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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惊,立即扯下衣架上一袭外氅,追了出去。在庭中追到她时,她已泣不成声我拉住她手腕,引她回转身来,错落的电光映亮她的素颜,但见其上尽是水痕,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带我出去!她紧抓住我一双手臂,浴着夜雨幽风,凄声对我道:怀吉,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我不想被困在这里! 她在我面前痛哭,悲伤得像看不到明天。而这个困字,是一个隐秘的咒语,在我多年的宫廷生涯里,常听人提起,此刻公主以如此绝望的神qíng说出,越发激起了我心底一波悸动。 我残存的理智承受不起她泪滴的重量。宫规是什么?律法又如何?刹那间这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我可以将它们与我的生命一起抛诸脑后,只要能给她一点呼吸的空间。 好,公主,我们回宫。我对她说,展开外氅,披在她身上,尽量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搂住她肩,让她隐于我庇护之下,为她蔽去一半风面,就这样带着她匆匆赶住宫车停泊处。 当我们的宫车驶出宅门后,李玮冒雨踉踉跄跄地追来。 公主 公主他奔跑着,朝车行的方向伸出手,失魂落魄地连声呼唤。他是害怕了,想劝止公主入宫么?我回首看,犹豫之下放缓了车速。 快走!公主哭着催促,不肯对李玮稍加顾眄,一双泪眼也没有弱化倔qiáng的神qíng,再多留一瞬,我会死在这里! 我旋即挥鞭,让犊车拉开了与李玮的距离。他眼见难以追上,两膝一软,跪倒在积水的地上,竟也像一个孩子般嚎啕痛哭。 为什么会成这样?他望着车轮激起的两卷水花失声泣道,我尽力了,为什么你却不肯略看一眼? 西华门前,我向守门的禁卫说明她的身份:兖国公主。 他们惊讶不已不,敢相信这个狂扣宫门的疯妇会是那位著名的皇帝的爱女,犹疑的眼光逡巡于我们脸上,最终发话让我们在此等候,再回到城门下,扬声向城楼上的监门使臣讲述了此间qíng况。 监门使臣是内侍省中官,远远地仔细端详我们片刻,终于确定我所言不虚,在楼上施礼向公主告罪,随即迅速进入宫城内,向今上报讯。 数刻之后,我看到了一个此生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宫门夜开。 金钉朱漆的皇城宫门沉重而徐缓地自内开启,在大门内外拉出几朵jiāo错变幻的扇形光影,门前禁卫高举火炬分列两行,门后内臣手提宫灯,所有人都屏息静气,令门轴发出的嘎嘎声格外清晰。 宫门大开后,公主缓步入内。这是第一次,公主踏着火光灯影出入宫城。 门后捧着一排镀金铜钥匙的监门使臣立即率众向公主躬身行礼,那些匆忙赶来的内臣仿佛尚在梦中,行礼的节奏并不整齐以如此简易仓促的形式迎公主中夜入宫,对他们来说,也是第一次。 选择西华门,是因为这是离禁中最近的宫门。但要抵达今上所在的福宁殿尚有几道宫门与殿阁要经过:平拱门、皇仪门、垂拱门、垂拱殿所有宫门前都立着这样一个匆忙赶来开门的监门使臣,看见非时入宫,且没有鱼符,没有墨敕的公主,他们都难以把面上的惊诧神色掩饰得不露痕迹。 公主并不理睬他们,扬首快步穿过一道道宫门。而我们经过后,那些宫门又迅速在我们身后关闭,传来哗啦啦上锁的声音。这略显惊惶的声音令我忽然想起幼年初入宫时所受的教育:监门使臣若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轻者徒流,重者处绞 当公主步入福宁殿时,今夜已云收雨歇,但我却毫不乐观地预感到:这禁门通往的可能是个风雷jiāo加的雨季。 第十章 紫藤 (由:3350字) 福宁殿中,公主才yù下拜已被今上挽住,又是关切又是忧虑,他连连追问公主之前发生何事,而公主只是悲泣,不久后皇后与苗贤妃相继赶到,拥着她再三抚慰,公主才开始哭著倾诉,从下降之初受到的委屈说起,直说到杨氏下药,以及今夜rǔ骂我们之事。当然她的叙述有所保留,将我们qíng事略去不谈,对饮一节也轻描淡写地说是在受驸马母子欺负之下与我喝了一杯酒,说了两句话,杨氏偷窥后便肆意rǔ骂,寻衅打闹,李纬闻讯过来亦相助母亲打了她。 于是苗贤妃一听便怒了,接着女儿,再不掩饰多年以来因这门婚事郁结的怨气,边抹泪边恨恨地道:我好端端娇弱弱尊贵无比的一个女儿,放着那么多天下才俊没桃,巴巴地下嫁到李家光耀他们家门楣,他们不好生侍奉着也就罢了,为何竟使出这么多龌龊手段折磨她?还下药,这种老鸨对付雏儿的勾当也亏那国舅夫人做得出来!倒不知她家当年开的是纸钱铺子还是jì馆! 她说这番话时面朝皇后,但应该主要是说给今上听的。今上原本很忌讳别人提李家当年凿纸钱谋生一事,大概此刻也觉杨氏所为过分,竟也没向苗贤妃流露不满之意,只是垂首蹙眉,不时叹息。 还有那李炜,长得又丑又傻,呆瓜一样的人物,若非官司家开恩赐福,他再修十八辈子也休想沾至公主一点裙角。如今借公主跃了龙门,当上驸马都尉了,居然敢拿脸色给公主看,不愿与他同寝,他就对公主又打又骂,把公主当侍婢呢还是当舞儿歌姬呢?苗贤妃数落着李玮,自己也气得悲从心起,声音渐趋哽咽, 最后索xing双臂紧搂着公主大哭,我的儿,这几年来也不知你在公主宅过的是什么日子,难得你竟默默忍受这许久,一定是不想让你爹爹担心罢 公主闻之也大放悲声,与母亲抱头痛哭。今上状甚无奈,听苗贤妃这样说又有些尴尬,讷讷地试图劝解:或者,此中有些误会,驸马当不至此 什么误会?爱女心切的苗贤妃也不像平日那样严守尊卑之分,当即拉公主侧面给今上看,抢白道,女儿脸上的指印还在呢,能有什么误会? 她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公主现在的脸只是有些红,哪里还能看出指印。但今上也不反驳,一径沉默着,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依偎在母亲怀里哭泣的公主,徐徐伸手似想抚慰她,但犹豫之下又缩手回来,撑在膝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而此时,皇后默然起身,向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跟她出去。 我随她来到大殿西庑,她让其余侍者退下,然后问我:公主说与你饮酒说话,国舅夫人偷窥。那么你们当对说的是什么?除了饮酒,还有何举动? 我良久不语,半晌后才如此回答:无他,只是剪烛临风,闲话西窗。 闲话西窗?皇后蹙了蹙眉,深表怀疑,只是这样?国舅夫人此前并非没见过你们独处,但这回偏偏这般气恼,以致出言rǔ骂,一定是看见的景象不同寻常。 我一向不善于撤谎,何况是在皇后面前。因此,现在能做的,也只能是保持沉默了。 她以冷静目光观察着我,又一次令我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你们有亲密举动?她试探着问。 我低首,面颊灼热。 皇后幡然拂袖,怒道:我当初告诫过你,要你不要与公主太过接近,你竟全不放在心上? 我跪下,以这恭谨的姿势表示甘领一切斥责与惩罚,但还是一言不发。 皇后一顾身旁的一个越窑彩云纹五足炉,道:你们的主仆之qíng,如同一块旃檀,如果搁在香炉里的隔片上,可以碧烟香香,终日不绝。但你们就像玩火的孩子,一定要取它出来当柴火烧了,不但bào殄天物,更容易引来噬人的烈焰,烧到自己身上! 现在知错,已然晚了。皇后叹道,公主行事率xing,想做什么便做了,不会瞻前顾后。可你一向懂事,待人接物很稳重,是知道分寸的呀!今晚之事,想必是公主心qíng郁结之下主动与你亲近,但你为何不退却回避,以致闹到如此地步? 她这时对我说话的语气并不含太多怒意,倒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仿佛我确实是她犯了猎的孩子。我沉吟片刻后,终于决定对她敞开心扉:娘娘,公主与你不一样。娘娘是一株挺披秀颀的木棉,可以独立生长,在舒展的技gān上开出美丽的花。但公主却是一株紫藤,条蔓纤结,无法独自成活,需要与村连理,让花穗开在云村枝头。当她在找不到她认为可依托寄生的乔木之时,暂时把臣当成了缘木而上的支架臣知道这样不妥,但实在无勇气拒绝她的攀援。 皇后叹叹气,十分感慨地看着我:但是,怀吉,她是紫藤,你却并不是乔木,本来就无法承受她的攀援你恬淡明净,如果用莘木来形容,就应该是杜若或萱糙那样的糙本植物罢?生在水边谷中,吟风饮露,清净无为。这样独善其身便好,与藤蔓纠缠,不但于她无益,还会危及自己的生存。 我凝思须臾,郑重朝她伏拜,然后道:皇后教诲,臣能听明白。但,臣还是愿意以千万个日子独处面对的流水远,来换取她无助时一日的依附。 觉察到她讶异的目光,我勉qiáng勾了勾唇角:其实,臣的愿望,也就是做一株乔木。 翌日晨,宫门开启后,李纬入宫,除去冠服,跣足伏拜于福宁殿前,向今上请罪。彼时公主已随母亲回到仪凤阁,而今上将上早朝,便催促他平身,说以后再论此事,而李纬一直惶恐地跪着不肯起来,低首反复说自己侍主不周,罪无可贷,请今上责罚。今上最后很恼火,对他直言:你快起来,否则引来众人围观,你与公主的家务事就会闹得朝野皆知,到时,就不仅仅是你们两人的事了。 李纬这才起身,待今上前去视朝后,又来到苗贤妃阁分前,要向公主请罪。 此前李纬在福宁殿前的qíng形已有内臣入苗贤妃位报讯,听说他又过来,公主怒而不见,且不许母亲召见他,于是苗贤妃未让他进到阁中。李纬在阁外呆立许久后,有皇后阁内侍来,将他请去柔仪殿见皇后。 随后梁都盅与韩氏率嘉庆子、白茂先等公主宅侍女相继赶到,匆匆见过公主后,亦都被召入柔仪殿,接受皇后问询。 将近午对,今上回到后宫,亦直入柔仪殿,且将苗贤妃召了过去。 苗贤妃这一去便是许久,公主等得有些急了,不安地问我:李玮不会跟我爹娘胡说什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