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船穿过又一座桥洞,两侧绿柳垂荫,行人如织,闹市喧嚣声近了。容央俯身,葱削似的指尖掠过青碧春水,倏地道:“她怎么样?还好吗?” 褚怿沉默少顷,反应过来问的是赵慧妍。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并不适合两人眼下这你侬我侬的氛围,但这话题又必然跨不过去。褚怿静了静,如实答:“不太好。” 便是不亲自护送,照那又是逃亡、又是堕胎的情形想想,就知道定然不可能会好。只是容央应该尚不知道后者。褚怿唇微抿,再道:“她也怀了身孕,但自己打掉了。” 容央骇然回眸,日晖下,瞳心布满震愕。 褚怿则平静道:“那孩子不能留。” 光线一黯,小船驶入洞中,容央睁大眼看着对面脸落阴影的褚怿,唇线抿得直而紧。 褚怿向她伸来一只大手。 缓缓地,容央握住,被他揽入怀里。 其实,自打那次艮岳的事情发生后,替嫁一事所造成的愧怍大致就从容央心里抹掉了。 可是,朝廷灭辽,两国决裂,赵慧妍代她和亲、替她受罪的真相再一次被血淋淋地摆上台面,每等思绪一闲,就又开始来提醒她、折磨她——如果不是赵慧妍,今日被大鄞放弃、被大辽残害的人就是她。 那种痛苦会有多么深,多么尖锐,容央不知道,也不敢真正去想,她只是很快发现,那份被抹掉的愧怍和不安又开始蠢蠢欲动,伴随着赵慧妍回京时日的临近,翻江倒海、澎湃汹涌地卷土重来。 ——你记着,从今以后,我所有的屈辱,都是替你而受的。 与此同时,拍打在耳边、心间的还有这一句咬牙切齿的话。 容央坦诚地道:“我有点害怕。” 褚怿的怀抱略微冷,大抵是那些肩甲、护膊太坚硬的缘故,他自己似也明白,用宽厚温热的手来拢她肩膀,安抚道:“有备无患。” 容央听着,却总感觉这不像是安抚,更像提醒和忠告。 “我说我害怕的意思是,比起她回来后可能对我造成的‘患’,我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容央扬起脸庞,昏昏日影里,妙眸灿亮,抵触和困惑一览无遗。 “她没有能嫁的人,我嫁了;她失去了她的孩子,我怀上了你的骨肉;她的婚姻支离破碎,成天下笑柄,我和我的驸马情深意厚,如胶似漆……你说,这种情形,我要怎么做,才有可能少招些憎恶呢?” 褚怿听得想笑,心道这愁的内容,倒真是很令人牙痒,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夸她太有先见之明,还是损她太过多情自大。 “嗯,该如何呢?”于是,褚怿难得狡猾地把这皮球踢了回去,想看她怎么答。 容央陷在自己的疑窦里,不跟他计较:“我既不能什么都不做,也不能为了什么而刻意去做些什么。知人知面难知心,可我觉得对于我和慧妍来讲,真心与否,反而是最容易识别的事情。所以我想,比起怎么面对,或许我更应该认真地思考一下,我对慧妍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吧。 “如果我心疼她,我就掏心掏肺地爱护她、珍惜她;如果我只是害怕她报复我,那我就全面警惕,枕戈待旦吧。” 褚怿怔然。容央环住他颈,眸盯住他:“夫君觉得呐?” 这一声“夫君”,娇娇糯糯,唤得人脊骨酥麻,一下就不是那“枕戈待旦”的兵戈味了。褚怿勾唇笑,点头应是,容央眸光倏而促狭地,一点点贴上来。 “不过……她没有在路上吃夫君的豆腐吧?” 褚怿唇勾得更高,微垂的目中春光浮动:“夫人以为呢?” 容央腹诽坏,知道她心焦,还不敢老实地答,小手抚他肩甲,哼哼:“我以为夫君这么硬的一个,她也吃不动吧?” 褚怿失笑:“是,也就你牙口好了。” 容央:“……” ※ 小船泊岸,苦候柳下的荼白、雪青一溜烟迎将上来,褚怿把人交过去,千叮万嘱回府休憩,又于原地看三人登车、侍卫相护着调头,这方整理仪容,阔步往皇城东华门赶去。 水道曲折,无论如何不可能跟周道如砥的御道相比,褚怿赶到时,大部队显然已在巍峨皇城外等候多时。 百顺牵马而立,抓头挠腮,一瞧褚怿回来,感动得直呼“老天爷”。 队伍中间,阔大的马车静默停立,落着春晖的窗扇开有尺余宽,一双眼在内冷漠观察。 褚怿上马,扬手示意,一队蹄声重新响起,车轮徐徐朝城门滚动。 婢女抱怨道:“总算回来了,究竟是什么要紧事,一去去这样久。唉,不知道殿下思念官家和娘娘么……” 赵慧妍默不作声,在马车驶入皇城刹那,静静闭上双眼。 ※ 帝后在文德殿内恭候,三人团聚,一片唏嘘。 褚怿不必参与这感天动地的剧场,把人交付完后,请辞离去。 偌大的殿堂之内,该哭的、该叹的因他的离去而愈发动情。吕皇后泪淌如线,颤着手抚过赵慧妍苍白憔悴的脸颊,心痛地喊:“吾儿受苦了!” 赵慧妍靠向她肩头,羸弱的身形委顿如凋残的蒲柳曳地,吕皇后声更哽咽,抱住她纤薄得硌手的肩,承诺:“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从此往后,有官家和嬢嬢庇护着你,世间再无人可欺你辱你,伤害于你了!” 官家坐在一边,也是揪心长叹,他大概是全天下最擅于自省、最擅于对人生愧的君王了。吕氏的吞声饮泪,慧妍的一言不发,都是刺痛他、激醒他良知的良药。 “慧妍还年轻,不要怕。” 官家郑重严肃,缓缓道:“你是大鄞的帝姬,是朕的爱女,有朕相护,无人敢对你不敬……这一次,你想嫁谁,朕都依你。” 殿中的抽泣声一滞,吕皇后泪眸生光,赵慧妍的头转过来,空无一物的眼瞳中,缓缓有浮冰碎裂,微茫浮跃。 “爹爹,此话当真吗?” 官家道:“君无戏言。”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女配要抢夺男主的剧情,大家不要慌。 妹妹是后面主线里比较重要的人物,但主要是对剧情线而言的,感情线嘛,就还是那样,腻腻歪歪的(挠头)。 下一更是周五哈。 第103章 、团聚 夜幕四合的忠义侯府里, 一派语笑喧阗。酒过三巡后,文老太君看着底下眉语目笑的一张张脸,拄着鸠杖翘起嘴角。丹心在旁边伺候着, 微笑道:“难得大郎君这时候能赶回来, 殿下头回怀孕, 心里多少有些怕,这时候, 最是需要人陪了。” 文老太君闻言,目光不由转向人群里那对含情脉脉的小夫妻。灯火重重, 褚怿玄袍镀金, 屈膝坐于案前, 正垂着眸, 侧着脸,笑跟容央窃窃私语。 两人也不知是聊到什么, 容央突然一小拳砸向褚怿胸口, 被他咧唇笑纳。再观容央,则是美目流波, 粉腮如霞了。 文老太君眨眨眼, 试图把这极黏腻的一幕眨去,偏边上周氏感叹道:“悦卿和殿下这恩爱模样, 倒是叫人想起大哥大嫂来了。” 这话有点像是故意的, 不知是要来抚慰,还是要来戳心。可周氏贯来精明, 并不是那莽撞的人, 这种时候讲这话,自是有所深意。 文老太君又往那处看去一眼,想起二十多年前, 云氏身怀六甲,和大郎褚泰坐在席间低头共耳语的情形,道:“你是想劝我,日后不要再逼着悦卿纳妾了罢?” 周氏不答是或不是,只是道:“难道母亲不觉得,悦卿的脾性,实在太像大哥了吗?” 忠义侯府大郎褚泰十八岁袭爵忠义侯,二十岁和自小一块长大的青梅云蓉大婚,婚后三年,方艰难地育下一子褚怿,却因生产时气血两亏,身体大损,此后再无所出。 那时候,纳妾与否是文老太君跟褚泰交锋得最多的问题。褚泰其实并不像而今的褚怿,他对待母亲文老太君一直是很恭谨的,有时候,甚至会恭谨得令人感觉冷漠。当被堂上的母亲以各式各样的理由劝着逼着纳妾时,他从来不试图争执,反抗,他只是沉默、笔直地跪在堂下,等堂上的人发泄完后,再掸掸衣灰站起来,平静地讲出那一句从来没有变过的话:“儿子一生有蓉儿一人,足够。” 用那时文老太君的话来讲,他简直就是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靠累累战功换来忠义侯一爵的两朝大将褚训膝下六子,却只有大郎褚泰、四郎褚晏是文老太君所生,面对这块亲生的硬石头,文老太君推推不动,打打不碎,只能丧着张脸,在他如愿地命陨疆场后,拄起鸠杖护着褚怿这一点微弱的香火。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文老太君都是后悔的,后悔当初心肠还不够硬,手段还不够狠,不能逼着褚泰再多留下个一儿半女。但在后悔之余,她又总是能很清晰地意识到,像褚泰这样情深意坚的郎君,就算是她把其他女人扒光了送到了他的床上,换来的也只会是他不声不响地踅身而去。 褚怿在关城戍守的十年之中,文老太君修去的家书一定会问及的,就是他的感情,她希望他不要学他的父亲,不要在那边结下什么感天动地的情缘,回来后,又上演一遍当年褚泰和云蓉的鸳鸯戏。 褚怿没有令她失望,十年里,他勤勤恳恳地练兵,打仗,一心一意只在疆场,回来后,也没有在她强调纳妾一事时表达过明显的反对,甚至还默许了她替他操持婚事,让他娶谁,他便娶谁。 他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实在是太不上心了,以至于文老太君以为这个孙子一定跟他的父亲不一样,至少,不会是那等陷在情海里不可自拔的痴汉,所以,即便是后来娶林雁玉不成,褚怿阴差阳错地被迫奉旨尚主,文老太君心中也并没有彻底放弃过纳妾的念头。 她以为像褚怿这样冷傲的人,一定很难跟自小养尊处优的嘉仪帝姬相处融洽;她以为像容央那样锦衣玉食的帝姬,一定很难看上褚怿这种皮糙肉厚的糙汉;她以为这一段婚姻,一定会是政治大于感情;她以为就算最开始这二人腻腻歪歪,也终究只会是一时之兴…… 可是现在 从来不理会感情之事的褚怿,开始在他和容央的世界外划出了一条清晰的、不容人僭越的线;原本高高在上,并不把侯府命运放在心上的容央,开始为了捍卫褚氏利益反复出入宫廷…… 文老太君想起小年那天,容央在亭子里说的那段话,心潮一阵涌动。 复又想起她当夜提及的褚晏、明昭,愈发百感交集。 “一个个像投生来还情债似的,也不知道像谁。” 文老太君恨声,耷拉着眉眼,面露不豫之色。周氏忍俊不禁,想起些尘封往事,心道“还不是像你”,但毕竟不敢讲,只是道:“自古大有作为之人,向来都是一心一意的。何况悦卿和殿下伉俪情深,于侯府而言并不是坏事,母亲又何必在纳妾一事上耿耿于怀呢?” 文老太君欲言又止,最后看回人影里语笑嫣然的容央。席间光影浮动,小姑娘纤纤的一个,眉眼间、雪腮上都仍是少女的娇憨,但独当一面的时候,又不乏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魄力。 文老太君心念起伏,蓦地叹道:“罢了。” 周氏欣慰一笑,以为老太太终于释怀,由衷地道:“子嗣这东西,虽然事在人为,但冥冥之中,也是自有天定,母亲能坦然看待,便是再好不过了。” 文老太君眼睛往上瞟,也由衷地道:“老四那院里仍然是半点动静也无,要不这回悦卿回易州,顺道给他捎两个娘子过去吧?” 周氏:“……” ※ 散席后,容央从堂中出来,朝身边的褚怿道:“刚刚五婶、六婶交代的话,你可记住了?” 刚刚在席间,施氏、谢氏挤在他俩案前,就“丈夫应该如何在夫人孕期哄其开心、护其周全”洋洋洒洒传授了一大堆,容央感觉十分中肯,就不知褚怿是否也能英雄所见略同。 风吹灯摇,暖金光辉曳过两人衣袂,褚怿低头看身边人一眼,摊开一只手。 容央缓缓地把一只纤纤玉手放上去,褚怿眼盯着她,五指交拢,牵她前行。 容央抿唇笑,提醒道:“走到哪里都不能放的,我现在最不能磕着绊着,可记得?” 褚怿心道矫情,唇边却有笑:“出恭也不能放么?” 容央大呼粗鲁,褚怿笑而不语,容央立刻嚷道:“说了要顺着我心意,你还跟我抬杠!” 褚怿把她小手牵紧,答:“没有抬杠,的确是不想分开。” 他答得太简单,恍惚也太认真,容央脸一红,不敢置信:这……这是他的情话么? 及至回廊入口,褚怿却往东边拐去,并不是闻汀小筑的方向,容央回神,不及询问,褚怿道:“去个地方。” 容央狐疑,被他牵着行走在月夜里,不多时,穿过一扇绿藤葱茏的月洞门,容央抬头一看,神色微变。 一轮皓月静静地悬在天幕上,在阒无人声的庭院里铺上银辉,两大棵葳蕤参天的古松后,矗立着一大座重檐歇山式房屋,规格阔大,气氛庄严。 这地方,容央来过,在头回入府时。 这里是褚氏祠堂。 打开厚重的祠堂大门,昏黄又深邃的烛光泄入眼里,恍惚间竟有点刺目。容央下意识眨了眨眼,再睁开时,入目是一盏盏密如繁星的灯烛,一座座长如山脉的牌位。 灯烛和牌位交错,又交织,像一片夜空被拉下来,一片山河被拉过来,包裹在祠堂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