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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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波比一般人更清楚,有些心理创伤是会影响大脑的,当病程达到一定程度,只有药物才能治疗,才能缓解。而女营里的那些女人经历的,是非人的遭遇,她只能干涉,却未必能够治愈。这个时代,能逼死人的东西太多了,但若有人想活下来,至少她能伸出一只手,拉住那些人,就如同拉住了何灵一般。 何灵的牙齿一下就咬紧了,心头恨意翻涌:“告诉她们,错的不是她们,而是害了她们的恶贼!” “不错,还有那些贞操、清白的浑话。没有伤人害人,没有为非作歹,那她就该是清白的,没人能够指责。”伏波定定道。 这话,她曾听公子说过,不止一次,然而今时今日听在耳中,却跟以往每一次不同。何灵狠狠抹了把脸:“我要回去,回营地去!” 伏波眉头微皱:“还是再等两日……” 何灵却用力摇了摇头:“我静不下来,我想现在就回去,回去做些什么!” 看到伏波面上的忧色,何灵握紧了对方的手:“公子,不必担心我,死人我见得多了。被龟公打死的,跳楼自缢的,病重不治的,品芳阁里死过许多人,那时我只觉的怕。而现在,我不怕了,我只想做些什么,能让她们好好活着!” 她的声音里,有股豁出一切的坚定。这是找到了目标,确定了理想的人才会有的声音。伏波闭上了嘴,这种事情,是旁人劝不住的。杀人时,战友被杀时,还有那些事败的任务,眼睁睁看着她拼命保护的人死于非命,她就不会受到伤害,留下阴影吗?她当然受过伤,也曾见识过地狱的模样,可是这些都没让她却步,因为她知道肩上的重量,也不曾畏惧。 没有再劝何灵,伏波转过头,看向了一声不吭的林默。这丫头是林猛的妹子,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初认识的几人之一。然而她从来都是不声不响的,没有存在感,似乎也没什么分量。可是伏波知道她的倔强,她会在家中遭难时,想着早早嫁人,减轻家中负担。也会默默的待在大营,做她能做的一切。也是她,在发现情况不对后,跌跌撞撞跑来找自己,避免了女营出现更大的动荡。 这样一个人,在遭受了这么大的冲击后,会一点也没有受伤吗?也许她只是照常藏起了情绪,就像听到父亲的死讯时一样。 所以,该问的话,必须要问清楚。伏波低声道:“阿默你呢?留下来住上两天,陪陪我如何?” 谁料那小姑娘突然问道:“恩公,你不曾怕过吗?为何你会跟阿兄他们一起出海,会打打杀杀,冲在阵前呢?” 没人比她更懂世间的女子,没人比她更慈悲仁善。这样一个人,为何会提起刀,冲杀在前呢?她就不怕死吗?她就不怕夺人性命吗? 伏波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但还是郑重作答:“因为在我心中,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那小丫头不肯罢休,追问道。 “尽我所能,让身边人都好好活着,活得安宁。”伏波笑了,轻吟出了那句诗,“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林默没读过书,也不没听过诗句,然而这句话,却不知怎地让她的眼眶微微的湿了,双手按在地上,她跪了下来,行了个大礼:“我想跟恩公学武,求恩公教我武艺!” 伏波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沉吟许久才道:“这条路很苦,也很危险,若是事败,你遭受的可能是难以想象的折磨。而就算胜了,那些伤痛也不会离开,甚至会让你无法生育,再难有子嗣。你可想清楚了?” 林默抬起了头,那双眸子里没有半点退缩:“既然恩公能,我便也能!我想学武,我想强到能杀贼人,也能护着想护之人!” 这是这丫头第一次说出自己的理想,也是第一次如此执着的跪在她面前。伏波伸手,把她也从地上拉起:“好,以后我会慢慢教你,还有些小巧的防身手段。将来若是你学了,也可以教教其他人。” 林默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一旁何灵急道:“我呢?我能学吗?” “你要学的不是这个,是读书识字,是管理协调。甚至还能学学怎么包扎伤口,将来女营也要有人学医,懂得怎么处理那些战场上留下的伤口。” 这才是何灵想要的,她又怎会拒绝呢? 看着两个兴奋的小家伙,伏波在心底叹了一声。那些冲击,那些创伤,真的能简简单单治愈吗?也许她们两个心中依旧藏伤痛,只是收拾起来,不愿再展露出来,也不想再让她担心。 不过现在,她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这小岛仍旧危机重重,踏错一步可能就万劫不复了。那些困难,总要一个个解决,只盼孙二郎他们能早点到来了。 第六十章 站在船头,严远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岛屿,只觉心中翻涌,很难说清是个什么滋味。明明来岛上已经三个多月,却不及这七八天来的震撼。夜袭破营,收复降兵,整饬操练,这些原本做惯了的事情,放在另一个人手下,却彻底变了模样,迫的他都要加快步伐,以免被人甩下。如今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所作所为是为了对军门尽忠,还是已经被那人折服,想要帮她实现心中的愿景。 不过有一点,严远没法否认。他想要尽快赶回来,岛上还有他练出来的兵,还有百废待兴的大营,更重要的是,还有人等他带回得胜的好消息。 呼出一口气,严远都身边人道:“动作麻利些,争取明晚之前抵达二王村。” 这可是他得到的第一个差事,也是他真正融入赤旗帮的契机,无论如何也不能出纰漏。 ※ “爹,叔爷已经去了好几天了,到底啥时候才能回来啊?不会出岔子了吧?”王大根的儿子嘟嘟囔囔道。 王大根用力拍了一下桌:“放你的屁!你叔爷可是跟着三条船走的,能出啥事?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有了钱,也能贴补家里。” 那小子一怔:“不是说要把人抢回来吗?” 王大根呵呵一笑:“婆娘们未必能抢回,娃娃可能还能领回来几个,到时候还是要拿去卖了,也是一笔收成呢。不过这都是小钱,还得看营里的财货,若是多了,肯定有重赏呢。” 那群女子是卖到船帮的,现在又带着海贼去劫营,指不定给糟蹋成啥样,就算带回来也没用了。五叔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他劝都不听。不过这样说也有好处,省的那些村人抱怨。之前赤旗帮带人走的时候,不知多少人私下里暗骂,现在领回几个,看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被亲爹骂的直缩脖子,那小子却是个嘴贱的,过了会儿忍不住又嘟囔道:“可这也好多天了,万一叔爷记错了地方,没找着呢?或是那些赤旗帮的势大,海贼们反倒被吓跑了呢?” 王大根简直恨铁不成钢:“你这猪脑袋!要是出了乱子,贼人们不早就回来找咱们算账了!这不是没人回来吗?” “兴许只是逃了……”那小子还是不肯停嘴。 王大根实在听不下去了:“逃就逃呗,咱们又没折损什么!村里不遭难就行。” 他那儿子这才恍然大悟,松了口气:“爹说的是,是我想多了。” 现在贼人没找上门,赤旗帮的人也没找来,那至多也就是他那叔爷老命不保。谁死不是死呢,只要他们能安安稳稳活下去,这一遭难关就算过了。 王大根见他才反应过来,不由骂道:“你这夯货,这点计较都没,以后家业传到你手里可怎么办?唉,过两日跟我去城里一遭吧,这次赤旗帮要是垮了,咱们卖鱼也就有赚头了。” 那赤旗帮除了强买人口外,最让他们痛恨的就是收海货这档子事。这以前可是他们管着的,说是能卖高价,其实是跟鱼档谈好了,每次都能从中捞些钱财。还能帮着村人借钱,也有一笔分润。正是经营有道,这才占住了村中田地,代代出任村长,把持住了大权。现在遭过一次难,他们家也折损了好几口,若是不精明点,指不定村长之位都不保了呢。 教训完儿子,王大根也忍不住摇头叹息,当年他爹天天愁眉苦脸的,他觉得奇怪呢,当村长还有啥好愁的?现在当了村长,才发现烦心事是真他娘的多,只这蠢儿子就不省心啊! 骂归骂,教还是要教,又是好一顿提点,父子俩这才在草草吃了饭,各自回屋。天还没彻底黑下来,王大根摸出了账本,盯着上面那些跟画鬼符一样的勾勾圈圈思量了起来。他们村是跟着那几个村子一起抗了盐税,但是徭役还是个麻烦事儿。如今村里青壮死了大半,这事儿越发不好安排了,还有几家要笼络住才行,该怎么办呢? 正发着愁,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他刚愣愣的站起身,就见院门被人踹开了,七八个握着刀的汉子闯了进来。 王大根双腿一软,差点没跪下,然而已经由不得他了,他那傻儿子已经叫唤了起来:“爹!爹!头领们回来了啊……” 瞧见那群如虎似狼的匪盗捏鸡崽子一样捏住了儿子的脖颈,王大根再也坐不住了,颤巍巍走出了屋:“各位好汉,有话好商量,咱们二王村之前还相助过几位头领,应当是有什么误会……” 为首那个面容冷肃,身形高大的汉子闻言,抛来了一物:“带路的可是此人?我们赤旗帮倒想问个明白呢。” 那颗用盐腌过的脑袋滴溜溜落在了脚边,不是王老五又是何人?王大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住,瘫倒在地。 围困一个渔村,对于严远而言根本没有难度。三十人一拥而上,先冲进去拿了村长和几个大户,再堵住村口,敲了锣召集村民。三管齐下,又没了主事人,村人哪还有逃的心思,只能心惊胆战的祠堂前站定。 严远立在堂前,点起了火把,对众人道:“赤旗帮待尔等不薄,没来到竟然有无耻之徒恩将仇报,如今那三船海盗尽数杀光,带路之人也留下了脑袋,我倒要问问,这村里还有谁是同谋。” 王老五那颗脑袋放在案上,在火把的映照下愈发狰狞。 然而“同谋”二字,却让一些人燃起了希望。这群贼子没有直接杀人,反倒招来村人,肯定还有说头吧?那是不是只要推掉责任就行了?有个汉子哆哆嗦嗦道:“头,头目,这王老五乃是村长的亲叔,想来此事也是他们安排的。王大根一家向来把持村子,大事小事都没有旁人插手的余地,我等真的是冤枉啊!” 他一出声,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王大根就挣扎了起来:“老六,平日我待你不薄啊,怎能血口喷人。好汉,这都是五叔那个老不死的想出的法子,他是村老,我这个村长也要听啊!” “都是一家人,谁听谁的还不知道呢!” “之前赤旗帮买人,钱不是还分了你家……” “没有的事!住口!快住口!” 眼瞅着几家闹了起来,还有妇人嚎啕大哭,祠堂前简直乱作一团。严远的目光却没停在那群人身上,而是转向了另一侧。几十个男女老幼畏畏缩缩立在角落,一动不动。 严远开口问道:“这次我来到二王村,就是为了诛首恶的。尔等若是有冤情,也可以说出来,我看看能否为尔等做主。” 他的话依旧没有得到答复,倒是几个刚才还在争执的村人都停了下来,有些惊恐的望来过来。不是说带路的事吗,怎么又要申冤了?都是些贼人,也敢替人做主? 他的话仍旧没有没人回答。 这次严远却不再问了,而是走到了一个大箱子前,一脚踢开了木箱。里面有些散碎银子,几匹好布,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各式各样的契书。 严远捡起几张抖了抖:“这么多田契,村中田地可是都归一家了?” 又换了一张,他眉头微挑:“这不是借钱的契书吗?王小是谁?” 此话让角落里的一个村人浑身一颤,低声道:“是我爹。当年阿爷重病,村长作保,抵押了家中田地,没能还上……” “一村之长,还要夺人田产?”严远冷笑一声,“是不是还有犯了族规,被拷打致死,或是浸了猪笼的?” 这话一问出口,就有几人哭了起来。 对于这些,严远并不觉得稀奇,乡间村里,实在太寻常了。 把那几页纸扔进了箱中,严远道:“有什么冤屈,尽管说来,说不定还能把被夺去的抢回来。今日吾等来此,并非是要屠村,而是杀当杀之人。” 谁是当杀之人?这句话简直就像一瓢油浇在了火上。一个妇人突然哭着跪了下来:“大房的不是东西,把我闺女给卖了,还把钱给贪了!” 那一声,倒是让人难以分辨到底是心疼闺女,还是心疼钱了。 有这一嗓子开头,喊的人就多了起来,指名道姓的,破口大骂的。从贪墨鱼钱,到跟奸商勾结,从侵占田产,到占了别家祖屋。还有什么打伤亲人,买卖儿女,甚至连扒灰,私通这样的丑事都被翻了出来。 那一声声怒骂,有真心实意,满腹怨恨的,也有牵强附会,带着恶意的,然而巨大的声浪混在一起,仍旧掀起了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恶意。别说严远,就连他带来的那些降兵,有些都变了面色。他们不曾受过这样苦吗?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吗?何不杀个痛快! 一声刺耳的嚎哭传来,并不真切,不痛不苦,只是刺耳,让人心烦意乱。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若是换成一个县官,要如何来判?换成是他家小姐呢? 这一瞬,之前小姐说过的话,突然就浮上了心头,严远冷静了下来,看着争吵的众人,以及手持钢刀,青筋暴露的兵士。他们想要的是什么?赤旗帮想要的是什么? 严远大步走到了那瘫软在地,已经被骂声吓破了胆子的王大根身前,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 这一下,场中骤然安静。那几十张嘴,一下都没了声音。 血从刀刃上滑落,严远却没有感觉到“杀良”的内疚。相反,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杀的是一个鱼肉乡里的恶人。 目光在所有人面上扫过,他冷冷笑了:“王老五是村中族老,若想给贼人引路,村中各位主事之人会不知吗?王大根罪大恶极,他的所作所为,若是没人帮衬,能干得出吗?如今罪状都摆在面前,你们可冤枉?” 说着,那把染血的刀指向了那群惊骇莫名,抖如筛糠的家伙。 “入祠堂主事者,杀!随村长作恶者,杀!对赤旗帮不敬者,杀!” 说着,他点出了几个名字,立刻有兵士把人拖了出来,一片刀光,一地污血。 站在一地尸首中,严远开口道:“这些人,都是欺压尔等的恶徒,如今已尽数伏诛。他们的家财,尔等可以分而取之。不过要选出一个全村都认可的暂代村长之职,处理这些财货。” 那死寂中,响起了骚动,有人的眼睛亮了,也有人捂着嘴哭出了声。然而那股弥散的怒火,那股惊人的烦躁,却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看着渐渐露出喜色的村人,和那些平静下来的兵士,严远就知道自己选对了。其实他要杀的,只是掌权之人,是那群骑在村人头上作威作福者,而抄没家产,分给村人,就是最后一颗棺材钉。 从此以后,二王村再也不敢有人违抗赤旗帮,从此以后,东宁县再也不会有村子敢冒犯帮主的虎威。他现在不是官,也不是兵,只是为赤旗帮而来,就该做出正确的选择。 在那血泊中,二王村剩下的村人推举出了一位向来公允的老者,又由他打开了几家富户的库房,开始分起了家财。那传的老远的兴奋叫声,跟开仓放粮时的声音一模一样。严远却未曾久留,则干脆利落的带人起航,回到了大营。 见到是严远带人前来,李牛还有些吃味,但是听说是他去了二王村讨还公道,还为村人除了害,又不免高兴了起来:“如此正好!以后看还有哪家忘恩负义的,敢得罪咱们赤旗帮!” 严远叮嘱道:“此事帮主吩咐过了,要在东宁县传开,不能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李牛哈哈大笑:“严老弟你这就想多了,现在人头都堆起来了,还有谁敢添乱?” 营寨外,的确垒起了京观,而且人头不少。 严远有些好奇:“你们竟然杀了这么多贼人?” “可不是嘛!可惜严老弟没法立功了,咱这也是打出了威名,无人敢惹啊!”李牛十分的得意。 严远当然没有跟他争功的意思,只是叮嘱道:“就算如此,也得听帮主命令。” 李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这还用你说?二郎已经带了船返回罗陵岛了,这次可是足足有十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