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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山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怎么回的家、怎么见的婉婉,一概都不记得了。 [裴先生,我的伤好全了。 我终于能好好给你写一封长信。我想是我错判了,半年也许不太够。如今形势非但没好,反倒是更糟。我两天没有吃过干粮,水也是靠河里烧开,队里不少人水土不服,闹了肚子。好在我演戏时是走遍中国的,不怕这些。我唯一怕的,是无法联系到你。 我不敢再数离开你多久了。我怕我会支撑不下去,在战场上分了神。 太可怖了,每天都能听到炮弹炸开,以至于我现在耳鸣很严重。我的许多战友都没了,手脚被炸开,或者直接额头被打爆。一开始我会不敢看他们,但现在,我可以不流一滴泪地替他们收尸、收信、收照片。 我这里存着许多人的思念。我好怕,真的,裴先生,请您不要笑我的无用,我每天都在害怕,万一死去了,这些思念怎么办,它们就要烂死在土里,这辈子不见天日。 所以我在拼命。拼命逃出去,见到你。 逃出去,见到你活着,见到你!] 裴婉婉没为裴林的病落几滴泪,忙前忙后了好一阵子。可如今裴山又病倒,她才真正顶不住压力,在裴山面前哭出声来。 裴山自然是心疼的,柔声安慰她,叫她不要多想,只是一时的火气罢了,很快就会好转。 你为什么病,我是知道的。裴婉婉哭得上不来气,急得给人倒水,又气得不想给出去,因为那个梨园的小兄弟,对吗? 裴山惊得手软,一杯热水打翻在床上也没力气去管,只抓着裴婉婉的袖子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裴婉婉指着收音机问:那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疼弟弟,这是必然的,但她生怕裴山也和戏本里那些人一样,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勾了魂去。唐立言是善的,但在她的世界里,善与善结合未必就是好事,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便是无法善终。话里的爱与担忧,是大过其他情绪的。 但这也是裴山最不敢辩驳之处。他苦口解释地口干舌燥,最终只得来裴婉婉一句: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你有准信么? 有准信么? 这句话仿佛捏住了裴山的命门,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放心尖儿上的人,无非那么几个。我,爹。裴婉婉指着他的心口,哭着问,就算再加一个他,可他死了,你明白么? 没理由为了一个已死的人,去放弃仍苟延残喘的心头肉。 裴山怎么会不懂,可他一想到远方的炮火,就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怎么会死?他连名单都没看到,怎么会死? 裴山便一直嘴硬着,恨不得拖着病体住到邮局去,一日没在那越来越长的名单上见到想找的人,便一日不肯松口婚嫁的事。 然而他再怎么想顶着压力,却没料到阮家姑娘是个大胆又有底气的人,甚至比唐立言更甚她直接跑去了大学里,在裴山任教的教室旁挂了个横幅,拿徐志摩的诗向他告白。 裴山没见过这样直白的场面,被这一出整得云里雾里,却在雁城的每一个路口街头,都能听到有人在恭喜道:怀璋先生,好福气啊! [小山! 请允许我,叫你小山,好么?因为我实在是开心。我不想告诉你场面有多惨烈,我又有几天没吃饭、没合眼,我只想把这四个字,认认真真写给你看全,线,大,捷。 我听说许多电台都说我们全军覆没了?呸!他们未免太小瞧了精兵队伍。这个精字啊,是多少天的加训换来的呢! 抱歉,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浮躁?但我真的忍不住喜悦,想要和你分享。虽然这一年半来,我失去了数不清的兄弟,身上添了十几块疤,断过一次手和一次腿,但我囫囵长回来了。我可以戴着功勋章和更威风的军衔,站在你面前。 小山,我想向你敬礼。 这些天我一直只敢把你藏在心里,连着我那些戏服女装,窝在行军袋中的最里层。 可如今我想在阳光下,向你敬礼。 我的信仰,我的唯一,我的先生。 向您,敬礼。 永远爱你的,之白。] 第59章 久别重逢 裴林是在秋末走的。雁城的秋末虽不太冷,但该落的花和叶子也都看不见了。 老人的丧事没怎么大办,但也叫小辈们累折了腰。头七过后,裴山才回到学校,人已经瘦脱了相,每日好似行尸走肉,工厂的齿轮也没他能转,从黑板到报纸,手上是一刻不停的。 小山,你要对自己好一点。王凛欧实在瞧不得他每日连轴转,人,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之前我母亲过世时,你比谁都会安慰我,怎么轮到自己,倒想不开了? 王凛欧只当他是因为父亲的逝世在感怀,却没想到正低着头的人猛然问了一句:今天那个迎接凯旋将士大会,是在主城么? 啊?是吧。王凛欧没弄懂怎么突然提到这个,怎么,你要去? 裴山没出声。 去,当然得去。这么多天没找到唐立言的名字,裴山心中自然是怀着期待的。虽然许多时候他都不免胡思乱想既然人活着,怎么就不能来个信呢?条件艰苦他知道,可他担心,年轻人的爱和关心在战场上耗尽了。更担心的事,那个一拉老长的名单有遗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