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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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朝院门口碎了口唾沫,掐腰骂着:“你家儿媳整日在外招蜂引蝶,猛浪得很,她一个寡妇不好好在家侍奉公婆,日日寄住在镇上,怎么可能没些龌龊事,老嫂子我劝着你多点心,不然你家老大人死,坟头还冒绿苗,丢了祖宗的脸” 回应她们的是黄氏响亮的“滚”字,并着扔出来的笤帚。 间或有少年郎的气愤:“嫂子如何,那都是有本事,你们这些长舌妇,整日舌根,也不忧心来日报应,你们……” 陶家兴的话消了音,后半句难听话未及问世,先沉进肚里,他呐呐喊了句:“嫂子” 林云芝站在门外,眼神有些不明,说不上是难看只隔着层容音,肩头积满欣慰同释然。 终究她人诋毁之时,我不再孤身一人,如此她忽地有留下来过一辈子的理由了。 她点了点头,轻飘飘道“娘在家呢,我还怕回来的不是时候!” 第30章 放榜 陶家人近日最要紧的便是等放榜,全家难得上下一心,若不是拦着,黄氏恨不能长住寺庙,日日焚经祷告。 这事寡妇再嫁原不是头一回,黄氏谈不上为何,以往忧心远不甚此次,又逢几日窗外喜鹊报喜,一个高兴劲儿过头,下地时没注意,扭伤脚,伤筋动骨,自己彻底没法子折腾,便央告老大媳妇帮着打听。 食肆酒楼三教九流云集,渠道灵通自古不假,可惜林云芝没盼来开榜事宜,倒先打听到隔壁粮铺要转租 粮铺掌柜身子自入冬来,一日重过一日,痨病久缠,如今一朝小年后更是连床都下不了,汤药难进,掌柜家中有对妻儿,儿郎又逢本次院试自觉无望,掌柜恐孤儿寡妇不善营生,左右自家手底兄弟姊妹作践要吃亏,索性咽气前将身后事安排妥当。 “自我去后,将这粮铺卖出去,换些银两做盘缠,携墨儿投奔岳丈家去吧” 他家中妯娌兄弟个个厉害,自家婆娘自幼娇养在深闺,心如胆细,又不懂宅里那些弯弯绕绕,孤儿寡母若不投奔岳丈,必定叫家中那群豺狼虎豹吃干抹净。 顾氏抹泪劝慰:“夫君,又说什么丧气话,大夫都说有起色,将养些时日会好的,开春我们母子还等你带着我们踏青呢!” “我自个的身子比谁都有数,不成便是不成”掌柜的一摆手气弱,二三十年夫妻情谊眼见要走到尽头,顾氏泫然欲泣,一双帕子绞死在胸前,哭声悲怆。 “命数天定,何必难过,我这辈子万事不如意,过去匆匆什么都能放下,唯独你们母子,我放不下,去前为你添一笔盘缠为往后,算是全了你我半辈子的夫妻情谊,墨儿成家立业后,你若再嫁守寡,皆凭你自己决意” 顾氏涕泗横流,觉丈夫眼中光景愈暗命不由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会改嫁,不为儿郎,为你守一辈子活寡也值” 掌柜咳了两声,气若游丝道:“随你” 林云芝搬来西街时瞧见过粮铺掌柜不少回,管中窥豹观他身强力壮、面庞如斗,是大富之态,哪里会想来世光景如此便及至跟前,独独留一句可惜。 她舍不得西街经营起来的老食客名声,隔壁粮铺店面大,院子厢房不比如今,陶家人全来都住得下,颇合她的心意,价钱上自然颇有照顾,没让他们遗孀母子吃亏。 “顾姐姐,不急这两日,您慢慢收拾,几时走支会我一声,过后我再差人修缮店面” 新店不对口,许多地方要改,加之锅碗瓢盆、案几条椅、引流老客户,着急些新店也得年后开张,所以林云芝不是在说客套话,她是真不着急,新店要同大酒楼比肩,后厨就不能像如今一样寒酸,样样菜品都由老板亲自掌勺? 招募厨师是项细活,选不好人培训完跑路喽怎么办?吃力不讨好的事,林云芝不耻于做,好在是古代,方法可就多了,比如卖身契!封建等级制虽无人权,但大环境如此,林云芝能谋两分轻松,不是坏事。 找人这事,靠自己当然不行,她差朱韫帮忙:“我不求人天赋异癝,只求好掌控,奴籍最为妥当,退而求其次,肯定下长久契约亦可” “这并非难事,我明个寻县里牙公问问,百十来口,总能找出一二满意的”他没缘由,点头办事。 “不出意外,水云居赶在年后能同师傅新店前后开业,您莫要厚此薄彼,便是对徒弟最好的回报” 林云芝笑骂他鬼精,送了一瓮蜜渍梅花:“一大簸箕,才得三罐,回去煮茶烹酒都好,招客亦不失体面,且省着些吃,时令吃食,一年方能得此一回,此后只能待来年。” 陶瓮两耳肚圆,朱韫收捧在手心,以梅茶做赠礼,他这师傅虽为乡妇,风雅韵味却不失文人:“如此,徒弟讨饶了。” 朱韫办事走心,两日后就传来消息,说是牙公处有她中意的,那人面相有些不济,要或不要需得她亲自掌眼,林云芝遂从马车赶去县城。 车夫熟撵,轻车熟路穿过人声鼎沸的主道,过河畔小路在一出巷尾停车,顺着拐过两条岔道,绕进一扇桃木门,推将进去,见朱韫并一花甲老人在旁候着,瞧见她来,几步到跟前。 “见人吧”林云芝没空打话架子,脸一板,头回买人做起来竟像是常客。 牙公愣了愣回神,昏花老眼笑成两把弯月,以为是大主顾忙道:“小娘子里头请,小老儿这便带您见见货” 屋内不大,里头陈设简陋,床榻屏风一概没有,一层窗牖纸糊着家徒四壁正好衬这四下,林云芝目光落在屋子中央的黑幕布上,其高可人,四方端正,能瞧得出来是囚笼. 牙公绕过他们,一把掀开露出里头风光林云芝不禁往后挪了挪,无他,先头有黑布盖着不易察觉,如今掀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气味,险些将她熏晕过去。 定眼一看,毛绒绒几个脑袋披头散发趴着铁栏杆往外看,或明或暗,透过那一双双眼睛。 林云芝瞧出里头的渴望,他们手上扣着镣铐,几近衣不遮体,满头青丝乱成一团,几个长相恶煞的,暴—露在外的肌肤隐隐能见深青色烙印那是晋朝罪奴的标志,终身洗不掉的耻辱。 “你传话里的是哪个?”林云芝朝朱韫询问,这家牙公本事不小,连囚奴也弄得来,偏偏这群人膀大腰圆,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孔武有力 面相不见俊俏,似像塞北蛮夷之地,长得粗狂旷野,四肢修长,当下晋朝有流言,此容貌者最得声色犬马酒巷红楼里妇人们的喜欢 不光图身子暖,下头亦是有了不得功夫。 林云芝皱了皱眉,她是来寻厨子的,不是来找姘头,牙公见小娘子貌美,一双黛眉不喜,明白其拘谨道:“朱公子中意的是他”引着人看,林云芝瞥见时眉头一跳,叫那人形貌所惊。 晋朝游牧铁骑皇权,民风崇武,肩宽腰窄,少有见如此枯瘦如柴,两条膀子压在身下,好似两条芦花杆,不肖大力便能折断,这颠得起勺? “小娘子有所不知,他名唤阿斗,莫看他病恹恹的,实则有把子力气藏在骨子里,原先是官老爷家的掌厨,那官老爷得罪上头,一府子奴仆卖得干净,我是费好大把力气才抢到手的,先头掂量价钱,有露过两手” 林云芝矮下身子问:“都会什么?” 那人没反应过来,好半晌牙公提醒“看重你的主子来喽,还不开睁眼”,他才缓缓回神,唇瓣翕动,声音似含了沙:“你要买我?” 林云芝摇头:“没谱,看你值不值得!说说吧” 他眼中忽地有了光,满脸泥垢也遮掩不住道:“学过三年湘府菜,威风时手底下帮工能有十来出头,大宴办过几道,十碟六盅都会!” 他还要继续往掏底,林云芝却让他嘘声,而后对牙公道:“便就他了,牙公开个价” “小娘子是朱公子介绍来的,自然不敢叫您吃亏,实在是阿斗进价委实比旁人要高,因而......小老儿打脸,六两银子,不好再低喽,单单养他这些日子,耗费银两就不少。” 林云芝似笑非笑地盯着牙公,指了指阿斗的手臂:“一日可有一顿?我之所以能瞧得上,实在是他对我脾性,可牙公若是以为我人傻好欺负,那这买卖就没必要谈下去,不说他如此瘦弱,身上多少有病痛,往后药物补物全要我一人出力,说句不中听的,人我还没使贯,先翘辫子升天,到时候我找谁讨公道?” 牙公忙呸了两声,直拍自己的嘴:“小娘子不敢胡说,唉,我如何都不敢再报,不若小娘子报个价,小老儿看看可行” 林云芝比了个数:“三两,好赖我自个负责,如何?” 牙公眼神来回睃摆,这人自来时便日渐消瘦,若是再留真保不准要砸在手里,有冤大头肯接手,虽说吃亏但咬咬牙还是能过去的:“成交,委实是看在朱公子面上,否则决计不能出这个价,望小娘子到外头莫说是从小老儿此处拿人,丢不起这脸啊” “放心,我嘴严,得了便宜不会再卖回乖”林云芝道:“先收拾干净再回去”免得李氏瞧见以为她招个乞索儿回家 双方交纳过身契,林云芝便将人带走,交由朱韫领去打理,那一头糟发是要不得的,身上污泥衣物,等朱韫再领着他回来,林云芝咂摸下巴道:“不错,瘦是瘦,往后还是能养回来的” 阿斗五官是浓重的外境容貌,络腮胡、蓝眼睛,鼻梁高挺,发色也非乌黑、偏带着卷翘焦黄,阿斗太瘦,面皮搭在脸上不妨碍看出他以前的俊朗,见着自己新主子,阿斗没拘礼,他看着人道:“为何买我?” 林云芝打着太极:“往后会知道的,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只能听我的” 新主子却绷着张脸,阿斗想了想,什么都没说,点头应道:“嗯” 对新鲜出炉的小跟班,林云芝还是颇为宽容的,银子使得不心疼,反正以后他都能给自己赚回来,她这主人大房,跟班自然会更卖力,这住宿又是难处。 她同李氏在店里住着,两个妇人在,阿斗一介大男人总归要碍些名声,林云芝就近寻了个空人家,倒也安排明白。 林云芝挑了盏蜜渍梅花烹茶,壶内水沸,没来得及添梅花,就听见外头有个十七八模样的小厮,手里一面铜锣敲得咚咚响,沿街边跑边喊:“青天老爷开榜喽!” 她腾地站起身,喊上阿斗追了出去。 第31章 好大一条乌龙 “可瞧真切了,当真没有?”黄氏自地里赶回来,额角生汗未褪,盘问再三依旧得个不字,眼前止不住昏聩发暗 林云芝手快扶人坐好,黄氏嚎着嗓子,面色发苦却一味撑着交代:“这事先别捅去老四耳朵里,恐他心底生出疙瘩,缓缓同他讲,好叫他能想开些” “娘,如何能瞒得住,家兴昨个才回书塾,西街巷子离张榜处近,用不上我们多嘴,他自走去瞧,谁又拦得住” 到时见榜上无名,任她们一叶障目,只怕会适得其反,见了反效。 “会不会是誊录时,错花眼漏了咱家兴的名?”黄氏心存侥幸 “倒有此中可能”林云芝叫她问住,又没法子否认,县官体恤各乡镇来去途中颠簸、消息不通,命录事誊写各乡镇考生评绩,分发张榜。 不比县衙府外总榜,一审再审,没有纰漏,严密上确是欠奉,虽说不大可能,但说不准那日灯暗,闹出乌龙亦未可知,怪她前后脚不对付,若是能多留些时辰,如今也能给黄氏答复。 “娘要进城看看?”陶絮也盼着是录事誊抄出了错,小弟自幼发愤刻苦,得先生提字夸赞. 笔墨诗书自己一介妇人品不出好坏,却不妨求好的心思,屡遭打击,铁打的性子怕也该熬不住:“嫂子留在家中照应,万一家兴回来,家中无人,连个说安慰话的人都没有,我同娘走一趟。” 黄氏晓得姑娘身子骨这些日子硬朗,不惧颠簸挪动,没反驳:“此话在理,老大媳妇也莫在家中苦等,直去书塾把人接去馆子,老二媳妇与你,二人看顾会牢靠些,旁的闲话不用我交代,你自己掂量着拿主意” 这得有多不放心?陶家兴逢书中大变,亦能挺过去,院试再难还能成恶虎吓退他不成?黄氏为母则忧,乱了分寸。 林云芝不好拆台:“娘只管放心,家兴我会多留意,不会有差池,您二人趁早,莫待日落昏暗,不好赶路。” 陶家女眷这头人仰马翻,臆想种种囧境,当事人态度却出奇平静,素容沉着,研墨执笔在生宣上书意。 落下铁画银钩的字迹,可见临贴者工笔刻苦,细看能觉笔锋不似往日稳当,悬于纸上久久未落,一滴凝墨不堪重负,自悬空落下,渗透一贫如洗的平静。 有些暗潮汹涌能藏在心底,粉饰太平,但它翻搅过的浪花,如蔓延的藤蔓,无休无止,在属于心原的田野里疯长,直至将理智吞噬殆尽。 及第落榜前,他真的做不到心如止水。宣泄总得有口子,陶家兴不能任由自己自甘堕落,陈书是他排解的法子,所有不如意聚在笔下,随着纸面破碎,如风过林梢,来时汹涌去时平淡。 但不妨有些不成体统,哪壶不开提哪壶。钟习远滚圆的身子挤开门,掐着腰气都没喘匀,不待梁正与他挤眉弄眼,这一嘴话好似燎泡,不吐不快:“家兴兄,许翀那混账玩意儿居然中了。” 他及至案几,给自己斟了两大杯茶水灌下,喉间翻上寒气才罢休,往凳上一坐:“我便纳闷,他整日招猫遛狗,心思惯野,如何能入学政法眼?莫不是他爹捐出来的秀才?” 梁正一扶脑袋,狠狠照着他后脑勺便是一记耳刮子:“学政大人你也敢胡乱编纂,原以为你满身横肉旁人无法企及,且不知胸口三寸里竟藏着豹子胆,仔细许翀听去,往上头递了信,瞧县太爷不拿你的罪” 钟习远疼得直吸气,呲牙咧嘴道:“他有本事就去,老子敌不过戍边的铁骑军,还怵许翀那三两重的耗子?再说我不过是打抱不平,便是皇帝也管不着平头百姓屋里头嚼什么舌根,光他一句话一封信,就能定我钟习远罪?” 梁正心想哪里是定不定罪,钟习远这头蠢出天的王八,先头交代他的话半点都没记得,他也是喝了迷魂汤敢信钟习远靠得住。 他偷拿眼缝去瞥陶家兴,有个脑子都知道许翀同人不睦,如今许翀中榜,当着他的面提起,谁心底不起疙瘩,如此浅显的道理,偏偏钟习远猜不到,苦他琢破脑门子想把势头掰回来。 陶家兴温声道:“许翀品行虽差,肚中确有文墨,学政中意又有什么好妒,只管说出去叫外人笑话,以为我们肚量小,及第为次,莫要失了名声,得不偿失,不济明年再考又如何?难不成数落的眼光见得还少?” 此话是真的,比起钟习远的混日子,陶家兴从学业及至品性无一不精,如此屡次不第,在书塾中堪称对刻苦之人最大的打击。 无他,瞧瞧人陶家兴,那样拔众依旧落得跟他们一样,刻哪门子苦,不如回去舒舒服服继承家业,反正他们又非走科举不可。 一屋子人没了声响,钟习远心再大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梁正一张脸快挤兑成偏瘫,两句囫囵话憋在嘴边:“家兴兄,我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我这人,管不住嘴,并无恶意,实在是许......” 后半句他自己个憋了憋咽回去,人后嚼舌根是大忌得改。 “岳亭师兄可在?”门外有个面貌相近的同窗,掀了门帘,探进半边身子,圆溜溜往屋里头望,陶家兴搁下竹毫上前问先生何事 传话的同窗并不晓得内情,只道:“师兄去后先生自会告知” 陶家兴顿了顿,扶额理袍后跟着同去,钟习远这厢心头大动,思绪如野马脱缰:“先生不会是要把家兴兄逐出学堂吧,毕竟他这杆打击旗委实太扎眼了”便是结识陶家兴,他混吃等死都更加理所应当。 “快闭上你的臭嘴”梁正恨不能离这货百十丈远:“真想知晓,跟上去看看” 先生书塾在东南侧,建得雅趣,院中央有座知春亭,四下空地栽种牡丹芍药,间或伴有寓意深远的桃李,春寒天冷,依稀从老叶枯桠中,窥见繁春后的茂盛,知春之意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