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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前阻拦间,又听岸上一个男童声气道:爹,好大一尾新鲜鲤鱼儿,回来烧与爹吃。他语调古怪,玉姐头平生听人说话,不是官话便是江州方言,一路行来,听着各地方言,便好凑个热闹,多听两声儿。此时悄悄换了个窗户,寻那男孩儿看去。 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男童做个小厮打扮,着个布衣,对面儿一着绸衣的青年男子将手里扇儿束作一条,往他头上打去:我的儿,偏你机灵儿。回去叫你娘赏你果子吃。玉姐大奇,暗道怎地这做爹的穿绸衫、戴高帽儿,做儿子的却这般寒酸? 回来与秀英一说,秀英也觉稀奇,还是午饭时洪谦一语道破:那是他那处叫法儿。他们当是东州人,那里人随主人家儿女,管主人叫爹,管主母叫娘。京中也有些东州人,再听他们这般说话,休要认错了闹笑话儿。京中各地人都有,称呼也千奇百怪里,再有东北、西北处人,因与北边儿,也有管主人家叫爷的。玉姐暗记下了,道:爹,你懂得真多。洪谦笑道:多吃两年盐罢了。 用罢饭,郦玉堂使去寻邸报的人也回来了,又有京中人估算着他们行程,往此处传递的信件消息也到了。郦玉堂先看邸报,见皇太子谥号已定,叫个孝愍太子,一应丧仪皆依礼而行。因是突然薨逝,其墓未及完备,工部等处正着紧建造。 信件里说的却不是甚好事,竟是京中皇太后心神不宁,召了真一法师来,不知怎地就打起卦来。那真一法师使大神通,竟测出太子是为赵王所妨克。道是先前太子受天地祖先庇佑,乃是正德,赵王却是邪路,因太子气盛,赵王克他不动,乃遭反噬,是以身有残疾。后太子伤病,为外邪所侵,赵王趁他病,要他命,便克死了太子。 郦玉堂看完这信,不由打个寒颤,晓得这里头必是有人出手了,却又觉困惑,有些儿看不透,想来是皇太后要救她两个侄孙,然事qíng往下会如何,他却难猜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自家又理不出头绪来,索xing袖了这几页纸,往寻苏先生。 那船上苏先生正在坐枯禅哩,与不悟方丈两个,脸儿对着脸儿,皆是一脸肃穆。郦玉堂袖着手儿站了两刻,见他两个依旧动也不曾动一下儿,不由咳嗽一声儿:且住一住,实有要事。 两人方停了下来,因坐得久了,还要明智儿与小沙弥两个扶上一扶。腿虽麻痒,却不去揉,淡然坐着,脸上因硬撑,更显严肃了。郦玉堂也是一脸晦气,看一眼不悟,想这方丈也是要入京的,京里消息早传开了,便也不避他,将邸报与文书拿来与他两个看。两人看完,面皮儿终动了一动,苏先生面上便怒,方丈面上便苦。一个直说:荒唐。一个便道:奈何。 京中的消息,不消到晚饭时分,便你传我、我传你,传得人尽皆知。郦玉堂说与申氏,申氏便说与女儿,又说与秀英母女,秀英如何不说与洪谦听?传来传去,七哥兄弟几个也知了,连林老安人、素姐都听着了。 素姐胆小,直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哩,咱家入京,可以小心则个。脸上便带出忧来。玉姐安抚她道:要遭殃的凡人已遭过一回了,咱只要不挑事儿,便做不了那池鱼。素姐听她这般说,方放下心来。也不是她听懂了玉姐说的道理,实是心下不安,只要有个人说个不碍事儿,她便肯信。 申氏道:若是真一真人说的,却不好善了了。秀英道:我也听人说,宫里是极信这真一真人的。申氏道:谁说不是呢? 原来,这宫中崇道,上自皇太后,下至诸宫妃等,皆信这道士。真一真人非但掌着道录司,还得了官家亲封的真人之号,端的是风光。宫里人还就信他,凡是讲经、做道场、打卦、说心事,都要寻他。前头太子薨逝,临死前上章首过[1],他也在场伺候。连带着道士们的身份,在京中也是水涨船高。民间虽崇佛,渐次因上有所好,道教却也渐次兴旺起来。这真一真人还真有本事,宫中崇道,天下道士里便颇有些人想往宫中凑的,甚符箓、丹鼎、上清、正一哪一派没个能人儿,他自家是符箓,又不烧铅汞,却能牢牢把着这禁宫道场,端的是能耐非凡。 若是真一道士卜测出来赵王妨克了太子,赵王多半会有麻烦了。无论鲁王还是齐王,便算是脱出一半儿身来。 另一船上,苏先生自然也看得出来,连着不悟方丈的面色都不大好看。苏先生道:子不语怪乱力神!官家难道也信这个?竟致传得满城风雨,实是荒唐!又拿眼睛看不悟。不悟苦笑道:我佛门辈出家人,从来只念经修行来,昔年释祖在天竺,却是不会拆字儿算卦的。到了中土 苏先生哑然,旋即怒道:这等妖人,离间天家骨ròu,惑乱宫廷,合该逐了去!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又面壁做功课去了。 有此一事,船上诸人心qíng越发急迫,再没心思饮宴,或靠岸看风土人qíng。就是苏先生,往日还说洪谦:你纵底子薄些儿,用心苦读,又不叫你做谢令安。必是能成事的。如今却只一意压着洪谦写诗、作文章,又以随意说经史来,要洪谦分说下句。 谢虞,字令安,真真正正少年得意一个人儿,自十五岁下场,十七岁上便做了状元,一科也不曾落第,号得天下灵秀之半。比苏长贞早三年登科,然苏长贞未及入京考试,谢虞便因故伤心过度,出家云游四方去了。苏先生未得见这位少年前辈,常引以为恨事。 洪谦不消他说,自家也用功。忽忽数日,三月初,一行人便到了京城外遥望城墙。京城有水门四,可放船通行。洪谦等所携行李颇多,不好城外卸了搬运,便直乘船于水门验讫文牒,早有带了车轿的人来接这苏先生一行人等,郦玉堂颇放心将子女jiāo与申氏,自奉苏先生往宫中见官家。玉姐百忙之人,使朵儿送出个满满的钱囊来与苏先生,叫他出了宫好雇车。 来迎之人颇觉有趣,笑道:官家已与先生赐宅,出宫少不得安排车马相送。朵儿不理他,只管把钱囊奉与苏先生。因见有人接送,洪谦便不叫明智与平安陪伴,只预备将人送往苏先生宅里,这些却不须当这许多人说出了。 那头申氏又使心腹人引洪谦等往预先租好的房儿去,约好不数日,安顿下便亲往洪宅去拜访。又命将自家船上货物往仓栈内堆放好,才领了儿女往吴王府内请安。那不悟方丈谢了众人美意,只说:贫僧原来过京里,看这街道未曾大变,自去寻大相国寺即可。依旧一身行脚僧装扮,往大相国寺寻他师兄挂单去。 第65章 开端 京师繁华地,与江州别有一番不同,江儿Ⅵ虽也是个水陆要冲之地,之京师,仍有不足。头一条儿便是不如京师人多,休说停头的码头上,便是再远出三条街去,依日是一声鼎沸。街上人来人往,说是摩肩接踵亦不为过。 苏先生有人接,自有兵丁清道,洪谦等人就没这等好运气了。 作别申氏等人,洪谦看一看手中条子,上头写着赁的房儿的地址,便命申氏留下来的人先去轿行雇几顶轿儿来,又去往车马行租运货大车。园地利之便,此处码头常年人来货往,无论轿行抑或车马行都在左近,不一时便租了来。卸货装货的都是惯做的熟手,轻手轻脚,便将行李捆扎妥当。 洪谦对秀英道:带来的人皆不曾上京来过,咱便先走,也无人留下来看这许多行李。看他们做活计倒是快,不若等上一等,一应捆扎停当,一道儿带去那处房子里。 秀英初人京,看甚都新鲜,心下小有不安,然见洪谦就立在身旁,又安下心来。想自家带来的人,可不都是江儿州旧仆么?这几船东西里,休说沿有胡椒等重物,便是玉姐的嫁妆,又岂能不小心看着?思及此,她便说:你是当家人儿,自是听你的。阿婆与娘那里,我去说来。 秀英等自带了盖头,顶着盖头坐上轿儿。玉姐在轿儿里取下盖头,悄悄往外头望,京中气象与外地自是不同。许是此处码头停船登岸的皆是些体面人,河边岸上便也不如一路那些个码头那般粗糙杂乱。 打船里抬出来的家什,抬一件装一件,使破布垫着边棱,拿麻绳儿来扎。另一船将船舱打开,却是胡栅,此物固值钱,却好装卸。又一舱里放着绣屏等。这头货还未装完,便叫常年在码头奔波的经纪盯上了。似京师这等地方儿,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门道儿。 商人若得其便,总喜附官船而行,既省税钱,又免被搜检,只须付些儿孝敬,较一路独行之艰难,实算不得什么。故而此处码头便常有各种经纪,将一双炼出来的毒眼往来往人身上看,又看人家船中所卸之。但凡似是往来贩运的货物,便舍出脸与套个jiāoqíng。洪谦船上搬下这许多物事,又是随官船而来,且把他当作个商人,往前便想搭个话儿。 因见程实在旁,便先往程实这边靠来,套个近乎问一问:客从哪里来? 程实一开口,经纪便听出他是南方人,程实因初到京中,不yù得罪人,便说:江州来。 经纪便先夸赞一番江州的好处,次便问:府上来京中是贩货还是久住? 程实将下巴颏儿一扬:我家官人来考进士哩,因恐家眷担心,便都携了来。 经纪万没想到自家竟猜错了,忙转了颜色,将那皮笑ròu不笑里加了几分真诚:兄弟先贺贵主人高中啦~其次才是打听,贵王人家好大一份家业,这些家什在京中也不算差了。 程实道:你这人可是做怪,无事献殷勤,又打听人家事,我家与你又不相熟,你要做甚? 那经纪慌忙摆手儿:休要误会、休要误会,我是这里经纪,因见你家这里有好物什,便想问卖不卖。 程实拿眼睛将他上下一打量,经纪尽力笑得纯朴些,程实道:我家姐儿要在京中成婚,自然要带着嫁妆。 那经纪看程实这警惕模样,只得熄了今日便能谈下的心,将一张名剌谴与程实道:府上若想发卖货物,只管寻我来,包管卖个好价儿。 程实倒也接了,道:我须禀与主人家知晓。 经纪千恩万谢,又袖儿里滑出陌钱来要与程实,程实如何看得上这一陌钱?推拒着并不拿,转身走开了。 不一时,又有旁的经纪来,皆是一般心思,程实虽不胜其扰,却依日将这些名剌收下,转jiāo与洪谦。 洪谦正张着眼发呆,见谴了名剌来,胡乱扫一眼。这些名剌颇粗糙,想是经纪等人胡乱写的,便道:不拘哪里放着罢,我自有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