在李益是很快地消失了;但对小玉来说,却是余波荡漾,化作涟漪,一圈一圈地在心湖中推展、扩大,久久不能平息。 昏昏的灯焰,沉沉的长夜,如果不能寻得好梦,便会寻得烦恼。第一恼人的是,与她在同一个枕上的人的匀称鼻息。在她的经验中,几乎每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可以一下子由热变冷,由眉花眼笑变得毫无表情,由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变得只字不出。然后,眼一闭,翻个身,只管自己睡得像死猪一样,仿佛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他身旁似的。 那常使她生出反感,觉得那是男人自私无情的表现。但这份反感每每也是极短暂的,不像此一刻,一直盘踞在心中。 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对他跟对别的男人不一样。“李益”这两个字,镂刻在她心头已久,每当细读传抄他的诗篇,或者凝神静听教坊乐工、勾栏娇娃奏唱他的新作时,脑中总会浮起一个潇洒风流的少年男子形象,而视之为她唯一的情郎。 她相信他一定会到长安来的。天下的才人,一生至少要来长安一次,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岁至三十岁的年轻时候——他们来角逐那四海艳羡的进士身份。她更相信,只要他到了长安,一定有相遇的机会,他不会隐在终南山的古寺中去读书用功。走马章台,遍阅长安名花,他该知道小玉的不凡,登门探访。就算他不来,以他那样的声名,在长安的人海中也是隐藏不住的,当然有办法把他找了来。 见面以后又如何呢?她也常常这样自问着。只为了一次相思债吗?不是的!她没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后,从小,她母亲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净持似乎特别看重这一点。小玉知道她母亲的力争上游的志气。可是生活逼人,终于沦落为娼家,这是她们母女心头最大的隐痛。 然而,那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两年来,一曲红绡,缠头无数,聚积了千把贯的家财,可算小康。霍王之后的身份,加上可供半世温饱的衣食之资,能够平衡她勾栏出身的缺点了! 于是,她也有了力争上游的志气,要脱出娼家女子不能成为读书人嫡室的传统,跟李益做白首偕老的花烛夫妻。不如此,她宁愿把他当作梦里情郎,怅惘终生。 自从有了这样的决定,她就知道见了面该如何自处了。她要端庄稳重,像个名门淑女,让李益只记得她是霍王之后,忘却她现在的营生。然后,尽力帮助他读书成名——她已打听出来,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子弟,境况清苦。她要待之以情而持之以礼,使他在感激爱慕之中,有着一份不敢亵渎的尊敬,才像个敌体的嫡室的样子。 这些深思熟虑得妥妥帖帖的念头,果然一步一步实现了:李益到了长安,通过鲍十一娘的灵活手腕,做成了媒。但刚是相见的第一面,她就把那些想得极透彻的做法,忘得干干净净! 现在她明白了,不该唱他的诗,不该灌他酒,不该让他进入自己的卧房,更不该说那些自卑自贱的话,尤其不该…… 她发现她对待李益的,跟对待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的,并没有丝毫的不同。而他,他的反应,也像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在高潮消失以后所表现的,完全一样。在他心目中,她至多不过是一个名妓而已。 “该死!我做了些什么混账的事!”椎心般痛悔着的小玉,一伏身埋头在锦衾之中,锦衾为泪水湿了一大片。 嘤嘤的啜泣,吵醒了李益。“怎么啦,小玉?”他惊疑地问。 不问还好,一问更使她感到有口难言之苦,哭得更凶了! 李益的疑惧更甚,“小玉!”他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说,“你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伤心事?” “我悔,我做错了!”她哽咽着说。 “做错了?做错了什么?” “我不要说!”她哭着喊道,“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 李益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自己触起身世之痛。他默然无以为答,因为他实在还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而在表面上,他似乎默认了她的话,因此,她再度泣不可仰。 夜静更深,罗帐中的哭声,传到外面,将会引起他人极深的讶异。李益急于想收拾这个尴尬的局面,便把她揽倒在怀中,用一块锦帕替她拭着眼泪,同时温柔地喊道:“小玉,小玉!” 这对小玉发生了抚慰镇静的作用,她慢慢地住了哭声。 “到底为了什么?哭得这样叫人心痛!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你知道的,”小玉容颜惨淡地答说,“我不过是个娼家女子,配不上你。眼前相好,不过是你拿我当个玩物。一旦人老珠黄不值钱,就像秋天的团扇一样,你再也想不起它了!” 原来如此!李益怀疑她是故意做作的一条苦肉计。但当初托鲍十一娘做媒时,人家已说得清清楚楚,虽是霍王之后,却不幸沦入娼家,只是色艺双全,并且手头颇有积蓄,如果看中了,却要明媒正娶。而自己已是满口答应了的。此时如果没有确切的表示,明显着有负心之意,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算终结了! “不行!”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倘来艳福,予而不取,而且,吏部一试,也还没有把握,“长安居,大不易”,有这样一个不愁衣食的温柔乡可住而不住,天下哪里找这样傻的人去? 于是,他郑重肃穆地说:“小玉,我现在就改了对你的称呼,夫人!” “夫人?”小玉失惊地叫了一声,含着泪珠的双眼,映着残焰,闪闪生光,疑多于惊,惊多于喜,她终究还不能相信。 “夫人!”李益又说,“从安史大乱以后,婚姻门第之说,已不大讲究了。我李益,更不是那种陈腐顽固的人。平生自誓,不娶则已,要娶,一定得是个绝色的美人。承你不弃,平生大愿,算是圆圆满满地达成了,你怎么反而疑心我的诚意呢?我有个朋友叫孟郊,他新近作了一首诗,题目叫作《结爱》,我念开头跟结尾的四句给你听:‘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岁月。’这四句诗,就是为你我而咏的。”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小玉悄悄地念着,嘴角绽开了甜笑,但眼中还有些微的怀疑。 “如果你再不信,我写一篇誓约给你。” “真的?” “这是何等大事,岂敢戏言!” 于是,小玉尽敛笑容,低眉捧心,以极庄重的声音说道:“十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把我的终身看得极重,如果你真的无丝毫嫌弃我的心,你就随便写几个字给我,叫我放心,我会终生感激你。若是你觉得有些勉强,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你这叫什么话!” “那么,你是愿意写了?” “是的。” “写了的话,可不能没有一个字做不到?” 看她这样子钉住了问,李益倒有些疑疑惑惑,怕有什么别的用意在内。但事已如此,不容犹豫,他咬一咬牙,答道:“绝对做到!” 小玉点点头,下了床唤起侍儿,开了箱子,取出一幅乌丝栏的素缣,长可三尺,色泽微黄,那是地地道道的霍王家的旧物。 铺好素缣,浣纱在旁磨墨。这时,李益也已披衣下床,他怕小玉已对他发生怀疑,心里警惕,得要写得特别坚定诚恳,才能祛除她的疑虑。 “行了!”他试一试墨色说。 浣纱住了手,剔一剔银中的灯芯,“卜”的一声,灯花爆了! “‘灯花爆而百事喜’,夫人,好吉兆!”李益又说,“《西京杂记》中说:‘火华则拜之。’火华就是灯花。你我一起来拜!” 小玉欣然乐从。两人并肩立在灯前,双双下拜,默默祷祝。小玉祝告神灵庇佑,夫婿永不变心;李益却祝的是早日发财——《西京杂记》中说:“灯火华得钱财。”这个征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便说给小玉听。 拜罢起来,李益拈笔在手,写下永不变心的誓约——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 “夫人,你好好收起来!”李益卷起素缣,双手捧给小玉,“等你我晚年,拿出来给儿孙看,给他们做个坚贞的榜样,也算是人间的佳话。” “十郎!”小玉噙着眼泪答道,“你这样待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你!” 她所报答李益的是丰衣美食、柔情娇笑。两年之中,李益像做了皇帝一样,但也像做了乞儿,自卑感越来越重,他一直在怀疑,所有相识的人——甚至包括小玉在内,都看不起他,把他看成个没用的人,把他看成娼家豢养的“庙客”…… 因此,他急于想通过吏部的释褐试,一官荣身,洗刷寄人篱下的耻辱。 第一年释褐试未能中式,转眼第二年的试期又到了。 释褐试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官额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贡士,以及军功、征辟、奏荐或者恩赐出身,具有出仕资格的人却是越积越多,仕途壅塞,平均八九个人争一个官位,以至于每年吏部释褐试,有五六千人参加,分批考试,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完事。 考试分笔试和口试两部分,每一部分又各分两个项目。笔试的项目,第一是“书”,取其楷法遒美;第二是“判”,取其文理优良。口试的项目,第一是“身”,取其体貌丰伟;第二是“言”,取其言辞辨正。 笔试的日期在年底。到了那一天,李益一大早就已出门,小玉送到路口,殷殷叮嘱早回,他敷衍了两句,挥一挥手,匆匆赶到吏部。四试俱毕,却不知道结果如何。得失萦怀,心情如待决之囚,这个年过得可真不舒服! 过了元宵,发榜的日子到了! 一棒锣响,坊里间掀起一片杂沓的人声,倒像谁家失了火似的。细听却又不大像,失火告警是乱锣,而这是有节奏的——“嘡、嘡、嘡”地越来越响,及门而止。 “十郎、十郎!”桂子一路喊着奔了进来,一见李益又喘又笑地说,“报喜的来了!” 李益心头陡觉一阵阵发紧,恨不得一把搂住桂子,狠狠吻她一吻,才能发泄心中那股搔不着、摸不到的欢喜劲儿。 “快嘛!十郎,报喜的人等着见你呢!” 就在这时,一家上下几乎都集中在他面前了。乱哄哄一片嬉笑声中,簇拥着他来到堂前。 堂前院中,挤满了左邻右舍看热闹的。阶上廊下,一名青衣中年汉子,一腿屈膝,半跪着高擎一张朱笺,望见李益,便即朗声背念笺上所写的字:“捷报贵府郎君吏部铨选书判高中第七名——” 应笔试的总有六千人,大约录取十分之一,也有五六百人,第七名的名次确是很高的了。李益一时喜出望外,竟忘了说话。 “放赏。”净持轻声提醒他说。 “噢!”他大声吩咐,“放赏!赏两贯!” 于是,打发了报喜的人,款待贺喜的人,从厨房到厅堂,洋溢着欢畅的笑声,直到起更时分,才静了下来。 而小玉的卧室中还高烧着红烛,烛光下,小玉笑盈盈地下拜:“恭喜十郎!” “同喜、同喜!”李益双手搀着她说,“多亏夫人的内助,该我向你拜谢。”说着,放开了手,真的要向小玉下拜。 “使不得!”小玉赶紧闪身躲避,“你别折煞了我。” “其实称贺也还早。”李益矜持地笑着,“‘身’‘言’两字如何,还不知道。” “你过虑了!凭你的仪表、口才,哪有不中选留用之理?” 小玉的话不错,吏部口试铨察一关,轻易通过。出仕已成定局,只不知放一个什么官儿,这,李益关心,小玉更关心。 “若是外官,可怎么办?”小玉忧心忡忡地问。她,未闻骊歌,已预支了别怨离愁。 “‘注唱’时我会要求内用。我的名次高,该有权选择。” 小玉不明白什么叫“注唱”,但“名次高,该有权选择”的话是听懂了的。于是愁怀一放,欣欣然指望着李益成一名京官,留在长安,永相厮守。 然而,李益却说的是假话——真话,只在“注拟”以前向吏部郎中去说。 “请问,志愿如何?想外放,还是内用?” “想到外面去历练历练。”李益回答。 “地方呢?” “江南。”他久已向往江南的繁华,而且叔父李揆也在江南,所以作此要求。 “想到江南去的人真多!”吏部郎中摇摇头,“且‘注’下再说。” 事情未可乐观,不觉忧形于色。小玉却以为内用的要求被驳,默默在心中另作盘算了。 三天以后,可见分晓。到那一天,李益一大早赶到吏部,举目望去,徘徊在音声树下的人,一个个无不像他一样,患得患失的表情都摆在脸上。 “陇西李益——” 唱名唱到了,他赶紧挤上前去,侧耳静听。 “陇西李益,年二十三岁,大历四年进士。外放岭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县主簿。” 一听放了这样一个官职,李益顿觉心灰意冷。文昌在百粤极南,炎方瘴疠之地,决计不去! 不去是允许的。依例得上书申诉,改注改唱;再不满意,还可以申诉一次。共是“三注三唱”。如果依旧不符所愿,那么当年“冬集”,重新再参加铨选,亦为法所不禁。 于是,他以“亲老家贫”的理由,请求改调。吏部重新调整,改授河南郑县主簿。他的母亲住在洛阳,离郑县不远,这样一来,再无理由要求到江南了。 李益得意的开始,恰是小玉噩运的临头。就在他得官的第三天,净持遽得暴疾,来不及延医便已一瞑不视。 小玉哭得死去活来,李益也大为丧气。名分未定,他不便出面主持丧事,请了鲍十一娘来经纪一切。他——新任的郑县主簿,天天在外面赴饯别的宴会,从曲江醉到平康,时常就宿在三曲,几乎都想不起小玉了。 而小玉虽遭大故,也还是把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置行装、办车马,一一亲自检点。向晚灯下,在她母亲灵前哭奠完了,就坐在素帏之下,一个人千回百折地想心事。 “小玉!”终于鲍十一娘看不过去了,问她,“十郎可有句话?” “什么话?”她语声缓缓地明知故问。 “当初我做的媒,答应了的明媒正娶。以前,只说尚未出仕,等做了官风风光光娶你——如今,做了官怎不提这话?你母亲可是撒手丢下你了,别让那活着的也丢下了你!” 一番话勾起小玉的死别生离之痛,呜呜咽咽地,越哭越觉得委屈。 “怎么了?”鲍十一娘看出情形不妙,“十郎说了什么?”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说!”小玉忍泪吞声相答。 “他不说,你该问他!我是见证。” “我——”小玉再一次号啕大哭,“我好悔!” “悔?”鲍十一娘倒诧异了,“莫非后悔不该托我替你做这个媒?” “不是!”小玉抬起婆娑的泪眼,“我只悔不该拖延着。现在,现在身份更差得远了!” 鲍十一娘默然。 “小娘子!”浣纱在旁边说了话,“你该听十一娘的劝,有话该跟十郎早说——今晚就说。” 这晚上李益回来得早,也少醉意,恰是说正经话的好时候。小玉哭去了心中的块垒,下了迟疑已久的决心,而说话的态度也是平静的。照旧铺床,照旧叠被,照旧晚妆——只是更着意修饰,一身缟素、窄瘦腰肢,脸上敷粉而不施朱,在窗前迎着初夏的熏风,仿佛洛水之滨的凌波仙子。 这把李益看傻了!算来平康佳丽,都不及小玉。他在心里说。 “十郎!”小玉回头凝视着他,“我有话说。” “是,是!夫人。” “从今后再休提‘夫人’两字……” “何来此言?”李益打断她的话问。 “十郎,你得平心静气听我说,否则,你我明天再谈。” “噢!”李益定一定神答道,“你说,我不打岔。” “我彻头彻尾想透了!”小玉倚着窗户,徐徐说道,“以你的门第、才华、声名,定有高门大族愿结婚姻。而况你此一去,上有白发太夫人,内无主持中馈的冢妇,自然得要办了这件大事。”她停了一下,微露苦笑:“所谓‘誓约’,只是空话。但是我另外有个小小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听?” “你尽管说。”李益不知是惊是喜,声音中略带迷惘,“你先说了再谈。” “我在想,我今年十九,你今年二十三,男子‘三十而娶’不算晚,有七年的时间可以给我。”小玉慢慢激动了,“我拿一生来换你的七年。到你三十岁,尽管另选高门名媛,我……”她握着长长的发丝又说:“那时我剪了这把头发,给你留个纪念。从此黄卷青灯,了我残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看她说得那样决绝,却又那样委婉,那盈盈欲涕、万千幽怨齐聚眉端的凄楚神情,叫李益想起了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的誓约,也想起了她两年来所给他的无数的柔情蜜意。他不能不感动、不惭愧! “小玉!”他流着眼泪叫道,“我跟你的誓约,生死以之,永不可改。我不会三心二意的。至迟到桂子香时,我一定来接你——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 “你?”小玉困惑地说,“你叫我怎么说呢?” “你不必说什么。你只把我的话摆在心里,相信我,相信我……” 他奔过去紧抱住她,雨点般吻着她的发和后颈。她畏缩地仰起了脸,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看得见她自己睫毛上所沾染的泪水,像草间晞露似的在朝阳影里闪耀着。 “那么,八月里来了没有呢?”老何问浣纱。 “鬼影子都不见!这个死没良心的东西,比畜类都不如!”浣纱破口大骂,“最丧良心的是,我家小娘子明明已经看穿了,他还要骗她一骗。何伯伯,你想,小娘子已经说了,那誓约不过是空话,他偏还要那样拿死来赌咒,若不是真心,何用如此?因此,小娘子那颗死而又活的心,自然又让他骗得死心塌地了!” “那么,没有去打听一下?” “怎么没有打听?”侯景先接口说,“姓李的那家伙,先说回洛阳省亲;到了九月里托人去打听,说到江南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年底到郑县去打听,那家伙避而不见;之后,小玉又托人带信给他,连个回信都没有。” “既然如此,小玉该死了这条心了吧?” “哪里死得了?”侯景先把那颗白发皤然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求神问卦,烧香拜佛,搞得失神落魄,弄出一场大病,到现在没有好。生了病,还在东托人,西送礼,想拜托那家伙的亲戚朋友,通个消息。可是谁理她?只有个姓崔的——李益的表兄,还好,有时候有姓李的信息。不过,也是画饼充饥,当不了事。” “唉!”老何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说,“浣纱,我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里,你实话实说好了。” 于是老何把她带到延先公主的第宅,那一支紫玉钗,加上那段凄楚的故事,卖得了很好的价钱——一百二十贯,合十二万钱。 半年来,小玉是第一次如此富裕。刚吃了药,精神稍为好些,便即想到崔允明——一位“明经”,就是李益的表兄,在长安候选了三年,还没有选上一个官儿,境况十分清苦。 “浣纱,”小玉微微喘息着说,“秋深了,崔郎的寒衣,怕还在西市的质肆里。你……你送一万钱去给他。” 自顾不暇,还拿艰难得来的钱,大把送人。浣纱心里有气,便故意不理她。 “浣纱,浣纱……” “知道了!”浣纱不耐烦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去嘛!”小玉伏在被上喘了半天,断断续续地说,“崔郎是好人。我……我还指望着他为我帮忙。好妹妹,你算是体恤我——去一趟,说哪天空了,来看看我,我有话说。” 看着她那隐在旧罗被下面,瘦得几乎显不出来的身子,和那苍白的脸色,以及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还有那充满了无限辛酸的眼,浣纱心如刀割,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 “浣纱!”崔允明托着一个开元钱在手里,容颜惨淡地说,“这一文钱,就像一斤金子那么重!我真不愿意用你家小娘子的钱,可又没有办法不用。我常常有个痴想,但愿我死了,回到我的前生——生在开元年间。” “只有巴望来生的,哪有想回到前生的。”浣纱敛一敛笑容,又说,“开元年间的日子好过?” “当然好过,太好过了。像我这样一名‘明经’,何愁没有官做?至于如李——” 他突然顿住了。她明白,是不愿提到李益——然而,别人都厌弃那负心汉,小玉却还念兹在兹,这片痴情,简直痴得可怕。 浣纱最明白小玉是怎么回事,她是用李益遗留给她的那把感情的刀,一寸一寸在切割自己的生命。到现在已所剩无几了!但哪怕知道她明天就要死,今天也不能不尽全力去救她。 怎么救呢?延医服药,祷告神灵,求巫作法,统统无用——只有一味起死回生的药:一个情多意重、温柔体贴的李十郎,摆在她面前。 而这味药是比人形的何首乌,或者千年的肉芝都难寻觅的。谁也没有见过样子像人的何首乌,更没有见过如白胖娃娃、会跑会跳的肉芝。世上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世上—— 世上也根本没有那个情多意重、温柔体贴的李十郎!浣纱一下子想通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你是说你家小娘子?” 浣纱点一点头,凝神静虑抓住她那个突如其来的意念,反复推敲,越想越有道理。“崔郎,以前错了!”浣纱的声音像个经历过沧桑的中年人,“大家都怕小娘子经不起刺激,所以明知道李十郎不会再来了,永远不理她了,却还是编出许多说辞来骗她,悬着那游丝一线似的希望,吊着她的脖子看她死。这……这连崔郎你也有错处!” 崔允明不防浣纱能说出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话来,红了脸,嗫嚅着承认:“你……你说得不错。” “那么,我有个主意,说出来请崔郎斟酌:要有那么一封信,能让小娘子死了那条心!” “嗯,嗯!”崔允明点头说道,“这不失为破釜沉舟之计。你再说,要有怎样一封信,才能让她死心?” “要有李十郎一封信,说得决绝些。” “怕我那表弟,已有负心之实,却不愿担负心之名,不肯写这封信的。” “这就看崔郎你了。假造啊!假造李十郎的笔迹。” “这倒使得。”崔允明答道,“信中写些什么?” “就说,已另选高门,成亲在即。叫我家小娘子不必痴心妄想了!” “‘另选高门,成亲在即。’”崔允明茫然地念着这两句话,往来蹀躞——这让浣纱疑惑了,刚想动问,他停住了脚,说:“‘另选高门,成亲在即。’你说得一点不错,是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 “什么?”浣纱睁大了眼问,“崔郎,你这话从何而来?新得的消息,还是早就知道了的?” “早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何不早说?”浣纱厉声诘责,“难道你也像令表弟一样,从不知良心二字怎么写?” “浣纱,你责备得对。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我总希望我那表弟,还能回心转意——至少,也有个比较妥善的安排,所以不肯透露实情,怕演成决裂得无可转圜的僵局。” 听他这样解释,浣纱的气平了些,冷笑一声道:“且看看哪家有福气的名媛,嫁得这么位多情多义的才貌仙郎?” “是他的表妹,姓卢——” 到任的第二天,李益便上书乞假半年省亲。进士出身,自然蒙长官另眼看待,而且在京师候选,年复一年,稽延日久,人子承欢膝下的孝道久亏,所以省亲的假期虽长了些,还是被准许了。 李益的老家在陇西,他的母亲却久住洛阳。式微的世家,唯恐为人看不起,非万不得已,不肯回乡。然而在繁华的东都,亦像“长安居”一样,大不容易,因此,李太夫人五十刚过,即已满头白发。 李益懔然心惊!意会到那满头白发中所蕴藏的辛酸,哽咽着叫了一声:“娘!”便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严峻刚毅的李太夫人,很少把感情摆在脸上,只说:“你可回来了!总算还想到了家,想到了老娘。” “娘!”李益激动地说,“我接你老人家到任上去住,也让你过几天舒服日子。” 李太夫人立刻放下脸来斥责:“你是多大的官儿?说话不知轻重。凭你,一个主簿,就敢说让我过几天舒服日子?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这话说得李益刺心!连自己的母亲都看不起儿子。权势真是可怕——然而,也是可爱的,权势就是一切!他第一次确实地掌握住了这一个现状。 “去吧!”李太夫人吩咐,“去拜了祖先,该到亲戚家去走一走。叫李林陪你去,该到哪一家,他都知道。” 李林是他家的老仆,陪着他去拜了两天客。亲戚们看他衣冠华丽,意态轩昂,都出以热诚的接待,跟他两年前进京辞行时所受的冷落,大不相同。 李益还是李益,只不过新选了官,而且外表也还不寒酸而已。他在心里冷笑,却更热衷于权势了。 到了晚上,关在他旧时的书斋中,在灯下重温夜读的趣味。宵深入倦,刚想上床,只听门上剥啄两下,他问道:“谁?” “我。” “啊!”他赶紧去开了门,“娘没有睡?” “唉,我哪里睡得着。”李太夫人颤巍巍地跨进门槛。 李益的心一沉,不敢多说,只把她扶着坐下。 在这没有第三者在旁边时,做母亲的才不太掩饰她的感情:“这两年你在外面,哪晓得做娘的苦楚……” “我知道的。”李益抢着说。 “你知道什么?你怕是连我为什么要费尽心血,维持这个排场,都不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因为“陇西李家”的名望,不得不然。 “我是为你!”李太夫人说,“我有一个儿子,不是没出息的,我要替‘他’做面子。将来得意了,尽量铺排,才不显痕迹。要不然,成了暴发户的样子,叫人看不起!” 李益这才真正明白母亲的操持的苦心。而这番苦心,现在是该轮到他报答的时候了。一想到此,顿觉双肩沉重,不胜负担。 “你的事业,刚刚开始,离‘飞黄腾达’四个字还远得很。你倒已经不可一世,轻狂得不得了,这叫我伤心。我指望了半辈子,不过是这么个器小易盈的儿子!”说着,做母亲的掉下两滴泪来。 这让李益惭愧得几乎无地自容,“娘!”他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我听你的教导。” “这你算明白了!”李太夫人嘉许地点点头,“我不知道替你打算过多少遍了。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全副心血都在你身上。” 李益不响,只以期待的眼光看着他母亲。 “李家这几年时运不济,可是名望究竟在的。重振旧家声,看来都要靠你了。”李太夫人住口不语,然后,突地发问,“你自己想过你的婚事没有?” 这一问,问得李益心慌意乱。小玉的事,怎能在严峻的母亲面前吐露只字半语?“没……没有。”他嗫嚅着回答。 “我可早就替你看中了。可是,也只不过看中而已。” 母亲的话费解,李益不由得追问:“是谁家的?” “你想是谁家?你舅舅家的!” “原来是表妹。”李益脑中,立刻浮现了一个满头珠翠、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影子。她,曾为他爱慕过的,然而他已久绝妄念,聘钱百万,从何而来?不绝此妄念,又待如何? “怎么?”李太夫人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如何?总有句话吧?” “我,叫我怎么说?”李益迟疑地答道,“这聘礼——” “为难的就是这一点。不然,我早就做主替你聘下了。”李太夫人说,“且先不管这些,明天再去看一看你舅父舅母再说。” 这是李益第二次来看他的舅父——范阳卢家,天下最有名的少数望族之一。李益的舅父很多,此刻在洛阳的,是李太夫人嫡堂的哥哥卢章,以户部尚书致仕,定居东都;虽已优游林下,但以卢家门生故旧遍天下,所以在仕途中仍有不可忽视的潜势力。 拜见了舅父舅母,又请见表妹卢郁香。她是个性格冷漠,不喜欢接近男性的女孩子,然而中表至亲,情分不同,毕竟还是出来了。 “表妹好?”李益含笑相问。 “表哥好。”同样的寒暄,但声音中一点热气都没有。 “表妹越发出落得天仙化人似的了!”李益向他舅母说。 “就是脾气还不改。”卢太夫人皱着眉头回答。 “表妹还作诗不?”李益准备了几首旧作,抄在一个手卷上,笼在袖中,想找机会展露一下。 但是,答语让他失望。“早不作了!”她说。 “那么,也常读诗?” “也没有。” “然则,看些什么书?” “佛经。” 李益抽了口冷气,说不下去了。 卢太夫人倒有些过意不去,“郁香!”她说,“你也陪君虞到你书房去看看。” “不!妈。”卢郁香不肯,却又不说原因。 “中表至亲怕什么?”卢章也怂恿着,“你不是常说,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陪你谈谈。连我,你都说我话言无味。你表哥可是好辞令——上月初,吏部郎中到洛阳公干,特为来看我,说你表哥‘书、判、身、言’无一不佳,言辞便给,更叫人激赏。这一来,你可别再成天怨着无可与言了!” 卢郁香还未有所表示,李益却赶紧转身拜谢:“舅父,太夸奖我了!”他转眼看着卢郁香,又说:“表妹生具夙慧,精通禅理,只怕我这钝根人,不足与言。” “听见人家说的没有?”卢章笑着对她女儿说,“拿话把你拘住了。快去吧,去斗斗你们的机锋,可别入了魔!郁香,不是我说你,”卢章皱着眉,看了李益一眼,“年轻轻的,学什么佛?” 李益会意了,报卢章以一个领悟的眼色,然后向卢郁香微笑道:“表妹,能让我瞻仰瞻仰你的书斋吗?” “说什么‘瞻仰’,”卢郁香渐渐觉得她表哥不是那狂妄自大不识趣的人,于是便稍稍假以辞色,“跟着我来!” 李益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朝上说道:“舅父、舅母,我先跟二老告假!” “去吧!”卢太夫人答道,“回头来陪你舅父喝酒。” “是!”李益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退后两步,然后潇洒地一转身,追逐着余香,出了回廊。 卢郁香的步伐很快、很稳。一折向北,南风扑面,她那紫罗衫子上熏染着的香味,散播愈烈,把走在下风的李益勾得心旌摇荡,兴起无数绮念。 满院绿荫,五楹精舍,那就是卢郁香独有的小天地。由右侧雨廊踏上台阶,卢郁香站住了脚,吩咐侍儿:“先去煎茶。用我自己喝的那一种。” 原来她是面冷心热!李益心里有数,等她跨进门槛时,赶紧代替了侍儿的职务,抢上去扶住她撩住裙幅的手臂说:“表妹走好!” 这一扶,直到她的书房才放手。她坐在杨妃榻上,笑着说:“你‘瞻仰’吧!” 李益自然要细看。第一眼就看到墙上一幅绢本水墨的观世音像。袒胸趺坐,宝相庄严,但长眉星目、高鼻阔口,是男人的面貌。右下角题着一行正楷:“大历六年佛诞日弟子卢郁香敬造。” “行笔细而不弱,深得杨庭光的遗意。”他点点头,装出内行的姿态批评。 “难得,你居然是个行家。”卢郁香有着出乎意料的知音之感。她的画,学的正是与吴道子齐名的杨庭光。 “只是这不像女菩萨。” 这话可外行了。“观世音本是男身。”她冷冷地答说。 “面貌倒有些像我。” 卢郁香笑了,“不害羞!你也配?”她指着佛像前的香案说,“配我朝夕顶礼?” “那么,表妹,你再画一张给我。画上你自己的玉貌,让我挂在书房里,朝夕顶礼!” 那半真半假的语气,似笑非笑的神情,耳目所及,陡觉心弦大震。卢郁香赶紧定一定神,故意呵斥似的答道:“别胡说,亵渎菩萨!” “哪里还有菩萨?你就是活菩萨!黄金铸像,香花供养,我一个人的活菩萨!” 卢郁香大笑,一面笑,一面喘着气说:“越说越不成话了。”然后,忍住笑,作势瞪眼:“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撵你!”但,话还没有完,她自己到底又忍不住笑了。 煎了茶来的侍儿,诧为异事,匆匆奉茶已毕,赶紧要到老主人面前去献殷勤。 李益告辞了,卢郁香也向父母道过晚安,回自己院子去了,卢家老夫妇却还在灯下闲话。 “看来郁香这孩子,跟她表兄倒有些缘分。”卢太夫人说。 “嗯。”卢章点点头。 “姑太太有意无意提过好几次了,门第相当,而且也中了进士选了官,亲上加亲,就成全了他们吧!” “看一看再说。听说君虞在长安的名声不怎么好!” “那也不过年少风流。想你当年,比他还荒唐……” “得、得!”卢章最怕她提起往事,“夫人,你别又扯上我。说君虞,你得知道,他家是个空架子!” “那怕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放着姑臧李家的门第、君虞自己的才干,怕将来没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那是将来,眼前呢?眼前就不过日子了?” “这更不要紧了,咱们多陪嫁些,还怕郁香过苦日子?” “我原有打算的,聘钱百万,我再陪嫁百万,都让郁香带了过去。可是,你说他家能张罗到这笔聘礼吗?” “这怕是很难!”卢太夫人轻轻地说,“为了郁香,咱们一切从权吧。” “这怎么行!”卢章大摇其头,“多少年、多少家高门望族定下来的规矩,万不可坏!否则,传了出去,人家不说咱们体恤乾宅,只以为郁香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赶着要送出阁。这不但咱们卢家的面子丢不起,对君虞的名声,也有妨碍。” 卢太夫人默然。 “姑太太再要提这事。你就说,让她送聘好了。空口说白话,可不管用!” 卢章的话,很快传到了李太夫人耳朵里。以前只是可进可退地试探口风,此刻却等于得到了确定的答复。她——像许多旧族中居孀的女主人一样,家世、教养以及从小磨炼出来的那一份责任感和雄心,在此衰微及孤立的时候,最能发生作用,灯下千万遍思量,再度确认了重振旧家声的关键,即在联此一门新姻。那百万聘钱,不惜任何手段要把它筹借出来。 于是,她把李益找了来商量,“阿虞!”她问,“你说过,你听娘的教导。这话可还算数?” “怎么不算数?我不听娘的教导,听谁的?” 李太夫人缓慢地,但极满意地点一点头:“有你这话,我把所有的心血花在你身上也值。阿虞,你听我告诉你,生死有命,富贵可并不在天,要靠自己。” “娘,你只说,我该怎么去做?” “该怎么做,一时哪里说得尽。仕途之中,翻云覆雨,都靠自己能随机应变,这先不提。眼前第一大事,要把你表妹娶了过来。你先说一句,你可喜欢你表妹?” 李益几乎要脱口相答:“自然喜欢。”然而终于讷讷不能出口,一种无形的力量——对小玉的誓言,拉住了他那一句话。 “怎么?”李太夫人不悦了,“难道你表妹配不上你?” “不是。” “那么,你不喜欢她?可怎么又拿她当‘活菩萨’供养?” 李益大窘,一时忘情的戏谵,怎又会让母亲也知道了?看这情形,无可抵赖,只好红着脸:“娘既然连这话都知道,还问我喜欢不喜欢,干什么?” “你这孩子,倒真会哄人!”李太夫人笑着骂了一句,“你表妹是有名的‘泥塑美人’,居然也让你花言巧语哄得改了样子。看来,你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