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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哄堂大笑,惊得司宫令忙示意:噤声!被举子听见有失体统。 娘子及内人们勉qiáng抑住笑声,一壁拿那位提问的内人打趣,一壁又都挑眉勾唇看裴湘,等着听他回答。 而裴湘的答案没令她们失望:冯状元几年前曾娶过一位娘子,但那娘子早亡,此后便一直未娶。 哦内人们应道,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看得公主不禁笑起来,低声对我说:人家是否有家室,与她们又有何关系?她们又不能嫁给他,为何如此关心? 我笑而不答。素日与内人们相处久了,可以隐约猜到她们的心思。她们固然自知不会与状元结缘,但面对一个赏心悦目的男子,总是会希望他尽可能地保持单身状态,以给她们更多憧憬的空间。 进士前五人由今上亲自拆号宣布,其后由宦者分批唱名,待唱名至第五甲毕,入殿的士人执敕huáng再拜,殿上传胪再曰:赐进士袍、笏。 赐予进士的绿袍、朝笏积于集英殿外两庑下。前五人随状元先出殿门,在宦者帮助下先加一领淡huáng绢衫,再着绿罗公服,系淡huáng带子,接过白简朝笏。随后数百名士人相继过来,于廊上争取袍笏,皆不暇脱白襕,直接加绿袍于其上。乱成一团,全没了前五人的从容,看得宫嫔们又是一阵笑。 待士人披衫系带毕,宦者前引至殿上谢恩。须臾,又见状元率众进士出来,由宦者引至太清楼前,向皇后行礼。 那宦者带他们过来后未作太多指示,我一瞥西侧张贵妃那端,有一瞬曾疑心状元辨不出皇后的位置,因两侧彩幕仪仗差别甚小,不熟悉宫中仪制的人未必能分清。但状元冯京只是举目淡看楼上一眼,即转朝东侧,率众下拜。 苗淑仪大概与我想的一样,此刻见他辨出皇后方位,即笑道:这状元郎倒有眼色。 裴湘微笑道:若东西嫡庶之分都不知,那便枉做状元了。 皇后含笑示意侍从传谕免礼,又吩咐取龙凤团茶饼角子以赐状元及众进士,并以七宝茶赐尚在集英殿中的考试官知贡举、翰林学士赵燍。 进士礼毕,逐一退去,而状元冯京一直停留于原地,待其余人等皆散去后才起来,朝皇后再拜,平身后再退几步,才转身走。 这期间珠帘后的年轻内人们挤在栏杆处看得双目含qíng,两颊绯红,见状元离开都有怅然若失之状。公主个头小,此前又多少有些矜持,未挤到前面看,而此刻见状元要走了才着了急,倾身朝栏杆处,以手中纨扇玉柄挑开珠帘朝状元望去。 大概太过慌张,她手一颤,纨扇滑落,悠悠坠下,在空中划了几个圈,又被风chuī向前,落在了冯京的身边。 冯京止步,回首朝楼上看,追寻纨扇飘落的轨迹。他唇角衔笑,有片刻的静止,为楼上的人提供了一幅可仔细端详的如画景象。 相较十九年前的状元王拱辰,冯京之美更带有温度。前者清冷如从月光中走出,而后者笑容和雅明净,融有他坦然的自信,一袭淡huáng绢衫绿罗衣,被他jīng致眉目、翩翩仪度赋予了华丽的质感,可以让观者联想到一些令人愉悦的意象,例如陌上杨柳杏花雨,风得意马蹄疾。 扇坠之时,公主稍有一惊,向后缩回手,但终究还是好奇,复又以手拨开两缕珠链,目光轻轻巧巧地落在楼下男子美丽的脸上。 冯京微微仰首,斜睨向太清楼上帘动处,柔和笑容带一点疏懒意味,半眯着眼睛,不知是在回避金色日光,还是在享受它的照拂。 四目相触,公主宛如被灼了一下,立即垂手,让珠帘蔽住自己适才半露的面容。这仓促举止又招致宫嫔笑,她竟也没有如往常那样辩解反驳。 楼下的冯京笑吟吟地拾起纨扇,低首端详。一手持扇柄,一手轻抚扇面,像是想抹去他头上皂纱重戴与冠缨落在扇面上的影子。 楼上的公主默默地直视前方,晃动着的水晶珠帘应着阳流光溢彩,在她面上留下一道道晕色陆离的光影,而她的双颊就在这漫不经心曳动着的光影中一点点红了起来。 皇后遣了内人下去,向冯京裣衽为礼,请取回纨扇。冯京躬身,双手举扇齐眉,将扇子jiāo给内人,然后朝皇后方向再施一礼,徐徐退去。 内人上楼来,把纨扇转呈公主,公主却不接,退后一步,道:外人碰过的,我不要了。 俞充仪闻言笑道:哎哟哟,公主何时开始如此在意男女大防了? 众人随之大笑。公主又羞又急,低声道:懒得理你们!旋即一拉我的手,怀吉,我们走。牵着我快步下楼避入后苑。 我一壁走一壁留意看她,见她双目莹莹,面上犹带绯色。 这是她首次真正意识到男子之美罢。我怅然想。扇坠之事,若是在唐代,兴许倒会成一段佳话那时的状元,是可以尚公主的。 转顾被她牵着的我的手,联想起那柄因被冯京碰过而被她遗弃的纨扇,一个原本模糊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她并不在意与我有肢体接触,固然是没把我当外人,但,更重要的是,也没把我当男人。 我仰面朝着间有植物香气的三月空气深呼吸,尽量睁大眼睛,没让公主觉出我眼角的cháo湿。她对我做出亲密举动,却让我如此难受,这是第一次。 唱名仪式结束后,皇帝会照例赐进士酒食,再赐状元丝鞭骏马,然后从金吾司拨七名禁卫、两节前引,护卫状元回进士聚集的期集所。是日huáng昏,帝后则携宫眷观宴于升平楼。 而帝后刚至楼上,尚未开宴,即有内侍进来,向今上禀报状元遭遇:官家,适才有东华门外禁卫报告,说状元才出东华门,便有一群豪门奴仆骑着高头大马,团团围住冯状元,不由分说,就上前簇拥着状元,qiáng令改道,也不知把状元引到哪里去了。 今上瞠目:岂有此理,光天化日的,竟公然在宫门外劫持状元!可知是哪家奴仆? 内侍迟疑未答,倒是一旁的张贵妃颇不自在,轻咳一声,朝今上欠身道:官家,先前臣妾伯父曾派人来跟臣妾说,因赞赏冯状元风采,故想请他去家中一叙。那些奴仆,想必便是他家的。虽然奴仆卤莽了些,但伯父邀请,全出于善意,宴罢必会好好送他回去,请官家勿为状元担忧。 张贵妃说的伯父即其从伯父张尧佐,算起来是她父亲家族中与她血缘最近之人。这些年张贵妃得宠,屡次为张尧佐讨封赏,使其官运亨通,三月中刚拜了权三司使,执掌财政大权,引得朝中官员侧目。张尧佐方负宫掖势,气焰大炽,如今qiáng邀状元至其府中,自不会只是简单的把酒叙谈。 今上显然也明白,略微沉吟,再问贵妃:你那些从妹,有几个正待字闺中罢? 张贵妃赔笑道:官家说的是,还有四个尚未出阁。 今上淡淡一笑,浅饮杯中酒,不再多说。 张贵妃着意看他神色,试探着请求:官家,既然状元宴饮于臣妾伯父家中,可否赐些御酒给他,以示特恩宠异? 今上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亦无不可。 张贵妃大喜,忙唤内侍jīng选御酒佳肴,送至张尧佐宅第。 其间众嫔御默默看着,都不多话,宴罢才聚在一起私聊,很是鄙夷张尧佐行径,说他定是想仗势bī婚于状元,既为女儿谋佳婿,又想拉拢这将来的朝中新贵,令其成为贵妃羽翼。 公主听得一二句,也很担心,悄悄问我:冯状元会答应么? 想起日间状元参拜中宫的qíng形,我未多犹豫,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案:不会。 翌日传来的消息证明我判断不差。张尧佐夫人一大早即入宫见张贵妃,据见到她的人说,当时她紧绷着脸,满面寒霜。 她向贵妃哭诉的状元拒婚之事经由宁华殿的宫人迅速流传开来,去掉张夫人粉饰之词,事qíng经过应是这样:张家奴仆簇拥冯京至张尧佐宅第后,张尧佐与王贽笑脸相迎,邀他入席,再由王贽做媒议婚,yù请冯京娶张尧佐之女。张尧佐甚至还取出以前皇帝所赐的金带,令人qiáng行束于状元腰上,说:圣上亦有指婚之意。又过片刻,宫中内侍持酒殽来,像是证实了指婚一说。但冯京并未点头应允,张尧佐等得着急,索xing把为女儿准备的奢华奁具一一列出,指给冯京看。冯京笑而不视,解下金带还给张尧佐,道:婚姻之事,须承父母之命。如今家慈不在都中,京不敢私定终身,还望张司使海涵。 张尧佐说无妨,只须差人去冯京家乡,请老夫人允许便妥,冯京却笑道:前日家慈使人传信,说已为京议妥一门婚事。京不敢有违母亲之命,但请张司使令择高门,莫因京这寒微鄙陋之人误了女公子好年华。 张尧佐问冯母所聘是谁家女子,冯京说自己亦未尽知。张尧佐明白是他故意推辞,却也莫可奈何,最后只得放他回去。 此后几日,今上很快以一纸诏令表示了对此事的真正态度:以天章阁待制、吏部郎中王贽知洪州。 拒婚之事越发令状元冯京美誉远扬,据说连宫外百姓听闻后都赞叹不已,许多豪门世家更遣媒人每日在冯京居所前守候求见,而他每次出去,总会被几个绣球砸中冠服,因此今上不得不增多兵卫为其护卫。 不久后,我与公主在金明池边目睹了全城追捧状元郎的盛况。 那日,公主祖姑魏国大长公主在家中沐浴时不慎滑倒,伤及右肱。其子差人来报,今上听说后即命皇后带公主与苗淑仪前往大主宅探视,我随公主同去。 魏国大长公主贤良和淑,一向待下人宽厚仁慈。见今上派来的内侍责其侍者奉主不周,立即对皇后说:我已六十二岁了,早衰力弱,本不便行动,不慎滑倒,原非左右之过。请官家与皇后勿责罚他们。 皇后遂令内侍勿责怪侍者,不再追究其责任。大主唤过公主,问了近况,又温言嘱她将来要善待驸马及其家人,孝顺舅姑,敬爱夫君等等。公主一一答应,但神qíng却不甚严肃,像是不怎么上心。 离开大主宅回宫,公主与皇后同乘一辆车舆,我乘马伴行于车舆边,苗淑仪宫车相随于后。刚行至金明池,却见大道前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皇后车舆竟被堵住,不得前进。 皇后唤近侍前去打探。须臾,那近侍回来,道:今日琼林苑开闻喜宴,宴罢状元及众进士出来,在苑外等候的都人一涌而上争睹其风采,更有不少富家出动择婿车,所以把整条金明池前道路全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