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节
田常严禁底下将卒私自谈论徐州战事,但徐州战事的影响在军中影响还是极大。 当初正因方振鹤率众献方家埠,又当先锋攻陷临水城,才使得浙西军顺利聚得富阳等战事大捷,故而方振鹤颇受奢飞熊的重用,田常禁言禁不到方振鹤头上去。 田常抬头看了方振鹤一眼,说道:“兵行诡道,淮东好此术,实不足为患。”他嘴里虽这么说着,但是他自己心里都不信,更不指望方振鹤能信。 永嘉、会稽战事相继受挫,他们被迫放弃永嘉、回浦、温岭、横阳、平阳、瓯海、会稽、山阴、萧州等县,被迫在东线全面收缩——即便在那一刻,田常仍认为奢家还是有希望的。 一旦北燕兵马横冲直撞,将河淮防线悉数摧毁,将迫使淮东与江宁在北线投入更多的兵力,届时在南线决一胜负,必能叫淮东、江宁首尾不能相顾。 谁能想到徐州战事竟是这样的结局,仿佛一只巨拳,狠狠的打在他们的胸口,叫他们好几天都喘不过气。 徐州大捷不仅替淮东、江宁彻底解决掉陈韩三这个隐患,将地处淮泗要冲的徐州城掌握在淮东手里,使得淮泗防线形势完备起来,还重挫燕胡南下的锐气——在这种形势下,只要淮东、江宁诸部退守徐州、淮阳、涡阳、濠、泗及寿州等地,将构成坚固的守淮防线,势难给燕胡一鼓作气的捅穿。 拖延下去,田常实在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在哪里。 方振鹤最近牢骚颇多,田常猜测他心里也许隐隐约约有些后悔当初的冲举。 方振鹤献方家埠,而甘为前驱率众谋夺临水,是奢飞熊当年能在独松关、富阳等地取得一系列大胜的关键性原因。 然而这一耀眼的功绩,没有给方家带来太多的实惠跟利益,反而使方家跟杭湖地方势力彻底决裂,试想杭湖有几个人不想生吃了他方振鹤? 一旦奢家守不住富阳、临水,世代在临水城东郊方家埠耕作经营的方家宗族,必然会受到残酷而严厉的报复。 眼下林缚亲率数万淮东精锐,集于麟州,还邀董原、陶春、梁成冲过去,欲与燕胡战于寿张,以解东平之围——此战要是淮东受挫,或者跟北燕拼个两败俱伤,他们在南线还能有机会;要是淮东再获大捷,田常心里也会有内裤都输掉的错觉跟沮丧。 当淮东在麟州、寿张再获大捷,燕胡南下的锐气必将给彻底的挫败,淮东就有余力回过头来,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南线,其第一步就会与杭湖军合兵强攻富阳。 最好的结局莫过是淮东军跟燕胡在麟州、寿张拼个两败俱伤,田常心里这么想着。 这时候有扈从登上城头来,禀道:“大都督行辕急函!” 田常拆开信函,看过后跟方振鹤说道:“大都督召我去议事……”召见甚急,田常将富阳军政事务稍作安排,便连夜乘船出发,逆水赶往淳安,经过桐庐时,与从东阳而来的苏庭瞻遇上。 苏庭瞻从东阳到桐庐是乘马而行,与田常汇合后,便一起乘船赶往淳安。 “徐州出了这个状况,大都督在淳安紧急召诸部议事,是为哪般?”田常邀苏庭瞻到船上来议事。 “怕是要对赣州动手了!”苏庭瞻说道。 田常心里一惊,问道:“淮东、江宁诸部兵马都集于麟州一线,摆开兵势,欲与北燕决一死战——我们此时对赣州动手,岂不是要促使淮东、江宁从麟州撤兵南还?” “我起初也是这么想,但见大都督召见诸部主将甚急,便猜测淮东集兵于麟兵,可以是缓兵之计。”苏庭瞻说道。 “缓兵之计?缓我们?”田常惊觉的问道。 苏庭瞻点点头,说道:“淮东好用诡计,但也很少打无把握之仗,其集兵于麟州很可能只是装腔作势;要是我们信以为真,再拖两三个月,事情怕会大坏。” 田觉陷入深思: 貌似淮东邀董原、陶春、梁成冲诸部合兵,约集十三四万兵马,但燕胡在寿张、东平等地,就有兵马十万,但在青州、登州,陈芝虎还辖有三万余兵马,更为主要的,叶济罗荣在晋南、在河北沁阳,更掌握着三万铁骑、四万余新附军——燕胡这两部兵马,都能以较快的速度拉到寿张、东平外围,参与会战。 不要说新附军了,燕胡能调兵的骑兵部队就高达七八万众,也非江宁十三四万步卒能在河淮平原硬扛的。 也许是淮东在徐州赢得过于顺利跟神秘,而使他们忽视淮东这时候并没有跟燕胡决一死战的实力。 苏庭瞻继续说道:“徐州获捷后,在形势以及人心上,淮东都要做一做样子,领兵北上,做出与燕胡在寿张一线决一死战的样子。即使淮东不这么做,只要燕胡在寿张、东平一线集结大军,淮东要巩固徐泗防线,也无法将兵马从徐泗防线抽出来。而最为关键的,陶春、董原、梁成冲诸部来说,这时候都还陷在河淮,即使想撤下来,也不是一两天能成——但时间拖上两三个月,你说会是什么形势?” 田常蹙紧眉头,倒吸凉气:徐州战事之后,他就满心期盼淮东、江宁诸部兵马在麟州、寿张一线,跟燕胡拼个两败俱伤,倒是没有想过这是淮东搞出这么一番动作,竟然是有可能在装腔作势。 要是麟州会战打不成,时间拖上两三个月,燕胡主力很可能会困于粮草,将主力撤到济南一线就粮,仅在南线部署少量兵马接敌。而在春后,河淮地区交错纵横的河流,也将成为阻挡燕胡兵马南下的障碍,使得淮东、江宁在河淮地区所承受的军事压力将大减。 到时候,淮东、江宁不仅不需要向北线增援兵力,甚至可以从北线抽调兵马来支援南线。 想到这里,田常背脊都渗出冷汗来,这时候他与苏庭瞻在东线都甚感吃力,要是淮东到春后再往浙东增派兵马,形势必然险恶到极点。 “这厮真是险恶啊!”田常气急败坏的说道,“老天怎么能容这么逆天的妖孽活在世上?” 苏庭瞻晓得田常有些畏战怯敌了,跟淮东纠缠这些年,接连受挫,没能占半点便宜,换了谁,都难丧气。 第47章 父子谈险谋 形势对奢家来说,已经到异常严峻的地步了,奢文庄并不想否认这一点。他在会稽战事,一直都留在浙郡督战。 为能就近控制东西两线的战事,奢文庄将行辕设于淳安。 田常与苏庭瞻赶到淳安,才发现奢飞熊等人,先一步从婺源等地赶来。 淳安藏于浙赣崇山峻岭之间,虽说相距就三百多里,但天气要比外侧的富阳暖和许多。 赶到淳安的当夜,奢文庄只是安排夜宴,倒没有急于议事,不过诸将私下里,都在议徐州战事对南线的影响。 淮东的缓兵之计,有人能意识到,有人仍坚持相信淮东、江宁会在麟州、寿张一带与燕胡有一场大战,但徐州战事对南线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一旦在河淮一线的防线稳定下来,淮东与江宁必然会抽兵先打富阳。 如今富阳、临水等地控制在他们手里,往东南能威胁会稽、萧山;往东、往北能威胁杭州、湖州及环太湖诸府县,往西北,能威胁徽州、江宁——只要富阳、临水等地在他们手里,江宁、淮东在徽州、杭湖、会稽等地十余万兵马都寝食难安、不敢轻举妄动。 而一旦富阳、临水等地陷落,孟义山所部杭湖军只需要少量兵马,就能堵住这个缺口,守住杭湖及环太湖诸府县;而邓愈的徽南军不用担心侧后来自独松关及千秋关的威胁,而能专注从南侧的昱岭关对淳安、鍪源一线用兵;而淮东在浙东的兵马,则不需要担忧来自富阳的威胁,而能更专注对东阳、诸暨等县用兵。 攻势之势将大变。 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放弃富阳、临水等地,但真要在富阳进行会战,形势对他们又颇为不利。 从萧山、杭州都有进入富阳的通道,而他们要支援富阳,只能走钱江水道,从桐庐派兵及物资过来。一旦淮东与杭湖军联手兵势强势,将能对富阳形成合围,进而在富阳西线封锁钱江水道,想要打赢富阳会战,就必须投入与淮东、杭湖军联手更多的兵力才成。 战局推演下来,只会叫人更沮丧。 淮东与杭湖军联手,能轻易在富阳外围聚集十万兵马,而且补给从杭州、会稽、明州等地供应,十分的方便;他们即便能在富阳集结十万兵马对抗,但十万兵马的补给怎么办? 不比当初占得明州、会稽、永嘉诸府之时,粮草衣甲军械相对宽裕,这时候要在一路集结十万兵马,仅食粮一项,就足以叫人愁白头。 富阳战事不用真打下去,只要拖上半年,他们就会先撑不住而撤兵放弃富阳。 形势已经到了西线必须有所突破的时刻了。 ************** “别人都等着看淮东与燕胡在麟州、寿张两败俱伤,但我心里清楚,这一战打不成。北燕受挫于徐州,锐气受挫,不会贸然再打硬仗,但淮东真要打,北胡在形势上还是占据绝对优势,林缚怎么可能为了救梁家而贸然去行险?” 烧了火盆的室里,温暖如春,奢文庄仅将长子奢飞熊召来,在室内对坐而谈。 “赣州也是极寒天气,我军缺少御寒衣物,这时硬打赣州,伤亡会叫人难以承受啊。”奢飞熊在婺源领兵。 奢文庄虽到北边来督战,但奢家在浙郡最重要的兵权,还在奢飞熊的手里。 奢飞虎在会稽用急躁、冒进所犯下来的一系列,使得奢家陷入更深的被动之后,给掳夺兵权之后,在奢家内部,已经丧失跟奢飞熊争嫡的资格。 在一家势力内部,永远都不可能只有一个声音,奢飞熊常年领兵在外,有声望、有威势,而嗣子地位稳固,奢文庄做决策并不能无视他的意见。 “淮东在徐州用险计而胜,此可一不可再。主要也是徐州对淮泗形势过于重要,徐州得失关乎淮东北线的安危,想来在林缚心里,也有‘虽势险而迫于用奇,实在无奈也’的想法,”奢文庄倒是不急不躁,徐徐说道,“我也晓得,我们夺赣州的条件谈不上成熟,但形势对于我们,也是到了不得不剑走偏锋、兵行险策的地步了……” 奢飞熊沉默着思虑,奢文庄继续说道:“以往,我们也许可以想,打不过,大不了退回东闽去,只要封住仙霞岭,还能割据闽地,或许还可以唆使广南诸家跟着割地称王,但眼前的形势许我们这么做吗?” 奢飞熊轻叹一声,说道:“子檀在时,说东海之利,未能重视啊,悔之晚哉。”他晓得八闽战卒退回闽地,守住仙霞岭是没有用的,只是更方便淮东在南线集中主力兵马从闽东沿海登岸,直接攻打奢家的腹心之地。到时候奢家即使还有十几二十万兵马,但没有养兵之田,还谈什么割地称王? 但形势这么拖下去,也不行。 除了衢州府所处于浙中谷原外,浙南、浙东的粮棉之地,几乎都给淮东夺去,他们在浙郡所占的地盘,虽然不比淮东小,但缺少粮田,不足以维持这么庞大的军备。在江宁、淮东腾出手来之前,在西线获得更大的生存空间,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生存空间! 无法毕功于一役,必须争得更大的生存空间,才能维持生存,只能生存下来,才能谈得上静待时机。 淮东这两年来,针对他们的,无非也是千方百计的压缩、蚕食他们的生存空间。 “旧事难可追,说来也是我的失策,”奢文庄苦叹一声,又说道,“这时不打赣州,拖到明年春后,你有信心在富阳保持优势吗?只要河淮形势稍固,明年春后,淮东必对富阳用兵,我们要能先一步攻取赣南诸地,那富阳对我们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只是赣州难以猝然攻陷啊,”奢飞熊说道,“在东线,我们陷入太多的兵力,要防备着邓愈的徽南军打过来,孩儿在鍪源最多只能集结五万兵马西进。赣州制置使司就辖有三万兵马,还要防备江州制置使司往援,五万兵马不够用啊!” “东阳要守住,不仅要守住浙中谷原这块粮地,还要尽可能在东线拖住淮东兵马,但只要攻下赣南诸府县,富阳就是鸡肋,”奢飞庄说道,“这时就应该断然放弃富阳,富阳、临水等地四万精兵就能用起来。淳安只要有一万兵马足矣,我替你守住后路,给你凑足十万精锐,但你必须在三个月里将赣州拿下来,不然我奢家将死于葬身之地!” “这时就放弃富阳?”奢飞熊愣怔片刻,不战而放弃富阳,要是攻打赣州不利,他们除了退守东闽,就没有其他选择。而一旦退守东闽,必然又将给淮东从海上虐待折磨到死,真可谓是父亲所说的“死于葬身之地”! 对奢飞熊的震惊,奢文庄倒是平淡,他慢慢说起占领赣州后安排:“我这些年也心疲力歇了,打下赣州,八姓宗族就要迁部分人去赣州立足,控制赣江、鄱阳湖,还是可以经营的,我以后就替你守住闽东那些残地!” 奢飞熊募然看到父亲冠下的鬓发都成雪白,要不是计穷于此,谁会将气运都压在一场胜算不大的攻城掠地决战之上? “孩儿定不会辜负父亲的重托!”奢飞熊推倒跪拜在地,叩了三个响头。 “责任重大啊,”奢文庄伸手压着奢飞熊的肩膀,说道,“这一战过后,我就回晋安去,宋家这些年太收敛了,收敛得不让人放心啊!我不在晋安,怕是没有人能压住宋浮。” 奢飞熊讶异问道:“我奢氏败亡,宋家就能独善其身?” “当年我就不赞同老二跟宋浮他女儿的婚事,奈何老二给迷得没有心魂,那个女子不是省油的灯,怕是他们父女早就背着我们见过面了,”奢文庄说道,“要不是年中时会稽形势实在险恶,我怎敢轻易离开晋安?” 奢飞熊想起那张明艳、妖冶的面容来,这才彻底明白赣州一战为何非打不可。要是拖到明年春后,富阳战事正进行到紧要关头,给宋家反戈一击,奢飞熊实不知道真到那一步,奢家还能有多少生机? “父亲几时觉察的?”奢飞熊压着声音问道。 “不管觉察早或晚,都没用的,”奢文庄摇了摇头,说道,“宋家这些年来,几乎都放弃永泰,举族迁往泉州——宋浮这头老狐狸,我是理解的,他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只要你能打下赣州,我还能勉强压住他,不然的话……” 多余的话也无需多话,宋家在泉州貌似只有数千精锐可用,但只要宋家举族投淮东,淮东集结数万大军从泉州登岸,必然导致奢家各条战线的全面崩溃,这场仗就没有必要打下去了。 “当年没能将那个害人妖精刺死,留下这个祸害!”奢飞熊含恨的捶打地面。 第48章 残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