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赵东阳不在,没有人会在他的药碗中加三分糖。

    刘燕卿看着他蹙眉饮药,唇瓣弯了弯,“这药你需服两三年,早日适应能省不少事。”

    赵嫣端药的手指微微一颤,终于抬眼看向刘燕卿道:“西北究竟出了什么事?”

    刘燕卿自然地收起药碗置于一侧案几,如实相告知,“陛下得知身世,且知骊妃死于秦王手中,杖毙太后宫中旧人,幽禁太后,秦王自请削爵交兵。”

    赵嫣闭目,先帝埋下的因,终于有了今日的果。

    “秦王既然已交兵于朝廷,为何又反?兵权已交,以何号令三军?”

    刘燕卿答,“秦王殿下一开始交给朝廷的兵符便是假的。西北军中早有传言,当年荣家以军粮之事谋求皇后之位。”

    当初赵嫣以此胁迫皇帝饶过赵家几百口人的性命时,从未想过将之大白于天下,顾忌的就是西北生反心。造化弄人罢了。

    赵嫣听见了自己干涩的声音,“之后呢?”

    刘燕卿叹道,“之后西北哗变,童章手握玄铁兵符,荣昊垂死挣扎围堵周太皇太妃府邸,周太皇太妃自焚。童章阵前斩杀荣昊,江南周家居家西迁。西北军一路向南势如破竹,至河东受阻,战局胶着。”

    赵嫣眼光钩子一样扎在了刘燕卿身上,一字一句问道,“皇帝如何知道骊妃之事?秦王如何得知荣家作梗?”

    刘燕卿罕见顿了顿。

    “是你。”赵嫣声音冰冷道。

    若说骊妃一事或许是旧宫中的漏网之鱼走漏了风声,荣家以军粮作胁换取皇后之位一事则只有他与荣家清楚,或许还有皇帝知情。

    刘燕卿在他身边多年,又身为内阁次辅,从蛛丝马迹上查探些隐秘并不难。

    “刘燕卿,好大一盘棋。”

    这盘棋从大赦天下始,至贬谪岭南而终。

    机关算尽保住他的性命,处心积虑让狼烟遍地,到底图谋为何?

    赵嫣身中丹砂多年,看过的名医不下数百,人人都道无药可医,刘燕卿却有解方。

    刘燕卿是诸野王之后。

    赵嫣还带着一身病气,目光却阴冷起来。

    “刘燕卿,你是前朝刘氏后人,你想复国?”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刘燕卿眯起一双细长的凤眼,并无被拆穿的窘迫,反而赞道,“与聪明人聊天当真痛快之极。”

    赵嫣问道,“为何救我?”

    刘燕卿答,“江南沈公是我外祖。”

    赵嫣一张病容罕见错愕。

    刘燕卿负手而立,“因我母亲与父亲当年私奔,我与沈家的关系外祖并未大肆宣扬。我在沈家时候,便常听外祖提起赵家长宁。”

    沈公口中的赵长宁是个刻苦而博学的孩子,同散漫又不好管束的刘燕卿天壤之别,后来在街口巷弄的茶楼上,他终于知道,原来那红衣状元郎便是外祖口中的赵家长宁。

    “我在沈家瞧到一本账,平白无故从赵家拨五十万两金入沈家,沈家为了掩盖真正的账本又造了一本假账。你用这五十万两金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下了崔家,手段确实高明。这样有趣的人若是死了,这世上岂不是无聊至极?”

    赵嫣摇头,“刘燕卿,我不懂你。”

    刘燕卿答,“我亦不懂你。这天下换了谁坐不是坐?楚钰亦或楚钦有何不同?”

    赵嫣咬牙,“皇帝是天下正统,楚钦若是反了,他便是反贼!”

    刘燕卿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赵嫣,枉你熟读史书,连这都不懂?那楚钰在牢狱中对你做了什么,你全然忘了不成?”

    赵嫣双目已然蒙上一片血红,呼吸急促。

    “刘燕卿!”

    刘燕卿声音转向薄冷,瞧着赵嫣的一双凤眼中没有分毫人的感情。

    “赵嫣,你聪明一世,却到底困于忠君礼教,君王如此待你,可还有德?可值得你忠?”

    赵嫣脸色惨白,挣扎着拽住了刘燕卿靠近床榻的一角衣摆,瘦长的手指揉皱绣着暗纹的青色衣袖。

    “刘燕卿,你知道多少?”

    刘燕卿的眼神落在皱作一团的衣摆上,赵嫣的手指在暗青的色调下被衬托出触目惊心的白皙来,腕子上前几日被他禁锢后留下的一圈红痕还未曾消退,这时候赵嫣靠着他极近,清淡的药香拢入鼻尖,比女人的脂粉香要好闻许多。

    刘燕卿漫不经心地扯回被赵嫣拽住的衣摆,一字一顿道,“常平留下的起居注残页,只怕如今,秦王看过,陛下看过,赵茗亦看过。”

    赵嫣眼中的钩子几乎能杀人,猛地咳嗽两声,“刘燕卿,是你所为?”

    刘燕卿坦然道,“是我所为。”

    赵嫣闭目,似乎是在替自己被践踏尘泥的半生进行惶惑无力的辩解,“圣祖皇帝虽无德行,却是明主。若有明主,天下黎民之幸也。”

    刘燕卿冷笑,“即便先帝如此待你,你仍肯称他一声明主,那楚钰呢?”

    楚钰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

    看着那个孩子一步步长成能担负起天下的样子,楚钰是他细心打磨出来的一块美玉。

    赵嫣手指拢覆袖间颤抖起来。

    刘燕卿步步紧逼,“楚钰倒是正统,可他干了些什么事,猜忌边将,逼奸臣子?也对,你连先帝那遭都能忍下来,楚钰所为你也未必不能忍。”

    “刘燕卿!”刀刀扎入肺腑,赵嫣神情狠厉阴鸷,似要将刘燕卿拆骨扒皮。

    刘燕卿靠近他,凝视着眼前瓷白毫无血色的面颊,柔声道,“你不过是想要一个稳定的王朝和升平的盛世,为了这些你可以牺牲陆家一门,牺牲赵家名声,牺牲你自己,牺牲挡住这条路的任何人。”

    赵嫣盯着刘燕卿道,“滚出去。”

    刘燕卿恍若未闻,字字诛心。

    “赵嫣,如今秦王挡了你的路,你是否也要除去他?过去的内阁首辅已经死去,你还执意要将这一身枷锁重新背负?”

    身形修长的青年背着窗柩前的光影,无人看清他玉面上的神色,只听他温和毫无威胁的声音。

    “你以为我费尽心机想光复刘氏?我在替你报仇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赵嫣手指缠进袖中,青白玉面上已无半分血气。

    刘燕卿伸手,似乎想要触碰他的面颊,赵嫣偏头,刘燕卿的手便落在了一片夹缠白色的发鬓上。

    刘燕卿缓缓收住了手,扳正他的面颊,病弱的人在他禁锢下动弹不得。

    两人近到呼吸可闻的时候,赵嫣听刘燕卿道,“你问我图谋为何?我图谋的是你。”

    赵嫣伸手便一巴掌扇过来,刘燕卿桎梏住他的腕子,手指摩挲他尖细的下巴,若再往上移动,便能落在那双失去血色却形状完好的唇瓣上。

    温热而暧昧的呼吸声喷薄耳畔,“赵长宁,你被陛下判给了我,你就是我的。”

    刘燕卿察觉到身下的躯体冰冷地颤栗起来,遂松开赵嫣,手指上还残留薄冷的余温。

    赵嫣笑出了声。

    眼中含惨烈的悲哀,猛烈咳嗽起来。

    他靠着这一身软弱皮囊新科及第,登临权贵,没想到最后仍旧靠着这一身软弱皮囊才得以苟且偷生。

    赵嫣沉沉闭目,似是厌倦至极,不再看刘燕卿一眼。

    刘燕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无可解释。

    他救赵嫣确有私念和欲望。

    于是他说,“赵长宁,天下之大,除了我身边,你已再无容身之处。”

    陈官守在门外,耳听吱呀一声。

    漆旧的梁木门被从内向外推开。

    陈官见一片暗纹的袍摆铺陈脚下,听刘燕卿道,“看好里头,别出什么事。”

    陈官躬身行礼,“是,大人。”

    赵嫣的身子反反复复了一段时日,连贴身伺候着他的陈官都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到岭南盛夏的时候,红花楹灼灼绽开,叶如飞凰,花若丹凤,温蔼的日光透过绿色的缝隙洒落山野,赵嫣身上的病气在满目橙黄中渐渐褪去了三分。

    他再未提及秦王,也未打听过河东的战火,只是对刘燕卿再未曾有过半分好脸色,刘燕卿向来被他苛待惯了,倒浑然不觉,照旧殷勤。

    后来有一天,赵嫣对刘燕卿说,他要去浮闽一趟。

    相郡当年是岭南瘟灾最严重的郡县之一。万人坑就在相郡南部,一个叫做浮闽村的地方。

    那里埋葬着数万人蝼蚁一样的性命,曾经尸横遍野的惨状已被岁月与光阴掩覆,当地人深夜不敢行路,传闻有幢幢怪影与婴儿凄厉诡异的哭声。曾经灯火阑珊,安居乐业的小镇到如今杂草纵横百里,山路周折蜿蜒,成荒无人烟的鬼村。

    浮闽村。

    夜空中高挂起的月亮像一只无情的眼。

    深夜的鬼村中听到了马匹的厮鸣声。

    车夫勒停了马车。

    “这位公子,前些年死的人太多了,这地方阴森诡异,寻常人根本不敢去,就送您到这处吧。”

    陈旧的马车上跃下一道漆黑高大的影子,他似是并不在意车夫所言,扔出几锭碎银,车夫伸手接过,虽觉得这雇主形容古怪,看他出手还算阔绰,便多叮嘱几句,“这地方邪门的很,公子小心遇到鬼打墙。”

    黑衣青年的手指握紧了他腰间的剑。

    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森冷的月光下透出光泽,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多谢。”

    车马渐远,鬼村中便只剩下了黑衣青年一人,借着月光一步步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约摸行路有半个时辰,青年停在了一块被风沙侵噬的残碑中。

    碑上刻浮闽两字。

    再往里跨一步,便是人间炼狱。

    剑客半蹲下身子,细致拂净残碑上的风尘。

    陆家的人有半数都在浮闽村的万人坑之中,草草被了结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