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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时,范闲的心头忽然一紧。他不知道含光殿内太后睁开了眼睛,却下意识里微惧往那处看去。如果太后真的醒了过来,自己只怕要倒大霉。 这是发自他内心的畏怯。往年里不论是对着谁,他都不曾真的害怕过,可是如今知道皇帝陛下是位大宗师,一个人,踩在了武道境界和世俗权力的两座巅峰上,那和降落凡间的神祇有什么区别? 紧接着,皇宫里钟声嗡嗡响了起来,响彻四周。范闲低头默数着钟响的次数,确认了太后的死讯,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旋即又空虚起来。在他对面的李承乾,却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反应,闻知最疼自己的太后也这般孤独离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颤声对范闲说道:“不须送。” 范闲平静揖手一礼,说道:“安心上路。” …… …… 李承乾那句话并不完全正确,死亡确实是人世间最孤独的事情,但在死亡之前,却往往是人世间最热闹的时候,老去的人在床上迎候着死神,而他的亲人晚辈却围在床边,叽叽喳喳不停,好生令人厌烦。 今日东宫亦是如此。范闲在宫外等候,过了许久,听见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皇帝陛下在很多人的围绕中,来到了东宫,然后单身入内。 李承乾没有站起身迎接自己的父皇,也没有厌憎此时死前的热闹。他拒绝了范闲冒险的提议,不愿去天涯海角藏命,也没有像老二那样,赶在皇帝陛下回来之前服毒自尽,便是因为,他有很多话想要对自己的父皇说,他要吐一吐二十年来心中的怨气,若不能尽抒,只怕死后会变成一只怨鬼。 “史书上究竟会如何描述这一段?”李承乾看着自己的父皇,看着这位史上最强大的君王,没有一丝畏怯。 人不畏死,便不再畏惧任何事情。两年来进步不浅的太子,极为直接地说道:“我等着您回来,便是想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一身便服的庆国皇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史书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而且……莫非你以为朕还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太子坐在净几之后,皱眉想了很久,然后笑了笑,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母后势弱,可您依然立我为太子,让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您当然对得起我。” 这不是真话,因为里面浓浓的嘲讽之意,展露无余。 皇帝冷漠说道:“莫要学妇道人家的怯懦酸言酸语。” “怯懦?那是您逼的。您太光彩夺目了,没有人敢去抢夺您的光彩。”太子闭着眼睛,倔犟说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您从骨子里都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权力传给下一代,何必立我这个太子?” 皇帝的面色异常平静,盯着他缓缓说道:“承乾,你很让朕失望。朕这些年来,一直在不停磨砺你,为的是什么?” 李承乾忽然睁开了双眼,冷讽说道:“我不是一把刀,磨多了会磨断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年孤独 范闲走出东宫,回身亲自将那两扇厚重的宫门关好,看了一眼围在东宫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脸色平静,心里却在泛滚着不知名的情绪。略平静了一些之后,他对人群最前方的姚太监招了招手。 姚太监随陛下度过了大东山上的艰难时光,在洪老公公为国牺牲之后,自然成为了庆国内廷里的第一号人物,然则范闲仍旧如往常一般很随意地招了招手。 姚太监佝着身子,恭敬地上前听令。从这个表现来看,任何人都对范闲日后拥有无上权势毫不怀疑。 范闲在姚太监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姚太监面色微疑,不敢质疑范闲的命令,此时又无法去请示东宫之中的陛下,几番思忖,便带着东宫外的一行人往外围撤去,与东宫保持了一长段距离。 范闲也随他们走到了宫中小林的旁边,远远看着那座安静的东宫,猜测陛下和太子此时正在说些什么。让宫里的这些人退得远些,其实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不知道皇帝一旦盛怒起来,会不会说出一些永远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 这更是为他自己考虑,因为天底下只有几个人知道陛下一心要废太子的真实原因,而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他一手织造。皇帝知道他的修为,如果守在东宫外,听到那些宫闱中的阴私,谁都不会痛快。 范闲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满眼忧虑地看着东宫。心想承乾外柔内刚,只怕终究也要和老二走同一条道路。细细思量,其实自己这个人还真是有些复杂,把太子逼到绝路的是自己,只是……谁能想到事态竟会这样发展。他和陈萍萍暗中做的那些事情,看似驱狼震虎,不料最后却在人间震出条真龙来。 几年间,陛下身旁所有的人,都被动或主动地站到了陛下的对立面,陈萍萍和范闲终于成功地将陛下变成了孤家寡人。然则孤则孤矣,寡则寡矣,却依然是人世间最顶尖的那位,而且一朝气势尽吐,竟要吞吐日月,让范闲不禁心寒畏惧。 …… …… 东宫里的情势与范闲的猜想并不一样。皇帝与太子父子二人并没有就此前最开始的几句话,陷入某种歇斯底里的家庭乡土剧的争吵之中。真实的皇族里,永远不会存在马景涛那样的激动分子,有的只是冷漠,冷郁,冷静,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