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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悠悠轻似梦忽喇喇大厦倾

    宫里的赏赐下来,那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看得众道士眼都花了。

    这张道长在漪翠轩里有个相好的,白天进去吃酒做耍,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醉醺醺地出来。道长从前没甚资财,从不敢在这销金窟、温柔乡里过夜。现在一朝蒙了圣恩,腰板也直、底气也壮,在里头挥金如土,直喜得那群姑娘并鸨母百般奉承。

    张道长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真当自己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走出来的时候,口里哼着小曲,捋着疏朗朗几根山羊胡须,昂着脑袋,也不正眼看人。张道长心想,何不顺路去打坛剑南道的佳酿来?就抄了条小路,一蹩一蹩地过去了。

    正好端端地走着,谁料突然眼前一黑,似是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地罩下来,手脚也不利索了,悉悉簌簌了一阵,那张道长竟觉得自己腾云驾雾,被带着疾速穿行,恍若在云端一般儿。这道士显然醉得脑袋也不大活络了,觉得自己已臻化境、神功大成,微微张开双臂,口中吟咏道:“冯虚御风……已达飞升之境……飘兮渺矣,羽化登仙……”

    到了一处阴冷潮湿之地。张道长双臂被反剪在背后,被推搡着往前走,脚下湿滑,跌跌撞撞地摔了一大跤,隐隐有回声传来,他这才隐约察觉到不对,便怒斥道:“何人装神弄鬼?我乃当今皇帝御用道士,哪里来的乱臣贼子竟敢捉我!”

    谁料身旁静悄悄的,根本无人回应,张道士这才慌了,颤声道:“敢问是何方道友?小道安分守己、兢兢业业,不过效忠圣上尽臣子本分。道友想必是抓错了人罢?”

    回应他的是自己被人五花大绑到了一方架子上。张道长惊骇得两股战战、抽气不止,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宛若来到了阴曹地府,身旁是一众不会讲话的无头小鬼。

    张道士被蒙着头,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吓得直哭喊道:“小道有御赐的千两黄金,求大人放小的还阳——”

    这时只远远地听得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喝道:“妖道张德胜!”

    这一声直喝得张道长耳朵嗡嗡作响,好似那唐叁藏念起了紧箍咒、孤魂野鬼被超度了地藏经,只当是阎王叫魂、无常索命。张德胜痛哭流涕道:“小的在、在!”

    那阎王爷又道:“你以炼丹为名,都做了哪些丑事,还不如实招来?”

    张德胜畏畏缩缩道:“小的岂敢!小的岂敢!小的用的都是些珍奇药材……”

    “还敢狡辩!”那阎王显然是怒了,“顺安,上流星锤!”

    那张德胜也不知道流星锤是个什么刑罚,也不知道那顺安是什么模样的小鬼。只隐隐地听到有破空之声,突然间肚腹上一凉,一个铁蒺藜样的小东西刮过来,剜下一块拳头大小的肉。登时,这道士惨叫不已,腹间大股鲜血喷将出来,洒了一地。好在他肚里油水不少,肚皮厚实,没有流出肠子。

    张德胜恨不得昏死过去,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奈何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泼下,激得他脱水的鱼儿也似的挣扎,真个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阎王又道:“你谎称从一个胡僧处得来的红丸为秘制夺天丹,又恐此事败露,便将那胡僧杀死。可有此事?”

    张德胜哭道:“大王明鉴!小人受人指使,一时鬼迷心窍!”

    阎王怒道:“那红丸乃虎狼之药,贻害无穷。你又夺人性命、欺上瞒下,该当何罪?”

    张德胜一看这阴司果然将生前罪状罗列地明明白白,也不敢撒谎,只垂死挣扎道:“都是那宦官赵得祥!小人受那奸人指使,四处寻求让人淫兴大发之药,皇上年迈不举,服下自有奇效,以此来讨皇上欢心。这并非小人本意,全是那奸人教唆,又许给小人诸多资财!求大王给小人个痛快——”

    “还有甚事,你一并交代!”

    张德胜忙不迭地竹筒倒豆子似的统统吐露,原来那长寿丹也并非由八八六十四名童男童女的元阳元红炼成,不过是些丹砂乌香合的罢了。那些个童男童女,全供赵得祥一人享乐。

    原是赵得祥不知从哪个方士那里得知,若是吃了百名童男童女的心肝便能起阳,只苦于一下子找不到那么多干净孩子,便借帝王之手毒害百姓。

    而那长寿丹,更不是什么延年益寿之物,那丹砂含毒,多食致死;那乌香虽然可为药用,但多食麻痹心神、致人成瘾,一旦沾上,就再也离不得了。

    那道士将真相尽数吐露,四围静悄悄的,也不知结果如何,心里忐忑不安,唯恐受那阴间的挖心掏肺、煎炸鞭笞之刑,心脏吓得要蹦出嗓子眼。

    张德胜眼前突然片光亮,被刺的睁不开眼睛,这才发觉原来之前是被人蒙住了头。待稍微缓过来,只见自己身处地牢刑房,怪不得阴暗湿滑。自己肚腹间好大个血窟窿,却也不流血了,疼也疼得木了。这地牢青砖上黑漆漆的,想是些常年沉积的血污,自己刚流的鲜血滴到上头,竟也不显。四围尽摆着些形状千奇百怪的刑具,也瞧不出是做什么用的。

    张德胜一圈瞧下来,更加心惊胆战、毛骨悚然,不住地干呕起来,虽然没进地府,却进了这胜似阴曹地府的诏狱!

    只见前头远远地坐着个穿明黄龙袍、须发皆白、面色铁青的垂老之人,正是平昭帝。后头立着的人也不面生,正是东厂提督李瑞霄,想来刚刚假扮阎王发话的人便是他了。

    张德胜眼见事情败露,面如死灰,垂死哀嚎道:“皇上明鉴!皇上明鉴!全是那赵得祥作恶多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与小人无干!与小人无干啊——“

    平昭帝由李瑞霄扶着起身,也不看那凄厉哭喊的张德胜,只淡淡道:“缉拿钦犯赵得祥、张德胜,秋后问斩。”

    等到李瑞霄忙完回家,天色已晚。他早先寻了处汤池沐浴更衣,又念了段经文、熏了些艾草驱邪,进门前又用清水照一照身前身后,这才敢举步进房。

    房内乔子清也没休息,正在灯下等着他。

    他眼见一个敛云凝黛、朱唇着点、髻鬟生采的灯下美人,面色温柔,手上拿着一个绣棚,噗噗地绣着。李瑞霄伸头一瞧,一幅栩栩如生的猫儿扑蝶图已经初具雏形,便不禁调侃道:

    “这天天握笔杆子的乔大人居然也会女红针黹!”

    乔子清得意道:“可不是!我什么都会!”

    李瑞霄便道:“你这水鸭子绣得极好。”

    乔子清气得想把绣棚子拍到他脸上。

    李瑞霄笑道:“别绣了,白天还不够你做生活的?这晚上绣花毁眼睛。”

    乔子清气还没消,不领他的情,气哼哼地丢给他一个大白眼儿。不过到底把剪子针线收了起来,只道:“好了,我本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些吃食。你既瞧不上我的手艺,也别吃了。”

    李瑞霄听了,嘴都要咧到耳后,连连告饶道:“乔大人亲自下厨,那是整张脸上画个鼻子——给我好大脸面!我岂有不吃的理儿?”

    乔子清见他这样,脸上也露了笑,挥手吩咐外头摆饭上来。

    只是这菜……李瑞霄尝了,只觉得……还真不如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