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归
千里相会,终需一别。 谢忱是极其舍不得江珈珞的,整个人垂头丧气地忧郁着,周身低气压。 “哎呀,我会回去的啦,别担心,我哥嫂都在这边。倒是你,回家之后要好好照顾自己,把你的烟都收起来,少吃点油盐……尽华,小柯,老谢我就拜托你们啦。”江珈珞努力笑着,忽而哽咽两下,匆匆摘下眼镜,揉着眼角,装作被沙子迷了眼睛。 她舍不得。这么久没见了,这可真比牛郎织女还难熬,即使有网络来传递音容笑貌,终究没有在身边踏实。 “老谢对我很好,我都知道。有时候我也想像过去那样多照顾他,可我这身子不争气,甚至都不能陪他……只能想着不会给他拖后腿,不让他把我一个人放在屋里叫他担心……” 谢忱蹲下身子,想要赶紧给她擦眼泪,江珈珞忽然抱着谢忱的肩膀,小声抽泣起来。 不管是怎样的年纪,面对离别都会有种无奈的心情。 “珞珞,说好的不许哭。我在呢,啊。你要想我就给我打电话,只要不是在跑任务,我都在。回头我退休,就常过来陪你!”谢忱连忙哄着,“签证再难办,我也能拿下来!跟签证官斗的英语我还是有的!” “唉,整得跟异地恋小情侣似的。”江珈珞抬起头,眼眶微微红着。外表还是知性的姐姐,内心里真的是藏了个麻花辫的小女孩,在谢忱心里扎根的小女孩。 谢忱憨笑,“要走到地老天荒,就谁也别嫌弃谁。日子嘛,过呗,你要能好起来,这么等着也是值当。”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话情真意切得很。 “有你在,我一切都好。” 两双手彼此叠着,两双眼含情脉脉,真如柳七词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般。 素来淡定的江寓楚都忍不住偏过头,不去看。 能坦坦荡荡旁若无人地表达自己清楚的爱意,也是足以让彼此感到幸福的。 “对了,小柯。”江寓楚忽而叫住柯余声,“我对你之前说的想法很感兴趣,往后多联系。” 柯余声如小鸡啄米。 有amd大佬级别的人脉,可以更及时地了解到先进的技术,还能交流想法,知音难求嘛! 孟美音给他们准备了自家烘焙的饼干,包括很多新奇的口味,柯余声十分怀疑她是不是做食品化学的——牛排口味的饼干怎么能这么有肉味儿!咖喱风味的饼干简直就是咖喱饭做的!还有芥末巧克力口味,甜香与辛辣完美混合,刺激着味蕾,竟然有点好吃。 谢尽华站在旁边,抱着一罐子口味随机的小饼干,淡然地看着面前的场景。 心里有什么,他总是难得表现出来,特别是在别人沉浸在感情中时,他要时刻作为清醒的那个人。 柯余声歪过头,抬手拧开谢尽华怀里的饼干罐子,掏块饼干出来,闻了闻,塞给谢尽华,“好浓郁的奶香!谢先生你来吃!” 谢尽华闻言张嘴,咬过酥脆的饼干,仔细咀嚼起来。 是浓郁的芝士牛奶,带着海盐的咸,还有牛奶的香,仿佛在海边的牧场吹着海风,举着甜美的牛奶和所爱之人背靠背坐在山头。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搔着人脖子,黑白花的奶牛在身边自由地吃草,哞哞叫着…… 咦? 差点沉浸在美味带来的幻想之中。 回去的直达飞机上,三个人特地升到头等舱。 “你俩坐一排吧,我要静静。” 头等舱比较宽敞,中间是两人一排,谢忱选择独自坐在靠边的单人位,头顶隐形的乌云正在轰隆隆地打着闪。 这头等舱是真宽敞,都可以伸直腿,可两个人的距离也是真显得远。柯余声扎着安全带往旁边够,恨不得和谢尽华挤在一张椅子上。 “这回机型不支持,下回试试那种带包间的!俩人一间也可以的那种!” 柯余声愤愤不平。 谢尽华斜他一眼,“要求挺多。难得坐飞机,就十来个小时,差不多就够。已经宽敞得可以躺下了,餐食也更精致,比经济舱好得多。” “唉,飞机餐什么的,再精美都不如打包一份煲仔饭让他们加热呢!”柯余声舔着嘴角,略微有些饥饿,“听说头等舱还可以喝红酒……” 谢尽华瞬间盯住他。 “放心啦,我知道我胃不好……我可不是酒鬼,我就说说啦,谢先生,我超听话!” 听话?那可真是高粱秆上结茄子。 当然总体来说,他不听话的时候么,都是无伤大雅的。 “说到煲仔饭,说不定还真有。”谢尽华从旁边的口袋里抽出菜单,“喏,有牛扒,还有盖饭,汤面……” 柯余声咂么咂么嘴,“看起来不错?但是……在飞机上还是食欲不高呢。” “先凑合吃,到家点外卖,或者出去吃。” “外面的哪有我们自己做的好吃啊。” 谢尽华把胳膊上那只不乖的手摁住,“你能在家做得来盐焗蜗牛烤全羊佛跳墙?” “不需要那种高级的,只要是和谢先生做饭,焖大米饭,白水煮胡萝卜大白菜,拍黄瓜,那都是顶香的!” “我可不会用这种东西亏待你的胃。” 在前头依然能听到俩人悄悄话的谢忱心里苦,羡慕嫉妒,但不恨。 在头等舱的十来个小时还算舒服,可以穿上柔软的睡衣翻身滚来滚去,也可以吃到更好吃的食物,有简单的洗漱包,有优先登机下机之类的特权,以及两舱乘务员随叫随到的贴心服务,还可以去吧台和空乘聊天。 于是谢忱点了杯红酒在座位上慢慢咂么,看着屏幕上的热血电影,享受着空乘无微不至的服务,裹紧毯子,心情稍微好了些。 飞机顺利落地后,他们坐城际高铁回来,各回各家。 “大城市的春节,感觉人挺少啊。”谢忱感慨道,“以前熙熙攘攘的,挺多都是北漂来的,倒是咱们小城市那种地方能热闹些。” 谢尽华陪谢忱回去,柯余声则拎着箱子,先回到鸿冥。 小晴回家过年,皓月也回村里帮忙,空空荡荡的鸿冥,如果不算“晴天娃娃”,那又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顺手拧开屋子角落的一台老旧的小电视机——这是他当年刚开始独自住的时候,从跳蚤市场上买来解闷的,现在都算是老古董了。经过他的改造,这机器能正常接收到几个新闻台。 “近日,警方根据数十年来的线索顺藤摸瓜,查找到三名涉嫌网络诈骗的嫌疑人……方绰,男,汉族,1983年9月3日出生,涉嫌为十余起网络攻击案件提供技术服务……希望广大人民群众提供线索,新闻媒体积极宣传发动,在逃人员放弃侥幸心理,主动投案自首……” 啥?通缉令? 柯余声瞬间转过头去看雪花似的小屏幕,叮咣五四地扑到小电视前头拍来拍去。这机器,不是到年头坏了吧! 方哥? 麻蛋,不会是查出我和方哥的牵连,故意给我下套,想通过我查他吧?柯余声顿时提高警惕,掏出手机开始检索。 是真的通缉令,应该不是针对他柯余声的“个性化推送”。 不能打草惊蛇。 柯余声紧张地直咬嘴皮,差点咬破了。 不应该啊! 他还是决定联系一下方绰。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下家没藏住而已。走漏风声,我就换了个号,正跑路呢。我混在人多的地方,短时间凭他们找不到我。” 方绰倒是老成持重,四亭八当的。 “小狄,我知道你一直帮条子查案子,也信你不会泄密,这事儿多半是大老王查的。我要是被抓了呢,放心,我谁都不供。跟黑产玩这么多年,早就有这觉悟了。” 柯余声想说什么,喉咙里有些哽。 他做灰帽子的那段时候,方哥与他确实是棋逢对手,不打不相识的兄弟。的确,在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应该有觉悟。 网络安全中,从来都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权限越大,责任越大,一步错则步步错。 所有懂得防守的人都要精通攻击,所有的攻击都具有潜在的危险。这是真正的游走在明暗交界。 从人来说,方哥很稳,也值得信任。只是他选择的道路并不为法律道德和大众所接受。他的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是损害了大众利益的。 柯余声听见电话那头风的声音,还有极其细微的燃烧声。 方哥应该是正在天台上抽烟吧。他几乎能想象到一个眉目凌厉,衣服稍微有些邋遢的、胡子拉碴的方脸汉子叼着烟,低下头,对着手机吐出一团不知是烟还是水雾的白气。 模糊的白色逐渐弥漫,消散。 他们默契地没有说话,直到方绰吸完整支的烟,吧嗒吧嗒地摁着打火机,又点了另一支烟。 “那什么,小狄,我也正想联系你。这应该是我和你的最后一个电话,不用再找我,省得牵连。我做黑客,提供技术服务,赚黑钱,还有阿丁那边买卖身份,做双面的生意,确实间接改变过不少人的人生……我会认罪,这无可争辩,但我没后悔。这世上总有人要做坏人,违背秩序,就是贪图什么。我这辈子就这样,改变不了。我这还有些家底,到时候你帮我找个地方花掉,别被抄走,被谁填进小金库,找都找不着。比起某些组织,我还是更相信兄弟。” 柯余声愣住,随即轻轻叹气。他知道方绰对他不说假话,除了玩笑,不会和他客套,没必要推托。对方是要想办法把黑钱用掉。 柯余声拉开抽屉,看里头空的,懊恼地把抽屉合上,皱着眉头,“方哥都这么说,我……只能希望,对你来说,所谓黑暗的这一天晚点到来。方哥,既然都是用,那给山村的孩子们捐一批电脑怎么样。既然是来历不明的,匿名用掉对你来说也不算难事吧。” 方绰有些惊讶,被烟熏得粗糙的嗓子带着独特的磁性,笑道:“你小子什么时候对慈善感兴趣了?” 柯余声瘫在转椅上,一圈圈慢慢转着,“去看来着,都是苦命的孩子,不知道身边活着什么人,不知道光明与黑暗,浑浑噩噩的,得有人带着才能知道,他们也可以追逐美好。我会教他们怎么用好互联网,见识更大的世界。” ——像谢先生很幸运,我也想让他们拥有看到世界的权利。这样谢先生也会很欣慰吧。 我或许不是个正直的人,我只是希望心里的人快乐幸福,自己做的事情能够被他肯定。 虽然这件事本质来说,或许会让他不满。 但方绰是自己兄弟,有些事,他也必须对得起兄弟。 方绰啧啧几声,“回头给你个交易所账号。设备配置你就自己挑,光有计算机不成,还得有网络,你得费点心思给拉线。按行情,里头价值七位数,我留点吃饭划走一部分,剩下交给你决策,够你慈善好几家了。当做积点德,能死痛快点。” “我知道了。方哥,我挺想和你再喝回酒。” “行了,不用再和我有牵连,瞎客气。账户半小时后匿名给你,里头的币你自己换,方便。” 柯余声握紧手机,声音发涩,“方哥——” “你是我兄弟。我信你,你就别推了。挂了。” 对面挂得毫不留情,嘟嘟的提示音从诺基亚里无情地传出来,柯余声微微开口,却只能发出最无奈的叹息。 成年人,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哪些是要坚守的,哪些是不得不做的。 还有谢先生……他会怎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