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呼！”

    轻灵的结界一落下，外头那些繁杂的声音，与北荒浑浊的空气，倏然便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了这一池子温热的泉水，与随之散发出了浅淡幽光。

    总算感觉到自己把鼻血给控回去了，白缈缈悄咪咪的出了一口气，心中还道：

    【今日这么重要的时刻，可不能让那几个小孩儿给坏了好事。以防万一，还是先把咱们俩给罩起来再说。】

    幽幽光芒之下，小姑娘板着一张小脸，是一脸的镇静严肃。

    只有长长的墨发披散下来，又浮起在水面上，与展星辰的纠结在了一起。

    展星辰垂眸看去，心念一动。

    这道轻轻软软的声音便模模糊糊的传了过来，勾得他不由自主地便扬起了唇角。

    你心即我心。

    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与心上人心意相通更美妙的事情了吗？

    所以，缈缈其实真的一点都没有在意他本是个半人半魔的怪物；也没有在意若是补魂不成，他真的会命不久矣之事。

    她是真的要将自己全身心的托付给他。

    展星辰终于一扫先前自禁地出来之后的忐忑与不安，整个人都忽然散发出了一种快活的气息。

    “呼啦啦——”

    一串水珠被他苍白修长的指尖撩起，飞溅到了白缈缈的脸上。

    “嗯？！”

    展星辰这是在发什么春？

    白缈缈一脸懵逼。

    水珠翻滚而落，晶莹剔透，仿若颗颗珍珠。

    而水珠之后的少年，笑容晏晏，缥缈宛若谪仙。

    这发自内心的欢愉向来最是容易感染人心，白缈缈也不明白展星辰怎么忽然就那么高兴了。

    不过，看他高兴，她也忍不住开心起来。

    嘻嘻哈哈的笑着，白缈缈也不甘示弱的用双手捧起一捧泉水，朝着展星辰泼了过去。

    展星辰也没躲，静静的看着那泉水兜头而下；静静的看着那小姑娘一泼完他，便忙不迭的转身逃开了，只留下了一串贱兮兮的笑声……

    在展星辰很小的时候，在这除妖门前的空地上，偶然会有小孩儿成群结队的玩耍着。

    他们你追我赶，玩着展星辰看不懂的游戏，发出欢快悦耳的笑声。

    展星辰站在漆黑巨石垒成的高高围墙之上，踮起脚来，小心翼翼的探下头去，就看他们玩的那么开心快乐。心中不由好奇起来，那般欢笑着、打闹着，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那时的展星辰，不过四、五岁，终究还是小孩儿心性，羡慕着、跃跃欲试着想要跟那些小孩儿一起玩。

    结果，却被除妖回来的爷爷一手捏住了脖子后颈，像只小猫儿一般给提了上来。

    爷爷眉头紧皱，嘶哑着嗓音道：

    “这是正常小孩才有的欢乐，凭你也配？”

    “噗通——”

    小小的展星辰便被狠狠丢弃在了冰冷漆黑的地面之上，弃之如履。

    “爷爷……”

    展星辰艰难的抬起头来，也只见到半身是血的爷爷，佝偻着身躯，缓缓走近了那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

    正常小孩儿？……

    难道他就不是个正常的小孩儿吗？

    即使他没有父母，但是他也有爷爷啊？

    在这北荒之地，妖魔鬼怪横行，魑魅魍魉层出不穷。没有父母的小孩儿比比皆是，这有何奇怪的呢？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也从来没有听爷爷提起过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是什么人？到底去哪里了？还是他们都死了？

    展星辰虽然年幼，却极为聪明。他心中明白，只要向爷爷提及这个问题，爷爷定是会冷笑着提起皮鞭来揍他一顿，口中还会不停道：

    “就是因为你这个煞星，就是因为你这个煞星！”

    一开始，展星辰还会哭着躲闪、求饶，渐渐的，他便知道他的父母就是爷爷的逆鳞，绝对触及不得。

    于是，他绝口不提关于他父母的问题，以免再次触及爷爷的伤心事。

    可即便如此，爷爷还是会时不时的发脾气，时不时罚他去玄冥洞中面壁，还时不时的拿鞭子抽他。

    每当他又被爷爷用皮鞭抽打了一顿，年幼的展星辰便如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幽暗而窄小的玄冥洞中，独自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而有一年的大年三十。

    即使是在荒芜的北荒之地，人们还是极尽所能，将四周装扮的张灯结彩，爆竹声声。

    那一天，对于小小的展星辰来说，也是个十分特别的日子。

    即使没有人记得这个日子，他还是想和普通小孩子一样，体验一下欢笑的感觉。

    于是，他鼓起了勇气，乘着爷爷休息的时候，悄悄溜出了除妖门，跑到了那片空地上。

    那些穿着各式小红袄的小孩儿原本都还在玩，却在看见他的瞬间，都愣在了原地。

    随即，更有几个小孩儿大哭了起来，指着他喊：

    “怪物！小怪物来了！”

    “打死他！快把这个小怪物打死！”

    “小……怪物？”年幼的展星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摆手软软道，“……我不是。”

    可这话音未落，“啪啪啪——”

    立时便有无数的石块丢到了展星辰的身上、头上、脸上。

    更有点燃的爆竹，毫无遮拦的砸在他的身上。

    “小怪物！快滚啊！”

    “你就是小怪物！娘亲啊——”

    所有的小孩儿都在大哭大闹，将他们的大人都引了过来。

    健壮的父母、长辈将自家小孩儿抱在怀中，对着年幼的展星辰大声斥责：

    “这大过年的就见到这个小怪物，真是晦气！晦气死了！”

    “滚啊！”

    “滚！”

    无数凶恶的嘴脸，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的朝着他举起了拳头，就好似他是一只丧家之犬，属实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

    小小的展星辰害怕了。

    无论是他们的话语，还是他们的神情，包括他们厌恶无比的表情，都好似在不断的反复说明他与正常小孩儿不一样。

    他就是个小怪物！

    展星辰的眼中蓄满了眼泪，疯了似的往除妖门跑去。

    他要回家！他要找爷爷！

    找到了爷爷，爷爷总是会安慰他的……就和那些小孩儿的长辈一样。

    可是，当他拼尽全力，夹着尾巴逃回了逆仙门，却发现爷爷神色漠然的站在那高高的漆黑围墙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泪眼朦胧之中，展星辰只见爷爷一步一步的围墙上走了下来。

    他板着一张老脸，如长满沟壑的嘴角向下，紧紧的抿着。

    “爷爷……”展星辰下意识便想要后退，却还是倔强的不肯让眼泪掉下来，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扬起小脸问爷爷，“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

    “呵！”爷爷却一手拎起了他的后颈，将他提到了与自己平视的位置。

    他一字一顿道：“展星辰，你是怪物。”

    “你是这天底下最大的怪物。你一开始就不该被生下来。”

    “砰！”

    小小的展星辰再次被丢弃在了冰冷积雪的地面上。

    年迈的老人佝偻着脊背，破旧的鞋履在他的面上碾过，嘶哑痛苦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久久回荡：

    “都是因为你，你的爹娘才会死。你一开始就不该活下来。你怎么还不去死！？”

    “不……”展星辰捂住了耳朵，“我不是小怪物。我没有害死我的爹娘。我不是……我不是……”

    可是，即使他用力捂住了耳朵，甚至都要把自己的耳朵从脑袋上揪下来，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是犹如虫豸一般，不断的钻进他的耳朵里，钻进他的脑子里，深深的刻在他的灵魂上：

    【那个小孩儿就是个怪物，他娘是魔族，是青面獠牙的魔女！】

    【你别看他现在长得跟个人似的。其实他披的是他爹的皮。剥掉了那层人皮，他就是个头上长着犄角的怪物！】

    【只有怪物才会在刚刚出生之时，就引来了天雷三道。不但劈死了他爹，还把我们这方圆几里地的庄稼、房屋都劈坏了。】

    【都是因为他，那几年连年干旱，庄稼颗粒无收，这里死了多少人。你爷爷、你弟弟就是因为他才会活活饿死的！】

    【他不但是个怪物，他还是个煞星，是个灾星。只要有他在，整个北荒都不会好。以后你们谁也别和他玩。】

    【他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噗！”

    那时的展星辰不过只有四五岁，如何抵御得了如此大的冲击？

    一口鲜血喷在脏污的雪地上，小小的他终于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展星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回来的。

    他一直躺在玄冥洞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