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一生
“这小孩子,你怎么说话的?”齐嬷嬷忙上前斥道,顾熠朝她做一个鬼脸,便拽着父亲跑开了。 夏雪被顾熠这句话说得一口血膈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好半晌不愿瞅那块木头疙瘩一眼。 但想到今生变化最大的就是顾家,她便强忍着怒气,坐在桌边来来回回检查那块木头做成的东西。 这块东西大部分是木头做成的,只有一小部分铜铁,夏雪翻来覆去研究一个时辰,却也没看出这是做什么用的。 顾焕这是才做好,根本没有在机头上安针线,非是灵透异常之人,很难看出它的用处。 蕊儿看看沙漏,上前提醒道:“小姐,时间不早了,您休息吧。” 揉揉酸涩的眼睛,夏雪点头,吩咐道:“打两盆温水来。” 这里洗漱使用的东西再好,也不及展府方便,这些日子来,她睡前都只能洗洗脚洗洗脸。 幸而顾明月不知从哪弄来的好香膏,才没让她的手脸干燥起皮。 想着这些,夏雪眼中的恨意便又聚集起来,上一世让她的生活那般不幸,今生她要把这些不幸统统还给顾明月。 蕊儿端水进来,差点没被小姐的眼神吓得摔掉水盆,结结巴巴道:“小姐,水,水来了。” “放那吧”,夏雪扬起下巴,淡淡说道。 在蕊儿的服侍下洗漱过,夏雪躺在帐子里,闻着淡淡的清香味道,脸上流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蕊儿轻手轻脚地把灯拿到外间,很快就吹熄灯烛,在外间新加的小床上睡下。 夏雪却是翻来覆去,许久睡不着,因为顾明月即将回来,前世种种,又在她脑海中翻腾起来。 月色入户,流黄照帷。 夏雪苦笑一声,她从来没觉得,前世那个被展孟冬忽视了三年的妾室顾明月,会成为她以后最大的噩梦。 那年,凭着一手被当朝首辅盛赞的绣技,夏雪嫁给时年刚升任吏部侍郎的展孟冬,十里红妆铺满长街,不知引起多少闺房女子的艳羡。 婚后,夏雪和展冥居住在帝京,两年后她平安诞下麟儿,而展冥的官位则一升再升,从户部侍郎到都统江北大营,后来秦家因为牵连到科场舞弊案中,吏部尚书秦由被贬到蜀地,尚书之位由展冥继任,江北大营亦由他都统。 即使那时曾经盛赞夏雪绣技的康九廷已经被罢,王相和掌权,却也没有一个人敢对她有半分不敬。 夏雪觉得她和展冥最美好的时光,就在那三年。她的儿子一岁时,展冥的祖母去世,不过半年,她婆婆就带着几十个家眷来到帝京。 从那时起,夏雪平静的生活一去不复返。 展夫人以她嫁进展家三年才只生育一子为由,把身边的大丫鬟指给展冥做妾,而他,那个她夏雪深爱的男人,竟然没有拒绝。 展冥从妾室房里出来的第二天,夏雪泪流满面地质问他,“孟冬,你可还记得当初誓言?” 展冥默默,转身便走,足足有半个月他才在两人睡前对她道:“成婚前的话我都记得,雪儿,这一辈子我会让你幸福无忧。” “无忧?”夏雪顿时冷笑,“你那妾都要骑到我头上来了,我还怎么无忧?” 展冥轻叹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道:“明日我会告诉母亲,让母亲管教于她。” 夏雪纵然心中百般不满,却也只得就此作罢,但展夫人就是为了抬那妾压她,又岂会管教? 展冥不在府里的时候,她吃过多少排头?然而展夫人却每每在他回来后事无巨细地向他告状,夏雪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得那么多错处。 那天展夫人又当着夏雪和一众下人的面向展冥说她哪哪不好怎么怎么故意顶撞,夏雪强压不满,回到屋里却实在忍不住,抓起桌上的一杯茶狠狠砸在地面上,展冥却就那样对她发火了:“我母亲纵是爱挑人错处,却从不空穴来风,雪儿,你自己也该反省一下。” “我便是给端杯茶,你母亲也能找出我一百点不是”,夏雪当时便再也忍不下去,针锋相对道:“你还让我反省?我从来没有伺候过这么多事的老太太,就连我那个继母,也不如你母亲事多。” 展冥揉揉眉心,笑道:“是吗?可是她在我家的时候,我娘一年找出来的错,也不如你这里一个月的多。” “她?”夏雪怔住,她看向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的男人,不可思议道:“展冥,你在说谁?那个曾经被你抬到展府做妾的顾明月?你竟然拿我和一个妾比?还是你后悔了?觉得我不如她会讨你娘欢心?” 夏雪不记得当时他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只知道他很快便离开他们的院子,而后一连半月都没有踏进房门一步。 夏雪也由一开始的生气悲伤,变成了后来的恐慌担心,她去穆蕴家做客,见到他依旧是平平淡淡冰冰冷冷,他才娶不到一年的妻子对她依旧非常热情,她心中的不安才稍稍褪去。 后来是因为儿子生病,她和展冥日夜守着,他们之间才渐渐开始说话。 可是那年除夕夜,展夫人一句话,却把这种假象完全打破了,她看着满桌子菜肴,忽然就感叹道:“当年明月还在咱家的时候,我说一句你喜欢吃肉末蛋羹,她便连着好几天都是一有空闲去厨房学着做,你过年时回家,她总会做上那么一碗,提前放在离你最近的位置。多少年了,你身边没一个人有她这份心。” 夏雪和展冥是坐在一起的,她听到这番话脸上的笑顿时就十分僵硬,余光中看到他竟抖得连一双筷子都拿不住时,她便是连一个僵硬的笑都挤不出来了。 夏雪觉得,那个老恶婆就是不想让她好过,都这样了,她嘴里的话却还没停:“早知道就不该送她走,除了身份比不上…” 说到这里,她却又摇头不再说话。 言外之意不就是她比不上顾明月对孟冬上心吗? 夏雪恨得差点没把手中的筷子直接掰断,而从老恶婆说过这些话之后,他竟连饮十几杯,颤抖的手才缓下来,这之后,他一筷子菜都没吃,除夕夜喝了个酩酊大醉,连第二天宫中的宴会都差点错过。 那年没出正月,她就和展冥便发生了大小不下十次口角,比他们成亲五年来的所有争执都多。 夏雪知道症结所在,可她不敢提,因为那个人到穆蕴府中大半年就没了,当时展冥曾沉默好几天,那时她不觉得是因为那个女人,可这一出后,她便知道他那时的沉默就是因为那个顾明月。 不甘心自己的生活只能幸福五年,夏雪去前院堵住了那段时间吃住都在书房的男人,放软姿态对他说:“孟冬,我知道错了,我以后都不顶撞娘了,我也会学着为你下厨房,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展冥静默片刻,拂开她的手,说道:“我没不理你,只是最近比较忙。” 夏雪狐疑地盯着他,然后缓缓点头,交代道:“那我不打扰你了,晚上你回房睡吧。” 展冥答应,之后的生活平静下来,可夏雪却再也没见过他发自真心的笑意,他常常会在书房忙到很晚才回房,有时甚至直接遣下人说一声很忙就直接睡在书房。 夏雪才只有一个儿子,老恶婆又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便不得不时常小意讨好展冥,后来更是直接对他说:母亲催得紧,咱们再生一个吧。 话说出来之后,夏雪觉得羞耻至极,作为一个妻子,她竟到了对丈夫说这句话的地步。 然而她却不后悔,因为接下来连续一个月,展冥和她夜夜都有房事,直到她被诊出喜脉。 十个月后,夏雪生下一个女儿,十几天后,展冥的下峰为了讨好他,给他送来一个琵琶女。 展冥很喜欢听她弹琵琶,一个月内,往往十天都歇在琵琶女那里。 夏雪恨妒交加,不知道她明明十分美满的婚姻,为什么会到如今这般地步?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在那夜除夕,都是那个老恶婆,非要提什么顾明月,打那之后,展冥就变了。 这时夏雪的生活已经糟糕透顶,她的儿子渐渐懂事,却只和那老恶婆亲厚,看见她却往往理也不理,女儿还只能躺在襁褓中哇哇大闹,对她半点安慰都没有。 后来一同吃饭时,夏雪便总忍不住暗里刺展冥宠妾灭妻,而他一开始还解释说他留在琵琶女那里只是听曲放松心情,后来却是连听都懒得听。 无奈之下,夏雪再次找到穆蕴,穆蕴当时已有隐隐把持朝政之势,或许是朝事费心,他瘦得双颊凹陷颧骨高耸,盯着人看时,竟让人有种被恶鬼注视的感觉。 夏雪强忍着,才能在他的注视下断续的把自己的处境说出来。 听完她的话,穆蕴勾唇一笑道:“这次我怎么帮你?把那个琵琶女要过来?照你说的,展尚书天天待在她那,他舍得给吗?” 夏雪不自觉绞紧手中帕子,眼中泪光闪烁:“那我该怎么办,含彰,我如今的生活,没有哪个女人能受得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雪儿,你放心,我怎么舍得不帮你呢”,穆蕴从座位上起身,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拍,清冷的语气中却莫名带上几分诱惑,“我手边有一个和那个女人很像的货,想个辙让她到你府中,和那个琵琶女争宠,等到琵琶女斗败,我再让货回我府中,如何?” “含彰,你说的那个女人,是…”夏雪面色发白双唇颤抖。 “雪儿,你太爱装傻了,我说的就是从你家后院到我后院,很快就死掉的那女人啊”,穆蕴哈哈笑道,“别说你不知道,展孟冬早在刘大人娶妾的宴席上见到过货了,当时还想替那件货赎身,后来又去找过那货几次,你作为展家主母,真能一点都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夏雪咬牙,暗道一声阴魂不散,穆蕴的话让她很不安,沉默片刻却终于点头道:“含彰,你要告诉那贱货,让她最好不要生出什么非分之心。” “这个自然”,穆蕴笑着离开。 两日后,展冥回家时,身后果然跟着一个面带泪痕的女子,夏雪听到仆人低声谈论,便急忙跑到前面去看。 那的确是一个,和顾明月很像的女子,但比起她来却要贞静许多。 夏雪擦擦眼角不觉流出的眼泪,强装欢笑上前迎接:“夫君,这又是哪位大人送来的妹妹?” “夫人,你误会了”,展冥平静说道,“她叫玉兰,因为做错事便被主家发卖,我见她可怜,这才带到家中。我不会收她,在为她找到安身之处前,我会先让她在母亲那伺候,你不用管。” 夏雪愣住,直到展冥带着那女子走向后院,她也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不是因为顾明月才冷落她,单单就是看上那名琵琶女了? 展冥果然说到做到,不过半个月,就让人找到了那女子唯一还在的兄长,见那兄长还算妥帖,第二天就送金十两让这兄妹二人走了。 夏雪跌一个大跟头,后来穆蕴又让人过来找她要货,她费尽言语讨好,穆蕴那边才表示货丢了就丢了吧。 可夏雪知道,他只是故意为难她,想要和她多一些交集而已,不管怎样,她背后都有穆蕴。 两年后,琵琶女终于被夏雪斗走,那是展冥奉命去滁州一带查实灾情,此去没有几个月根本回不来,当天傍晚夏雪就命人堵住通往老恶婆的院子,带人捉住正和情郎幽会的琵琶女,直接送上三百两银子让牙婆带到胡地转卖。 看着那间空掉的院子,夏雪终于舒了一口气,几个月回来后,展冥肯定早就不记得琵琶女是谁了,就算记得,事情早已过去,她随便就找十几个借口能应付。 三个月后,小厮兴奋地喊着进府,说老爷的马车已经进城,马上就到家了。 夏雪听闻,急忙忙静面梳洗换衣,早早就在门口等候,然而从那辆渐渐靠近展府的马车上,却先跳下一个梳着双鬟的小姑娘。 “纤纤,莫要调皮”,骨节分明的大手紧跟着挑起帘子,展冥随即下来,他满目笑意,牵住女孩子的手交代道:“车还没停稳,磕到可没人替你疼。” “展大人,你好啰嗦,我小心着呢”,女孩子笑着吐吐舌头。 展冥抬手点点她的额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夏雪时,他也只是微怔,笑着对她介绍道:“这是纤纤,会在府中常住一段时间。” 夏雪只觉头晕眼花,扶住身旁的丫头才没有倒下,她强忍眼泪问道:“孟冬,是常住一段,还是一辈子?” 展冥却似没看到她的异样,他摸摸女孩子的头发,笑道:“自然是一段时间,待纤纤及笄,我还要送她出嫁呢。” 女孩子忙摇头,躲开他的手给夏雪福一礼,才对展冥道:“展大人,我不嫁人。” 展冥宠溺笑道:“傻纤纤,女孩子怎能不嫁人?” 夏雪觉得他的笑容刺眼至极,当初就是他们成亲那晚,他的笑容也不及今天的半分,这个女孩子就这般得他心? 纤纤?夏雪心里默念,却猛然停住,顾明月的小名,是翩翩,而今他出去一趟带来个纤纤,有这么巧合吗? 直把跟着展冥出去的小厮来来回回敲打好几遍,夏雪才知悉事情的前因后果:那女孩子原本不叫纤纤,她叫二丫,她家人因为灾年没有吃的,就要把她卖掉,她哭喊着不跟人贩子走,正巧大人到那个村子巡视灾情,遇见了便让人给那家人几两银子,叫他们莫要再卖女儿。 二丫却不再回家,一直跟在我们车后面,前后跟着大人跑了七八个村子,大人一开始还坚持让小的们把二丫送回去,有次大人在一个村里下水看那水稻情况,上来时腿上趴了一只水蛭,那二丫当时便冲过去拿手把水蛭给大人拔了下来,她自己手上倒被水蛭吸着甩不下来。后来不知怎么,大人就不再劝说她回去,当天还去二丫家一趟把她卖了下来,这一路上更是…她说什么应什么要什么买什么。 小的们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请夫人莫要再罚我们了,能想到的我们都说了… 夏雪听罢眼前便是一黑,半晌后才在医婆的治疗下缓缓睁开眼睛,然后她就看到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的展冥。 夏雪张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然而心里却在嘶吼:顾明月你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缠着他不放,你这个贱人… 见她醒来,展冥便立即站起身,吩咐医婆好好照顾,然后就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去。 夏雪还未病愈,关于展冥有多宠爱那女孩的话已明里暗里听到不少,他下衙后带那女孩子去听戏、吃街边小吃,他还让人给她请来女夫子,每日必抽出时间差问她学了些什么,他特意带她去帝京最好的铺子做衣裳打首饰… 一字字一句句都把夏雪的心扎得生疼,他们自己的儿女,他都未曾这样关心过啊。 强撑着刚刚病愈的身体,夏雪去找了老恶婆,病恹恹哭诉道:“孟冬已经是被那个女孩子迷得晕头转向了,有这么一个什么来历都没有却什么都能得到最好的比着,我的一双儿女在府里怎么待?” 展老夫人不喜欢夏雪,却非常疼爱孙子孙女,展冥刚一下衙,她就让人把他叫过来,又是说理又是发火的训斥大半天。 展冥只是敷衍而过,对纤纤的宠爱和看重依旧故我。 展老夫人后来把手伸到纤纤那里,还没刚让她吃了相克的食物腹泻不止,展冥就第一次朝母亲发了火,然后不顾天黑夜晚,亲自拿着帖子去请了太医过来。 纤纤好转后,展冥进出便都带着她,就连晚上睡觉,也是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 夏雪百计施展不得,再去找穆蕴,又常常去三次不能见一面,她就这么水深火热地过了两年,那个女孩子终于及笄。 在展冥的百般保护疼宠之下,女孩子长得很好,却常让夏雪恨不得将她撕碎,她不止一次撞见他们,他跟那小蹄子说话时,脸上眼里全都是笑意,便是当初对她,也不及这疼宠的半分。 夏雪恨得简直想要生啖其肉喝其血,但她最恨的,还是顾明月,那个女人活着时缠着她的男人,死了却还不放过,就是让顾明月下十八层地狱,也不能让她心中的恨意舒展。 她日日礼佛,求得就是让阴魂不散的顾明月时时刻刻在地狱受鞭笞锤楚之苦。 那日春光迟暮,百花凋零,夏雪处理完府中事宜,听到小丫头回报展冥带着那贱人在花园作画,她便让人过去老婆子那里去抱儿子女儿,她想让他看看他们的儿女,问问他可还记得? 但人回来道:“老夫人说小公子正在听先生讲课,小小姐睡着呢,不必急在这一时让他们去见老爷,夫人若想去,就自己去。” 这些年大家都看得出来老爷和夫人的不合,来人就把话说得很不客气。 夏雪当即便狠狠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起身后吩咐道:“掌嘴,让她学学该怎么说话。” 人还未走远,啪啪的巴掌声便一道紧接着一道想起来,那人连呼痛的空当都没有。 这边腥风血雨,花园里却是分外静谧,一阵风过后,无边花瓣飘落枝头,一株梨花树下,身着常服的男子正坐在石桌旁提笔作画,衣着艳丽的少女趴在一旁看着,时不时问他两句什么。 夏雪站在一棵树后看着他,这才惊觉,自己与孟冬竟已有许久没好好看过对方,韶华芳龄时期的情意,好似那枝头的梨花,一阵风过就这么什么都不剩了。 “展大人,你画的这个一点都不像我”,女孩子不满的声音突然传来,惊醒夏雪心神。 “我画的就是你啊…”展冥抬头,下意识的话略微顿住,“纤纤。” “这个不算”,女孩子摇摇头,抬手就要把画纸扯走。 展冥的脸色却突然沉下来,他把宣纸纸折起来放到衣襟里,揉揉眉心,语气冷淡道:“你自己去玩吧。” 树后的夏雪无声冷笑,再被宠着又如何,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纤纤有些不安,她知道她刚才过份了,不敢再闹他,哦了一声便起身提着裙子跑开。 跑过小桥,突然看见展夫人,纤纤忙停下来,慢步走过去,轻施一礼道:“见过夫人。” 夏雪盯着她,直过了片刻才问道:“刚才我家夫君,画的是谁,你可认识?” “我没见过”,纤纤摇摇头,却又低声说道:“不过她长得比我好看一些,我好几次听到展大人做梦喊过翩翩,我猜刚才展大人画的就是她。” “是吗”,夏雪勾唇一笑,“那你知道孟冬为何会给你取名纤纤,又为何会对你这般好吗?” 纤纤猛然看向她,眼中有一层不太明显地水雾,她说道:“我知道,因为我说话和翩翩很像。” 夏雪一下子抬手甩在她脸上,“既然知道,你还赖在他身边做什么?犯贱吗?” “我只是想陪着大人,”纤纤捂住脸,略带哽咽道,“他想翩翩,我像翩翩,我陪着他,那他就不会难过得睡不着觉了。就算夫人骂我,我也要留在展大人身边。” “一样的贱人”,夏雪突然间面目狰狞,她欺进一步道:“顾明月,你别想再阴魂不散缠着我家,孟冬说了,你及笄,就把你嫁出去,知不知道他给你选的夫君是谁?展家最有出息的下一辈,展旗,我也不管你嫁谁,只要你快点滚出我家。” 纤纤摇头后退,“我不信,昨天他还说,让我好好考虑,如果我定要嫁给他,他会娶的。你说的不算,我要去问展大人。” 她说着便转身跑开。 夏雪听罢恨极,抬手就要抓她衣袖,自己却一下子被带了个踉跄,身形不稳地落在桥下的水流中。 “冥儿,今天你必须好好管教这个丫头”,展老夫人面色难看地坐在正厅,把桌边的杯子一手扫在地上,“连主母都敢谋害,长此以往可还了得。” “母亲,纤纤说了,是夫人要拉她没拉住,自己掉下去的”,展冥把女孩子挡在身后,声音平板毫无波动:“如果不是夫人没站稳先掉了下去,恐怕落在水中的就成纤纤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宠这个丫头?”见到儿子这幅模样,展老夫人气得连连拍打桌角,“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是怎么笑话的:展大人下了衙哪也不去,就回家给自己养媳妇呢!你儿子都六七岁了,你想娶小妾,哪不能找个?非养着这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 展冥笑笑,语气却疲累至极:“娘,儿子这一辈子,就这么点念想了,外人怎么说,我听不见也不想管。” 展老夫人怔住,好半晌才拍着桌子直道“作孽”,最后她侧脸摆手道:“滚吧,以后别让这个丫头在我跟前晃,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展大人,今天都是我不好”,纤纤小跑着跟在展冥身后,声音低低。 展冥顿住脚步,转头看她一眼,道:“以后遇见夫人,别往她跟前凑。” “不用行礼吗?” “不用”,展冥抬手,拍拍她的肩膀,“你得好好的。” 纤纤勾起唇角,见他脸上冷意褪去,便上前抱住他的手臂,撅嘴说道:“其实是夫人说展大人已经给我找好了婆家,我才急着想回来问你的,夫人在那个时候想拉我,可我的劲儿比她大,反倒是她没站稳。” 展冥笑了笑。 “展大人,昨晚你不是说如果我非要嫁你,你就会娶我吗?”纤纤抬起头,又小心地问道,“您没有给我找婆家,是吗?” “纤纤,你嫁给我不会幸福的”,展冥叹口气,看着一园子暮春之景,满目空茫,“展旗对你也有好感,他的学问为人都很好,你嫁给他日后才不会后悔。” “我只想陪着你”,纤纤坚定地摇头。 展冥苦笑一声,他转头揩掉眼角的冰凉,“你再好好考虑两晚,明天国子监休假,展旗会过来,你跟他出去玩两天,然后再告诉我结果。” 纤纤迟疑片刻,终是点头道好。 然而两天后,纤纤却是在后院的一口水井中发现的。 展冥看到被泡到走形的尸体,当即便让下人去叫官差将展旗锁了过来。 展旗被锁来时正在国子监上课,听到官差的话全程都是蒙的,进门不期然看到地上遮着白布的尸体,想到昨天还鲜活的女孩,眼中顿时酸涩不已。 展冥直接通知大理寺的人到府上验尸,又对展旗进行询问,不过半个时辰就排除了他的嫌疑。 “大人,接下来还查不查?”过来检验的官员早就看出其中猫腻,此时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展冥遥遥看向主院,狠狠吐出一个字:“查”。 茶杯落在地上砰然碎裂,夏雪脸色苍白地问道:“老爷他真的还要继续查?” 齐嬷嬷满头冷汗地跪在夏雪脚边,声音颤抖:“小姐,咱们该怎么办?要不,您去求求穆大人吧,让他给压住,老奴这般年纪了,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可您还有少爷和小姐啊。真要被老爷揪出点什么,您以后怕是再也不得和少爷小姐见面了。” “含彰已经两年不见我,我只怕他这次也不会见”,双手紧紧搅在一起,夏雪在房里来回走动,后悔当初不该对穆蕴那般绝情,她突然停住道:“我直接去求孟冬…” 齐嬷嬷立即趴在地上哭喊:“老奴必死无疑啊。” 夏雪心中反感,刚才还表忠心,此时却又这般姿态,她静下心思考片刻,觉得齐嬷嬷后面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若此时掀开,孟冬定然不会让她再见两个孩子一面。 “我去找余香”,夏雪突然拍手,“余香和我一向交好,定会想办法让我见含彰一面。” 夏雪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顾余香了,穆府的人进去通传后,好片刻才有一个瘦得骨架子一样的女人出来迎接,她顿时吓得连连后退两步。 顾余香见到夏雪却像看见救命恩人一样,扑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哭道:“雪儿妹妹,救命,含彰他疯了,他每天都在换着花样折磨我们,我就要撑不下去了,你去劝劝他吧,他一向最听你的劝了。” 夏雪心头一跳,如今的穆蕴,哪个敢在他面前说一个不字?听说,年前,他把穆家的那位继夫人直接弄到边关当营妓去了,穆重四处托人,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 更有人私底下在笑话穆重,因为不知道怎么传开的,穆蕴早就把顾幽雁那个女人给玩烂了,现在想扔,他却还带着绿帽子四处求告。 所有关于穆蕴的传言,都是不堪的,可是夏雪听到时却不觉得害怕,因为她隐约知道,他之所以会这样,和她之前对他的绝情拒绝有关,后来还让他帮着弄走了顾明月。 含彰曾说要娶她,他那么喜欢她,而她不仅拒绝,还给他塞女人,他的性情会怎样大变也可想而知? 一路心思翻转,夏雪跟在顾余香身后走到一处名为悼月轩的小楼外。 不知为何,看到楼上挂着的匾额,夏雪浑身就是一个激灵,然而不待她多想,顾余香已经推着她走了进去:“雪儿妹妹,你一定要好好劝说爷,爷最听你的话了。” 顾余香的话让她心下稍安,只是还没走近,就听偏厅处有不止一个女人的低低呻吟声传来。 夏雪只觉脸颊有些烫,她转头看向跟在她两步后满脸期盼的顾余香,迟疑道:“我们现在进去,会不会不好?” “不会的”,顾余香却是满头大汗,当即跪倒在地,哀告道:“雪儿妹妹,现在也只有你能说上话了,否则等着我们的就只有一条死路啊。” 想到自己的处境,夏雪握拳,鼓足勇气走向偏厅,然而看到里面的场景,她当即吓得尖叫起来。 穆蕴衣衫半解,斜斜躺在椅榻上,尖叫声让他十分不耐烦地把手里的酒壶摔到了地上。 也不知如何摔的,那酒壶霎时碎裂成一片片耸立的小尖块,铺洒在满地堆积的碎玻璃渣上,七八个正光脚站在玻璃渣上的女子神色恐惧,半步也不敢往那些瓷器的小尖块上踏。 “跳啊,怎么不跳了?”斜躺在椅榻上的男人喝一口酒,半眯着眼淡淡问道:“不跳?想去伺候这些大将军?” 偏厅一侧竟是拴着十几条凶猛兽类,或狼或豹或狗… 这七八个女子纷纷摇头,即使足下都是鲜血,她们却依旧像不知疼痛一般,轻盈地舞动起纤柔的身体。 “含彰”,夏雪心惊胆颤地喊了一声,“你怎么了?你这个样子,我好害怕。” 她踟蹰着在门外不敢进去,却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谁啊?”穆蕴仰头又灌下一口酒,朝身后的穆寅挥挥手道:“还有漏掉的女人?” “不,我是夏雪,雪儿啊?”夏雪听见这话,连忙喊道,“你能出来吗,我有事要跟你说。” “雪儿”,穆蕴疑问,“哪个窑子里的,还是私娼,她欺负过翩翩没有?” 穆寅停住脚步,低头解释道:“爷,来人是展夫人,她应该没欺负过”。 穆寅只是因为“夫人”二字很陌生而停顿片刻,却见爷的眼中却已满是凶厉,他忙就接着道:“夫人,夫人和这位展夫人不熟吧。” 爷这一个月来就跟疯了一样,前几天疯狂地找那个好几年前就已经去世的妾室,大半个月前,开始用这些姬妾以前为难那位夫人的方法折磨她们。 昨天命人把姬妾们按到水中憋气,谁先出来谁就得受惩罚,至于惩罚手段不言也罢,总之昨天一天没了五个人。 今天已经没了两个,也不知这些人能撑到何时。 说实话,穆寅本来看见这展夫人时是抱着一丝希望的,毕竟爷有时还听她两句劝,但此时听到爷的话,他就知道,最好还是先把展夫人摘出去,否则一品大员之妻被爷玩死,局面恐怕就不好稳定了。 穆蕴并没有立即说什么,反而是支着脑袋一边灌酒一边在想着什么的模样。 一个姬妾体力不支摔倒,穆蕴似才回神,摆摆手道:“扔下去。” 门口,夏雪看到那名姬妾反抗一声都没有就断了声息,顿时就被吓得扶住门框瘫在地上,强扣着手心才没有她才没有晕过去。 穆蕴站起身,赤着脚毫不在意地走过一地厚厚的玻璃渣,血迹在他走过的地方蜿蜒,穆寅不忍地别开眼睛,夏雪却吓得牙齿打颤。 这个人不是穆蕴,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你以为就你这副丑样子也能哄到我?”穆蕴蹲下身,捏住夏雪的下巴左右打量,继而甩开手,拿出手帕仔仔细细擦拭每一根手指,“爷哄着你玩你看不出来啊?还觉得我爱你,你是得多大脸?然而如果不是你,我的丫头也不用受那些苦。穆寅,把展夫人请进来玩玩吧。” 他说着转身,雪白的帕子也落在夏雪脚边。 夏雪尖叫一声,从噩梦中醒来,如果不是后来穆寅通知展冥,她的手筋脚筋就会被那时疯掉的穆蕴用鞭子一点点抽断。 “不会了,不会了”,夏雪低声喃喃,“含彰,这一世我会好好陪着你,不会让你再疯掉了。” 外间,蕊儿听到小姐的尖叫声,连忙点上灯跑打过来:“小姐,您又做恶梦了?” 蕊儿清脆的声音让夏雪心中的恐惧渐渐褪去,她重新活过来了,不再是那个丈夫不理儿女不亲的女人,一切都还来得及。 “蕊儿,给我倒杯热茶”,撑着坐起身,夏雪掏出手帕擦试脸上的冷汗,“再拿套新的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