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楚钦轻声道,“赵长宁,幸好你还活着。”

    他才没有彻底变成修罗恶鬼。

    赵嫣摇头道,“我宁愿自己已经死去。”

    赵嫣很少向人吐露心声,他习惯了独自站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等着黑夜来临,却有人为他升起了一轮明月。

    “你会长命百岁。”

    赵嫣笑了一声,他心里说不出的平静,伸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楚钦的一角衣摆,就像在冷雨中出现幻觉时候攥紧的那一片飞扬的琼花。

    他不会让楚钦落到和宁王一个下场的。

    天际有熹微的晨光,院落中的枯枝骤断。

    篝火变成明亮天地间的暗影。

    观音庙外有马声嘶鸣,赵嫣道,“有人来了。”

    楚钦站了起来,手中的刀扫灭篝火,尘灰与火星飞扬。

    西北军的精锐五人折三人。

    剩余的两人带着福宝沿路寻暗迹与楚钦会合。

    福宝牵着小马,一见赵嫣便扑了上来。

    赵嫣被他撞的低声咳嗽,却还是笑着揉了揉少年被冷雨湿透的漆黑发顶。

    楚钦看了眼赵嫣,见他并未留意此处,对身侧的两名属下道,“你二人先行暗中潜回对岸军营。”

    两名属下对看一眼,齐声道,“殿下为何不归?”

    楚钦道,“我需去梅舟府中一趟探个究竟。”

    两名属下惊疑不定道,“殿下?”

    楚钦摇头,仔细与他二人叮嘱后摆手,“退下吧。”

    两名属下听罢领命而去。

    两名属下走后,楚钦眼神落在赵嫣身上,从永历三年的冬夜起便冻结成冰的血液开始从四肢百脉温热地流淌。

    楚钦年少时便征战沙场,少年好美色,对冷宫中美貌的骊妃动了心。骊妃死在他手中,对楚钰便总有一分歉愧之情。所以他竭尽全力辅佐楚钰,手握重兵却从未有过反心。楚钰疑他惧他楚钦心知肚明,楚钰的所有手段他都可以忍,即便是赵嫣的死,楚钦都为楚钰留有余地,给了楚钰一次机会,而楚钰甚至不肯为赵嫣在历史上留一份清白的名声。

    对骊妃的歉疚一点一滴与日被消耗殆尽,对皇室的失望一日更甚于一日。

    赵嫣尚且能被这样对待,其他的人将来又会是什么下场?

    所以楚钦反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快战争的步伐,战争早一日结束,中原遂早一日太平。熟料在河东却被拖了数月,中原生灵涂炭,又逢外夷作乱。

    突厥人虎视眈眈,赫连牧若沿袭赫连丹的计划在西北军与朝廷两败俱伤之际大举出兵,只怕中原要重蹈几百年前胡人祸国的覆辙,而现在因为赫连丹死去的消息攥在西北军的手中,一切便还有转机。留给楚钦的只有两条路,与朝廷止戈,或继续与朝廷两败俱伤,被外夷坐收渔利。

    他看着赵嫣的时候目光是柔软的,就像嶙峋刀锋被磨去尖刃。

    赵长宁还活着。

    赵长宁不想看到生灵涂炭。

    是止还是战?

    破旧的观音庙中,阳光透过窗柩细碎洒落,观音娘娘潮湿的面庞镀一层金色。

    福宝牵起手中的马,喊了声,“走喽。”

    楚钦的腰间重新挂起了一柄银色的刀,摘一片叶子放在唇瓣,便奏成塞外的小调,音色婉转,悲凉入骨。

    赵嫣问道,“这是什么曲?”

    楚钦没有说话。

    这是塞外的一首民谣,相传在许多年前有一位农家女,她的丈夫随军出征十年杳无音信,农家女以为丈夫已经死去,遂殉节。丈夫功成名就归来,妻子已入土多年,丈夫解甲归田,在妻子墓前种满百花。后人称之为百花冢。有人胡琴作曲,取名断魂,断魂声里诉世事无常。

    初识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昨夜屋檐的冷雨一滴一滴坠在泥泞的土中,风声正盛,晨光寥落。

    第一百五十二章

    梅舟府邸在冀州城内,距芹河郡百里之遥,为掩人耳目,走深山夜路一夜又一日方至,于客栈安置下时已有月色隐出于云海,楚钦夜探梅府而去,昏灯下映着赵嫣瘦长的影子。福宝问道,“公子觉得此行秦王殿下会如何决定?”

    赵嫣摇头,“我不知。”

    赵嫣从楚钦处得知梅舟乃冀州城内通敌叛贼,突厥人的具体部署梅舟定知一二,宗曷被一劈两段,其下属皆咬碎口中的毒药自尽,知情人便只剩梅舟此人。只有梅舟才知道突厥人究竟趁乱部署到了什么地步。而得知突厥人切实消息之后的楚钦会如何做,赵嫣不知。

    福宝叹息,“公子,咱们等三月之期一到,回岭南去吧。”

    岭南四季温暖,有漫山遍野的红荔与夏花。

    赵嫣目露怅惘之意,却很快被一片幽深的黑夜覆盖,捂住唇低咳两声。

    冀州副督军府中。

    一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着锦缎,身边有美貌的胡姬服侍。

    胡姬乃赫连丹所赠。

    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不知我们突厥的人大人可有安置妥当?”

    梅舟揽过碧眼胡姬在怀,手落在女人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上。

    “安排在了芹河郡的别院,应当无事。”

    此时赫连丹已死不过一日夜,宗曷一行全军覆没的消息因处置得当,且杀人埋尸深夜清理干净了痕迹,消息并未传出,梅舟还在做着颠覆楚国江山的美梦。

    梅舟此人嗜官贪财,好胡女,喜渔色,胆大包天,有些才能,可惜不用于正道,眼中常年冒着邪气。梅舟的亲妹妹是先帝宫中的宫女,先帝醉酒将贴身伺候的女子拉上了塌,一夜春宵后见其相貌平平,视为丑闻掩盖,宫女因之受够宫中的冷眼与嘲笑,后自尽与房梁上,死后尸体被扔进了乱坟岗中。

    梅舟兄妹出身于没落家族,祖上曾任职高官,至梅舟父亲没落至草莽,梅舟的副督军之位全凭自己筹谋得来,父母早亡,唯一的妹妹当年因为清贫送进宫中,却落得这般下场,遂记恨楚家皇室,并生反心,后中原大乱,突厥人献上美人黄金,梅舟何乐而不为,于是引狼入室。

    “须卜将军与阿图鲁在等着汗王在冀州的音信,大人切记不可有闪失。”

    梅舟放肆笑起来,手中卷起女人棕色的长发,鼻尖嗅到香气。

    “自然不会有闪失,我等着中原大乱,天下易姓呢。算算时辰,不到一个月,阿图鲁最后的一批死士便潜入京师了,冀州的战局一触即发,楚家的人内斗两败俱伤之际,正是你草原得利之机。”

    女人妖娆坐在梅舟膝上,红唇微扬起,绿眸含情,“须卜将军在边境,阿图鲁将军在京师,就等得到冀州大乱的消息,大举攻入,到时中原王朝易姓赫连,杀了楚国的皇帝与西北的秦王,必不会亏待了大人。”

    梅舟翻身将胡女压在身下调笑道,“如何不亏?”

    胡女双臂揽在梅舟肩侧,吐气如兰,“大人觉得呢?”

    二人在塌上翻云覆雨,女人的呻吟声在帐中绵长又欢愉。

    梁上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在月下隐没了踪迹。

    突厥人天衣无缝的计划因赫连丹的死给中原王朝留下了一线生机。

    楚钦的手握紧他腰间的银刀。

    银刀是赫连丹的刀。

    他少年时立志驱除外夷,如今却走上了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阿图鲁人已在京师,最后一批死士还有不到一月便至,若西北军与朝廷继续两虎争斗,尽管赫连丹已死,赫连丹死去的消息却瞒不住多久,等突厥人生了疑心反应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要止战,也要朝廷提出来。

    当夜冀州被副督军梅舟架空的督军陈少纭府中密获消息,副督军梅舟府中窝藏突厥女探。

    此信来历不明,陈少纭与心腹商议,心腹道“若大人将此信交给陛下,此信内容为真,大人可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既能在陛下面前讨了欢心,又能拉梅舟下马,夺回督军权利。若此信内容为假,方可告诉陛下此信来历不明,大人也能全身而退,免去构陷同僚之嫌。”

    却不知正中楚钦下怀。

    陈少纭连夜秘密乘坐马车往天子下榻之地行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明月高悬正空。

    冀州督军陈少纭求见天子。

    天子当夜召随军的辅政大臣密谈。

    冀州副督军梅舟仍沉溺于美人罗帐中分毫不知,这一夜过后,梅府中无论是进出的大夫亦或是新招纳的仆从皆是朝廷派来的密探,他在府中每一日所言所行皆被记录在案,密呈天子案前。

    由此突厥人所筹谋部署遂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牵扯甚广,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突厥女探。

    天子召陈少纭道,“此信何处得?”

    陈少纭小心翼翼答,“微臣派人盯紧梅府,密探所得。”

    天子道,“你如何会疑心梅舟身上?”

    陈少纭道“微臣并非疑心梅舟,陛下也知,而是身为督军却被梅舟架空,本意是想盯住梅府抓住他的把柄,却不料竟惊闻府中藏着突厥女探,事关重大不敢耽搁来报与陛下,却不料到牵出梅府天大的秘密。”

    陈少纭是聪明人,九句真话中掺杂一句假话,便显得诚恳无比。

    楚钰虽心有疑虑未除,而陈少纭所言句句有理,他一时挑不出错处,也确实想不出别的什么人,遂与陈少纭赐暗旨,必要时可诛杀国贼梅舟。如今不动梅舟,也只是怕打草惊蛇。

    朝廷与西北军若不及时止损,到时候得不偿失。更何况这场仗朝廷本便处于劣势。

    楚钰暗中派人去芹河郡中安置异族的宅邸,这群异族人的行踪成谜,就像人间蒸发一般。而从梅舟府中传来的消息看,梅舟对此一无所知。

    突厥人没有理由离开他们的庇护之地,除非出了大事。

    能出什么事?

    去过现场的人回禀道发现了足以致一人死亡的血迹与少量的夜乌藤須制成之香料。

    这群突厥人,是哪一个人服了夜乌藤須,才能让这一群突厥人弃庇护之所不顾?

    也许他们的首领遭遇不测。

    而看突厥人至今并无异动,则说明赫连丹出事的消息并未传入突厥王庭, 赫连丹身边的人并未传出去音信的原因,又是因为什么?

    或许他们都已经死去,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是什么人做的楚钰不知,却分外清楚地知道,此举为中原赢得喘息之机,或许甚至可以借机一举吞并异族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