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3页
…… …… 厚厚的棉被下面,四顾剑浑身冰冷,不停发着抖,每一次抖动都带动着他胸腹处那道伤口撕裂一般地疼痛。三年前被庆帝王道一拳击中,一只臂膀被叶流云生生撕下,一个多月前又被影子在胸上刺了两剑,即便费介种下的毒物已经僵死了他的所有伤处,可是生机已无。 按道理来讲,他早就应该死了,可是他没有死,他只是睁着双眼,木然地盯着屋内雪白的墙壁,盯着那一角上的长腿蚊子,看着那个蚊子在发抖,在煎熬,在等待那个蚊子熬不住,从墙上摔下来。 大宗师的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很淡然,很平静,似乎早已经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包括生命的最末一段,生与死之间的大恐惧。 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当初剑斩一百虎卫的暴戾杀意,没有一丝屠府时的血腥剑意,也没有一丝冲天而起,不屈不挠的战意,甚至连很多年前在大青树下盯着蚂蚁搬家时的趣意也没有,有的只是平静,以及那只干枯的黄褐色的在发抖的长腿蚊子的影子。 临死的四顾剑不肯死,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外间稍显温暖的暮光透了进来,也将那个年轻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到地上。 四顾剑没有去耗损自己最后的生命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他知道对方既然赶了回来,自然会告诉自己一些自己想听的事情。 …… …… 范闲从京都离开,转向滑州,再潜行至十家村,连日辛苦赶路,终于在东夷城外与监察院的队伍会合。他没有耽搁一点时间,便赶到了剑庐,在云之澜有些漠然的目光中推门而入,推门再入,再推门而入,连过三重门,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四顾剑的身边。 他看着厚厚棉被外露出的四顾剑的头颅,这才发现,这位剑圣大宗师的身躯确实极为瘦弱,纵使盖了三床棉被,依然是极小的一段,从而显得他的头颅格外硕大。 到了这副田地,四顾剑居然还没有死,这个事实让范闲感到暗自心惊。他看着那张苍老而冷漠的面容,开口说道:“不漱华池形还灭坏,当引天泉灌己身……” 没有说什么庆国皇帝陛下的意旨,没有商量东夷城的将来,没有讲述心中的秘密,范闲在第一时间内,将自己从小修行的无名功诀,就这样一句一句,清清楚楚,无比慷慨地背了出来。 无名功诀共分上下两卷,范闲此生二十余年也只修了上卷,下卷虽也背得滚瓜烂熟,但却是一点进益也没有,这些文字在他的脑海里如同是刻上去一般,根本不会淡忘,此时在四顾剑的床前背出,拢共也只花了数息时间。 他不用考虑四顾剑能不能听懂,能不能记住,因为对方哪怕要死了,但毕竟也是一位大宗师。 随着范闲的话语,四顾剑的目光渐渐从墙角处的那只蚊子身上收了回来,不知是盯着眼前的何处空间,淡漠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凝聚如一枝剑,剑身渐渐放光,发亮,炽热无比。 范闲的嘴唇闭上,然后沉默而安静地等在一旁。 不用他开口解释,四顾剑自然也能从这些精妙的句子,匪夷所思,异常粗暴的行气运功法门中听出来,他所背诵的心法,正是庆帝一脉的霸道真诀。 四顾剑的眼睛随着范闲的颂读,渐渐亮到了极点,随着范闲的住嘴,而淡了下来。 “怎么修下半卷?”范闲低头恭敬问道。 “不能。”四顾剑的声音极其微弱,极其沙哑,回答得却是极其坚决。 范闲并不如何失望,继续平静问道:“可是陛下他修了下半卷,是为王道。” “霸道的极致便是王道?”不知道是不是在临死之前,终于知晓了庆帝的功法秘密,四顾剑的精神比先前要好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流畅了起来,微嘲说道:“霸道到了顶端还是霸道,莫非你家皇帝还真以为能有什么实质的变化?” “可是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范闲低头说道:“陛下修了下半卷。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这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四顾剑陷入了沉默,淡淡的目光渐渐现出了微微疑惑,最后却旋即化为一种了解万物后的笑意,轻声说道:“肉身的经脉总是有极限的,即便是你这个小怪物,也是总有极限。” “所以大青树下,城主府中,您教我应该以心意为先,人的肉身总有极限,心念意志却没有界限。”范闲接道。 “霸道啊……”四顾剑咳了两声,冰冷的身体在棉被下发着抖。没有谁比这位大宗师更了解,再如何能够超凡入圣的人物,一旦生机被破,肉体崩坏,其实和一个普通人也差不多。 “如果真能超越人体的极限。”四顾剑缓缓闭上眼睛,开始在脑中演算当初在大东山上的一幕幕。 雨水降临在山顶,那一指点破雨水,点至苦荷的眉心,于须臾间度了半湖之水进去,生生撑破了苦荷国师的气海肉囊。 就是那一指! 四顾剑猛地睁开双眼,眼瞳急剧缩小,最后缩成剑尖一般的一个小黑点,用极其缓慢的语速说道:“一指度半湖,没有人能用这么快的速度度出真元。因为人体的经脉修行到最终,再如何粗宏,却依然是有限制的。” 范闲当时不在山上,也不知道四顾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有些听不明白这句话,暗想每个人修习武学,提升境界,都是在实与势二字上打转,势便是所谓技艺,如今又要加上四顾剑所授的心意二字,可是实之一字,却是实实在在的个人修为,无论是一般修行者的气海丹田,还是自己的两个周天,腰后雪山,总要有所根基,然后依循经脉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