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节
贺姑姑一见,柳眉顿时高高竖起。她快步走去,厉声斥责:“谁给你们的胆子轻慢陛下?来人,拖下去一人掌捆二十!” 皇帝近身伺候的几十人,都是定下来退位后要带走的,铁定是皇帝的人。因此,他们执行命令也毫不犹豫。 两名身体强壮的大宫女面带煞气,就要上前,将端菜的人吓得手里发抖。 “不,不是小的……是摄政王大人……”小太监结结巴巴。 说是小太监,其实宫内阉人制度废除已久,贵人们多用宫女,便是少量太监,也都并未净身,留着做些笨重活儿。 “慢着。” 皇帝摆摆手,一张瓷白脸蛋映在晨光里,美玉般光彩熠熠。她颇感兴趣地打量那盖了盖子的餐盘,招手说:“端过来吧。” “陛下……!”贺姑姑急了,“怎能让那白眼狼如此侮辱您!” “看看么。” 皇帝笑眯眯地,谁也看不出她的想法。 小太监战战兢兢将餐盘端上来。 这是个托盘,也不算小。盖子揭开后,就露出一碗雪白牛乳、一只撒了黑胡椒的煎鸡蛋、一小碟松糕、一小碟拌笋丝拼拌秋葵,最后是一杯漱口用的清水。 牛乳边上,还放了一小杯蜂蜜,可以自行增添风味。 裴沐眨了眨眼。 小太监轻声解释:“陛下,摄政王大人吩咐,说……说今后是共和国了,就算是陛下也、也不能铺张浪费……就按着新的餐饮潮流,做、做几样,就可以……” 贺姑姑在一旁,狐疑地打量着这盘子早餐。 你说它寒酸吧,其实样样精心,比之前那敷衍的几碟子饭菜看着更精致。可你要说它是好意……这么一小盘,哪里是皇帝陛下该享受的气派? 小皇帝的表情,也显得有些莫测。 她拿起一旁的银箸,慢条斯理地戳了戳煎鸡蛋,又戳了戳松糕。 终于,在小太监紧张的等待中,她说:“好了,既然皇叔一片真心为共和,那便如此。下去罢。” 言语中讽刺之意甚浓,却好歹是接受了。 小太监松了口气,行礼告退。 皇帝已经挟了一筷子笋丝,嚼得一边脸颊微鼓。 突然,她又出声叫住小太监:“哎,朕问你,是只有早餐如此,还是往后的一天三顿都这样?” 小太监略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回陛下,按摄政王大人的吩咐,是都、都这么做……” 皇帝皱了皱鼻尖,像吃了个苦瓜似的。谁都看得出她不怎么高兴,却又不得不忍着。 “成吧。” 她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也继续阅读那份官营的邸报。 贺姑姑使个眼色,叫那不知所措的小太监退下,自己服侍皇帝。 “陛下,您再忍几天,往后啊,咱们见也不见那姜月章。这都是什么心机深沉的坏人。”她安慰道,“以后奴婢天天给您研究新的菜式,一样样必定都是祖宗传下的精华,可不是这些什么新潮流能比!” 尤其那牛乳、那黑胡椒,这什么东西……像什么话嘛!哪有燕窝鱼翅养人? 裴沐都含笑听了。 “姑姑说得对,他真是心机太深。”她真心实意叹了口气,眼中却泛出柔和笑意,“羞辱人,也不是这么个羞辱法。” 还特意挑着她喜欢的菜,真是……烦死了。 她要怎么办,还真得好好想想。 …… 早晨还有些灿烂朝霞,过了一个多时辰,却浓云聚集,飘起小雨来。 裴沐让贺姑姑他们在一边等着,自己撑了伞,往陵园深处走去。 过往的朝代,皇帝都会修葺豪华的皇陵,以此彰显皇权威势,也祈祷死后尊荣。但近代以来,大燕皇室早已主动推辞了这份荣光。 一应皇室成员,都葬在明珠宫旁的陵园中。 这里实际是一座山,虽然经过了人为加高,却也还是称不上雄伟,只是一座普通的、看得出人工斧凿痕迹的秀丽小山。 雨雾弥漫在青翠林间,也浸湿了石板小道。 裴沐撑着伞,拾级而上,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就看见了皇祖母的陵墓。 与她尊荣的一生相比,那实在是个太小的墓穴,若不是墓碑在那儿,无疑会被忽略。 但这是皇祖母亲自选定的地方。 墓碑前,已经有人站着。 他没有打伞,所幸边上有常青的松柏。针叶细密,阻挡了飘摇雨丝,但仍有几许湿意濡在他肩上。 冷灰蓝色的军装,在阴雨天里显得更冷;金色的肩章好像谁锐利的眼神。 裴沐望着他的背影。 这道背影是她熟悉的。当他们都还小的时候,她就经常看见他的背影,很多时候,她也曾经伏在这个人背上。 那都是皇祖母还在时候的事了。 他略侧过头,而后就是转身行礼。他欠身时,硬挺的黑色长靴在流水的白玉台阶上一碰,碰出一声硬邦邦的响,还溅起几点水珠。 “见过陛下。” 裴沐点点头,上前将手里的花放在墓前。 “皇叔比朕来得早。” 他们并肩而立。 姜月章垂手而立,手指贴着长裤中缝,站得标标准准。但在这个骄傲挺直的假象背后,却是一双眸光微动的眼睛;他悄悄转动眼珠,将身边人的模样尽收眼底。 她神态宁静,侧脸英气十足,却又不乏秀丽。唇角总是一点笑,眼角有一点妩媚的弧度,整个形状却更圆润些。如果她不故意板着脸,那这双眼睛就会显出天生的热情友善,像只机灵好奇的小动物。 他手指动了动。他们离得这么近,近得他一伸手,就能牵住她。 “皇叔。” 她突然开口,令他心中微惊,险些以为自己蠢蠢欲动的小心思被她看破了。 他观察着她的神情,沉声应道:“陛下请讲。” “朕看过皇祖母,待会儿便要去佘府。”她没有看他,只是伸手抚摸那块冰冷的墓碑,“佘相要见朕。” 摄政王眉心一皱,神情跳动一下,这才冷声道:“佘相……三朝为相,德高望重,也难怪有底气叫陛下亲去见他。” 裴沐笑了一声。姜月章就是有这本事,板着脸,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出嘲讽万分的话。 “对于这一天,皇祖母早有预料,所以我们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佘相,佘家,还有大臣会议里那许多人……收拾起来,不容易啊。” 她将伞收起来放在一边,任由雨丝飘洒,自己蹲下身,用手指去描摹墓碑上的头衔和名字。 但忽然,头顶一声开花似的响。 摄政王拿起伞,为她撑在头顶。 “别着凉。”他淡淡道,“越是不容易,陛下才越要保重身体。” 裴沐一怔,更笑起来。 “朕的确不容易。”她说,“但皇叔也不容易,朕一直是知道的。以前、现在,还有朕给你安排的未来,朕只以为你有那个才能,而哪个有才能的人不愿执掌天下?为了这个目标,再不容易也是甘之如饴。可朕却好似从未认真问过,皇叔,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 摄政王握紧伞柄。 “臣……臣要的,一直不曾改变。”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嘶哑,似乎竭力克制着某种情绪,“陛下知道的。臣告诉过陛下。” 裴沐安静了一会儿。 “皇叔,你能换一个吗?”她低声问,“你要的,朕给不起。” 青年眼中刚刚才亮起的火光,悄然黯淡下去。 但在火焰的余烬里,却生出无尽执拗。 “臣是个一根筋的人,认定什么,就只要什么。”他语气平静异常,也因此显得执著异常,“臣之所以当这个摄政王,无非是因为有人要臣当。臣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因为……这是那个人的愿望。” 小皇帝摇摇头,感慨道:“这可怎么办?你要是早点说,朕就换个人了……也不成,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们两个人。别的人,总是不大合适。” 除了姜月章,还有谁能当这个摄政王? 而除了他,她还能全心信任谁? 摄政王垂下眼帘。他睫毛很长,每次垂眼时,因为掩去了眼中的锐利肃杀之色,就显出几分忧郁来。 “臣会一直等陛下。前几日……臣一时心喜、方寸大乱,对陛下多有冒犯,陛下勿要怪罪。” 裴沐笑道:“不怪罪,那是不可能的。” 摄政王:…… 他抿起嘴唇,这个表情显出几分委屈来。但接着,他就深吸一口气,重新板起脸,克制地换了个话题:“陛下,早餐……可还合口味?” 皇帝噗嗤一笑:“皇叔真是个妙人儿,说话见势不妙,就赶紧逃跑。早餐么……嗯,虽然是为了羞辱朕而做的事情,其实吃起来还不坏。” 摄政王闷闷道:“臣不是为了羞辱陛下。” 他素来寡言,却绝非不善言辞,但在皇帝面前,他总是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得可怕。千言万语,最后不是说不出来,就是说得不对、讨不了她的好。 裴沐暗想,这真是个傻子,听不出来她说吃起来不坏么? 这么一想,她心中却又一软。 “皇叔,”她伸出手,“扶朕起来。” 摄政王方才还郁闷,此时却眼中光亮一闪。他确定似地看她一眼,这才小心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 雨下得比刚才大些,滴滴打在伞面上。世界一片敲击的响,唯有伞下是宁静的。 姜月章握住她的手,沉默地数着时间。他耳边仿佛能听到怀表的滴答声:一秒,两秒,三秒…… 他等着她将手抽出去。 但她没有。 她还反过来握紧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