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梦里梦外
高奚后来想哪怕没有她,齐越也能自己解决这个难题才是。 她撑着下巴考虑是不是多事了些……可是在那一刻,她只想到要维护他,就像前生的他数次用区区人肉之身挡在她身前一样。 浮生所欠,何止一死。 她叹了叹气,想到比起齐越,另一个人的问题似乎更难办。 高警官那天被她给吻了之后,反应居然很平淡,只是揉了一下她的发顶就走了。 居然走了,是她不够吸引他了吗? 多让人郁闷。 “你又在干什么?” 正想着他呢,人就到了。 高仇打开门走进来,就见女儿整个人埋在被子里,卷成一团。 “反思自己。”她闷闷地答。 “别闹了,快出来,别再给闷出点毛病来。”他扯了扯她的被子,带着些笑意。 高奚心想:反正毛病也够多了,也不怕再多这一两个。 “别管我了。” “嫌我了?” 难道不是他先嫌她的么? 她掀开被子坐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看。 她病了这许久,终于恢复了气色的脸颊怎么看都娇憨可爱。高警官一时都想去捏捏她的脸,忍了忍后问道:“怎么?” 还能怎么,不过是太想他了。 高奚泄气了,撇撇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可以的是你,不理我的也是你。” 高仇靠在窗户旁边,立在阳光下,目光沉沉地放在她身上:“我说可以早恋,没说那个人可以是我。”他平静地开口,然后看着女儿骤然失落的脸和暗下去的眼神,十分想把她抱在怀里。 “奚奚,你清楚我是你父亲么?你对我是依赖还是爱,是崇敬还是恋慕,你真的分的清吗?告诉我,你以后真的不会为今天你的选择而感到后悔吗?” 高奚细细咀嚼过他的话,然后想:这么宽容大度又隐忍深情的大道理他是从哪抄来的? 要不是她是重生回来的,她都要信了他是个为女儿的未来仔细思虑的好父亲了。 她太了解他,明明是要和她一辈子恩怨不清,纠缠不休的,却作出这种姿态,是明摆着想逼她表态,然后顺水推舟让她许下一辈子不离开他的承诺。 如果是上辈子的高奚可能真的会如他所愿,认真地反复地考量过他们的关系,然后摈弃所有杂念,一心一意地扑进他的怀里。 高奚突然有些想笑,她想,要是装作不吃他的套路,他会怎么样呢? 可最终只是张开了手臂,向他软糯撒娇道:“抱抱我。” 高仇平静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从他的眼里流露出狂风暴雨的先兆来,疯狂在他身上总是常有的,只取决于他愿不愿意遮掩罢了。 高奚却只当什么都不知道,等着他来拥抱她。 被他拥入怀里那一刻,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她只好闭上眼睛,静静地伏在他的怀里。 她杀过人,吃过人肉,饮过人血,其中包括她自己。于是论恶,她自然是和他一脉相传;她不怕报应,还有什么惩罚会如同前生那样的绝望,她厌恶那个女鬼,可同时也对前生那个身为人的高奚感到陌生。 她明白他对她有所疑虑,可是她真的能毫无芥蒂地告诉他一切吗? 因为那些过往,会让他和他心爱的单纯如白纸的高奚彻底诀别。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告诉你答案,好不好?”她轻声问他。 “嗯。” 你是否真的想知道呢? 那就再给彼此一些时间吧。 *** 又过了几天,高奚终于能出院回家了。 过了两世,再一次打开房门时,泪水还是从腮边滑落。陈设如旧,人却变了心境。 “哭什么?”高警官叹着气,擦去她的眼泪,然后捂住了她的眼睛,低下头,破天荒地温柔了下来:“好了,回家了。” 他如果不说这话可能还好些,等他话音落下,高奚的眼泪更是来的汹涌,移开他的手,然后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哭泣。 他不知道,她与他阔别了多少年;他不知道,阴阳两隔,她却化作幽魂,陪在他的身边,多希望他能看她一眼;他不知道,后来的她变得多么的令人陌生,最终深陷地狱。 “我爱你。”她哽咽不已地说着,抬起婆娑的泪眼看他,心痛如绞,“这辈子直到我死,也要留在你的身边,我哪也不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高仇轻轻摩挲过她的秀发,目光复杂却庆幸,好在他还是赌对了。将她打横抱起,视线与女儿齐平:“别怕,我会一直在。” 他抱她进了房间,放在床铺上,然后拧了毛巾来给她擦脸,“哭成了个小花猫,不害羞?” 高奚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委屈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得很。”他目光有些戏谑,沉声道:“在别的事情上哭,我会更喜欢。” 她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伸出手拉他的袖子,拽得紧紧的:“爸,你要回警局吗?” “你舍得我走的话。” “不舍得。”她眼里透出些盈润的笑意来,这么说他今天就会陪着她了:“那你要一直和我待在一起。” 高仇哭笑不得:“这么粘人?”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你。” 她这般直率可爱,高仇想,自己要是忍不住了怎么办? “还有什么要求,一次说了吧。” 高奚蓦地红了脸,轻咳两声:“陪我躺会儿,睡个午觉好不好?” “……”高仇平静地看着她,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最终隐下躁动,脱去外套,躺在了她的身侧。 刚躺下,就看见女儿期待不已地看着他,高警官失笑,张开了胳膊,“来吧。” 于是高奚雀跃地依偎进他的怀里,长长地,舒服地出了一口气。 她听着他沉稳有力地心跳声,似乎又湿润了眼眶:“爸爸……以后你有时间的话,我们一天叁顿饭都可以一起吃吗?” “好。” “你出去要带上我,哪怕是应酬,我可以乖乖地坐在一旁等你,好不好?” “可以。” “你要是受伤了,不能瞒着我,我可以给你处理伤口的,也能帮你换药。”她说这话便有暴露的风险,可还是顾不得许多,只想急切地要他答应,证明此刻的她是真实存在的。 前生,这些都是她变成鬼后,想为他做的。 “不害怕看到血淋淋的场面?” “不怕。”怎么可能会怕,或许是兴奋都来不及。 高仇笑了,抬手掐了掐女儿柔嫩的脸颊,“听你的。” “……你可以告诉我,你以前的事吗?” “有什么好说的?”可看着女儿执着地双眼,叹息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记得的话就告诉你。” 高奚的手搭在他精壮的腰上,被他寻到,紧握在他宽厚的掌心里。可她没多久又犯了难,她的确想了解心上人的从前,又不想让他回忆那些艰难的过往。 看着她满目纠结,高警官稍微转转脑子就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一时间又好笑又心软:“我的从前不光彩,远不及有了你以后的每一日,至少我终于活得像个人了。” 听完他的话,高奚埋首于他的胸膛里,闷声道:“你好讨厌啊,总是惹我哭。” “……是,都是我不好。”他笑着说,“好了,如果不问的话就睡吧,不是你说要午睡的吗?” 她娇娇地在他脖颈处蹭了蹭,软声道:“午安。” “嗯。” —————————————— 很多时候,高仇自己是懒得去回忆什么从前的,除非是和高奚一起拥有的记忆,其他的,对他而言半点价值都没有。 但不知是不是女儿提到了的缘故,他竟然梦到了那时候的事。 而这个梦,也被他的枕边人所窥见…… 阴雨延绵不绝,深沉的苦冷贴着骨缝蔓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高仇便厌恶极了下雨的日子,雨点打在身上,好像刀割一样。 正值隆冬,猎物也看不到几只,前几日他上山不仅没有打到猎物,反而不慎将小腿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少年一瘸一拐的往村子里走去,身上穿的单薄,冷雨无情的将他浑身浇透,整个人看着实在狼狈。 高仇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头越来越昏沉了,脚上的伤也痛得没知觉了一般,可是没办法,他得撑下去,大哥的学费,弟弟们的命,都得靠他。 一个月前,母亲终于不堪那个人的折磨,上吊死了,也是他正从矿上逃回来的同一天。 说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为了多赚些钱去黑矿里做工,那工头本想欺负他年纪小而扣下他,却被发狠的她一连杀了几人,尸体就丢在矿洞里,他拿了他们的钱,回来了。 回来了,却看见母亲高悬的尸体。 山里人贫穷,母亲是被拐卖来的——他也是听大哥说的罢了,那时刚生完大哥的母亲仍旧对逃出去抱有希望,于是常常对大哥说起外面的世界,教大哥说普通话,教所有她记得的知识,热切的希望着有朝一日能回到那个平安的世界里。 然而她到死都没有再踏出去一步。 高仇并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如果说高义是她希望的承载,那么高仇便是扼杀一切的噩梦,记忆里,她从未对他笑过。 他沉默着将母亲的尸体放下来,看着她狰狞不甘的面容,第一次觉得有些恍惚。 大哥或许要伤心了……毕竟那么努力的学习也是为了把母亲带出这个地狱…… 伤心,愤怒,或是悲怆,这些人之常情高仇却通通感受不到,只是抬手阖上了母亲圆睁着的眼睛。这双年轻却早已沾满了鲜血的双手头一次这般小心翼翼,他尽量整理着母亲的仪容。 他听大哥说过,母亲从前很爱干净和漂亮。 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蝴蝶发卡来,这是他在回来的路上买的,打算送给她。 将发卡别了上去,可不管他怎么弄,母亲的遗容仍旧显得可怖而悲凉。 这一年,他只有十六岁。 * 堪堪走到自家那破败的房子门口时,却听见里面传来隐隐的哭声。 这声音,似乎是老五。 压着心里的烦闷和无奈,他推开了勉强还能挡住风的破门,它发出难听的吱呀声,枯朽腐烂是这个家里每一处的写照。 他哑着嗓子,看了一圈屋内,发现只有老叁和老五,其余的弟弟们都不见了。 高仇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二哥!”正在哭泣的老五听见自家二哥的声音,仿佛顿时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终于回来了,他……那个人趁你不在家把八弟给卖了!” “还打伤了叁哥……” 高仇走到弟弟们的面前,这才发现叁弟是昏迷在床上的,头底的床单已经晕染开了一滩暗红的血迹。 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但如果再不治疗,恐怕就不行了。 “其他人去哪了。”他仍旧冷静,面上连一丝波澜也无,却在心底下了一个决定。 “四哥出去找吃的了,也没回来,昨天卖掉小八之后,那个人说今天带七弟去验货……刚走。” 老五哽咽一声,压抑悲伤的问他,“之后是不是就轮到我了……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二哥,我不想被卖了……” 他看着弟弟,却没有悲悯的心思,从以前开始他就发现自己缺乏情感,那些人之常情……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感觉。 弟弟们和他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那个男人年轻时常去外面打劫过往车辆,抢夺钱财,男人就杀了,女人带回来关在地窖里,被他当成泄欲工具,不停的生下小孩子。 如同猪狗一般的活着啊。 高仇没有安慰弟弟,只是走到角落里,捡起那把略有些生锈的斧子,在弟弟惊恐的眼神下,面无表情的吐出一句话:“在家等着。” 暴雨如注,冲刷着道路上的泥土,将它们割裂开来。最终,他满身泥泞的追上了那个男人和即将被卖掉的弟弟。 “你!!!” 男人回头看了高仇一眼,却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被斧子砍到在地,惊惧万分地看着高仇,他的第二个儿子。 鲜血喷涌而出,有些融入了泥土里,有些溅到了高仇的脸上,他冷漠的注视着这个将死的男人,谋算着要把他这具令人作呕的尸体扔进哪处深山老林里。 男人已经口齿不清,双目浑浊:“你……你会有……报应。” “我等着。”他缓缓说道,然后第二斧落下,彻底砍断了这个男人的头颅。 一个月之内,他没了母亲……也没了父亲,不,这种人不配称为父亲。终于,他开始了作为“高仇”这个人的人生。 如坠深渊般鲜血淋漓的人生。 梦里的画面虚虚实实分崩离析,是母亲不甘绝望的脸,是那个男人怨毒的目光,这些年来争权夺利路上的烟尘与炮火,仇人或兄弟纷纷粉墨登场。 他冷眼瞧着,却有一口腥血梗在喉咙里,他所期待的面容,还未出现。 “爸爸……” 他目光震颤,好似黑雾尽散,和暖的日光在眼前乍亮。刹那间欣喜将他淹没,拥住了她娇柔的身躯,只恨不得把她融进骨血。 “爸爸,我好痛。” 她声音哀切,仿佛正受着折磨。 高仇闻言心里一疼,万分紧张的询问道:“哪里痛?” 她目光幽幽,定定的看着他,“都是……” 高仇没听清她的话,“什么?” “都是你的错!” 她嘶吼着,口中涌出鲜血。 “不!!!”他目呲欲裂,想抱住她的身子,却眼睁睁看着她的头从脖子处断裂,鲜血喷溅,染红了他整个视野。 耳边似又响起那个恶毒不清的声音——你的报应。 —————————————— 高奚是在他的怀里哭着醒来的,满头的汗,惊惧不已:“爸爸…爸爸!” “我在,我在这里,奚奚,快醒醒。” 她的气息极度不稳,心脏剧烈跳动着,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死咬着唇。 “没事,一个梦而已。” 他宽慰着她,可落在高奚眼里更是沉痛万分。明明想将他从那无边的深渊里拉出来,却又在心底奚落自己也是满身的黑暗。 不过同时她也是庆幸的,至少现在能碰触他,拥抱他。 高奚目光黯淡了些,复杂地看着他,他的过去就这样被她窥视了。这个能力是前生她死后拥有的,可以用鬼气侵入活人的大脑,读取他们的记忆……可为什么还是带到了今生呢? 是暗示她,那个残忍的女鬼从未离她远去吗?这么一想,她不由得毛骨悚然,拥他更紧。 喃喃道:“爸爸,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回到从前吗?” “回什么时候?”高仇脑海里一闪而过母亲枯萎的面容,笑了笑:“现在就已经很好了。” 过去如果轻易改变,他去哪里找她呢,只要有半点差池,她就不会来到世界上,来到他的身边了啊。 “爸爸……” 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要一天到晚想东想西,人会变呆的。你已经够呆了。” “我哪有……”她红了脸,终于把心情平复下去:“爸爸,我们的以后更值得期待,对不对?” 所以所有的一切晦暗过往,都会重新被覆盖,她的人生,一定会变得更好对么? 她抬眼凝视他,坚定的想到。 ———————————————— 作者:之前写得不太满意,所以重写了两遍,晚了更新,对不起!! 下一章,第一次啪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