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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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你来。” 这话像是无知孩童,吵架斗不过时的赌气之言,可它却无稽,又实实在在地,在长春宫上演。 曹不休目色渐渐黯淡,仿若被燃烧后的灰烬,意态颓废,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潇洒。 他与今上,一站,一跪,相互僵持。 “官家。”于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韩玦突然发声,并以手指向那被泼了墨汁的福娃奇石。 他语调平稳,好似殿中无事发生过一般,从容冷静对官家说起了寻常话。 “官家果真是画中大家,刚刚那墨泼得极好,此刻看去,竟是福娃变长生不老土地仙了。” 韩玦的话,来得恰是时候。 今上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了过去,韩玦起身,上前两步,以手沾过墨汁,又于那人形石头两鼻之间画出副八字胡须。 阮阮瞥一眼那石头,不得不说,韩玦这一笔,大有画龙点睛之效,瞬间将福娃变成了仙翁。 今上面色略略松动,阮阮知晓,韩玦投其所好,说道今上的心坎儿里去了。 近来,今上对仙佛很是迷恋。 “这样的仙翁,岂可无鲜花供奉。”韩玦温和笑看今上,向他提议,“长恩苑四季如春,官家,不如将仙翁请进长恩苑花圃可好?” 韩玦目中含笑,许是经过他的引导,今上的情绪终于得到了好转。 他点点头,表示许可,再与韩玦一道,越过仍旧跪着的曹不休,进了长恩苑。 殿中蓦地重回安静,帘幕低垂,寒风阵阵,红罗纱帐亦随风飘摇。 光影旋转,如同阮阮揪着的心,半明半晦。 明,是因为有他在。 晦,是因为她知他对今上失望。 曹不休缓缓抬眸看向阮阮,这一次,阮阮并没有躲闪,她迎着他的目光向他走去,最终伸出双手,摊开手心至他面前。 “将军,我扶你起身。”阮阮不忍他情绪过分低落。 “对不住,让你受惊了。”曹不休回了神,嘴角勉强挤出一抹笑意。 这个时候,他还在想着她,阮阮心襟飘荡。 她佯装不怕,轻挑眉目,努努嘴巴,示意他快点攀住她的手,借助她的力量起身。 曹不休会心一笑,其实他二人都明白,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怎么可能拉得动他这样高大的男子? 她这举动,不过是为了安慰他。 曹不休唇弧弯弯,缓缓伸手,似很享受,与她掌心相触,他稍用劲,便将她的手包入了掌心。 就在他站起身子的那一刹,他向后略缩手臂,阮阮避之不及,直接落入了他的怀抱。 极快,又极短暂。 似蜻蜓点水,又似浮光掠影,可恰恰是这惊鸿刹那,却铺天盖地,在阮阮心底勾起反复缠绵。 同样被勾住的,还有曹不休,他旋即将她松开,目中有喜,却又有丝丝罕见的羞涩。 言语里处处撩拨如他,在真正的相触时,却悄然慌了心神。 他微微后退半步,像做了错事,轻薄了人的登徒子,低声致歉,“对不起。” 阮阮静看着他,这个她所仰望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她看过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看过他风度翩翩,肆意潇洒。 可唯独没有见过他这样,深呼吸,强装镇定,有所顾忌,却又是豁出去了的,忐忑的爱意。 这样子的小心翼翼让阮阮的心,失了防守,抛戈弃甲,心甘情愿,与他浪迹天涯。 她想起他曾经的请求,双向奔赴。 她踮起脚尖,双手背于身后,紧张,激动,颤抖着向他靠近,最终以颊贴住了他扑通扑通,跳得极快的胸膛。 她听见他在她靠近时,偷偷提了一口气,似同她一般,心尖乱颤,不能呼吸。 她微微闭眼,她能感觉到他的身子颤了一下。 殿中暗香浮动,脉脉不绝。 “曹哥哥,你好些了吗?”阮阮问。 曹不休双眸变得晶亮,深深点头。 阮阮会心笑,“曹哥哥,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必定不叫你一个人站在原地等待,你前进一步,我便进一步,你不用转身,都能看得见我。” 听了阮阮的话,曹不休几近怔忪。 许久,阮阮听到他长叹一声,他在片刻迟疑后,缓缓抬手,又毅然决然地牵过阮阮。 “给我时间,我再试试,我与官家还有情分,我不能就这样让杜敬业魅惑君主,我也不想让官家背负骂名。” 曹不休又道:“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放弃。可阮阮你放心,倘若真有一日,倘若我真无能为力,我会舍弃一切,只陪你。” 第40章 青楼 今上对曹不休的怒气,其实阮阮早就有所感知。 只是,她本以为是在他极力劝阻今上,不要纳花奴之时,今上起的排斥念头。 但,她于后来想了想,怕不尽其然。 她想起她初进宫那日看到他的情形,他一身铠甲,匆匆进宫,很明显是回京后未做半分停留,直接而来。 她心有忐忑,目送曹不休离去。 临别之前,曹不休对她浅笑:“我本以为,这辈子只会是我看你离去的背影,却没想到,要你远远看着我一步步离开。” 分离,哪怕是片刻,对于有情人来讲,都是踌躇徘徊,柔情百转。 阮阮强撑,摆首,“我不会目送你。” 曹不休和言道:“如此最好,我也就放心了。” 阮阮点头,催促他快走,曹不休又从怀中取出一包金瓜子塞到她手中,那分量比起平日,足足多了两倍。 “在内廷,同样有钱能使鬼推磨。”曹不休殷殷关切道。 阮阮嗔他:“败家子。” 曹不休笑,“若他日卸甲归田了,我也不能闲着,我去挣钱,你就安心在家数钱。” 不知为何,听了他的话,阮阮突然鼻尖泛酸,她明白这不是他真正所想,但前途未知,她能做的,便是与他一道,并肩前行。 阮阮藏起自己的情绪,转身背对他,“你走吧。” 曹不休抬手,似要与她牵手,但终究克制住了。 沉沉脚步声离去,是他越走越远的声音,阮阮紧咬嘴唇,偷偷回眸。 宫墙、禁门,一道道被他甩于身后,他昂首阔步,纵是受了打击,仍是铁骨铮铮模样。 阮阮眼眶微湿,她抬眸看天,突然明白了为何韩玦总是喜欢举目看浮云。 原来那是在默默隐藏,那无法言说的凄凉。 对于曹不休与今上的矛盾,阮阮想了想,决意去求助韩玦,他温和睿智,总能有所解。 彼时,韩玦刚又得到了皇后的赏赐,一块风漪纹绿石洮曲水砚。 赐砚台、古墨给他,似乎成了皇后与他唯一且最静默无声的交集。 “倘若哪日我能出宫,怕是靠这些,我都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韩玦无奈笑,旋即目光又淡了下来,“但出宫,痴人说梦。” 韩玦很少会露出这样凉薄的神态,阮阮低唤一声,“韩先生。” 韩玦如梦初醒,从失落情绪中缓过神来,他有些愧疚地看向阮阮,眼中茫然逐渐褪去。 “许昌已被调走,先生尤是官家身边最得力的人。”阮阮意图安慰他。 韩玦闻言,垂目停下手中动作,思量许久,看向阮阮,“许昌调往的是翰林书画院。” 书画院? 阮阮反复琢磨,猛然想起前些日子今上一时兴起,随手写下“深闺幽怨”四字。 他以此来考验众画师,画师们面面相觑,无从下手。 有人画美人临窗托腮发呆,有人画美人照镜垂泪,今上见了,却一一否决,均觉着没有画出“怨”意。 就在这时,许昌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抬袖提笔,从容淡定地画了一处精美的阁楼。 幽窗半掩,一只帕子从窗户口飞出,而帕上只绣了一颗相思豆,不见其人,只见掷帕动作。 今上见了大喜,俯身细看,抚掌称赞,“妙极。” 彼时,阮阮并不曾多想,只感叹许昌也是有才华的,可现在听韩玦提起,却才后知后觉明白了今上的良苦用心,他到底是心软惜才。 “他以后还会回长春宫吗?”阮阮可不希望再与他共事。 韩玦恻然一笑,“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失了宠的人必定想着法子往上爬,而有人又早给他准备好了梯子给他。” 阮阮心下一动,“您说是宰辅杜敬业?” 韩玦听罢,突然问向阮阮,“你觉着花御侍怎么样?” 阮阮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应,却又听韩玦道:“中秋夜后,为花御侍诊断的医官在府中自尽了。” 竟然还有这事?阮阮震惊。 韩玦似乎已经想到她会如此反应,他和目笑笑,“阮阮,我会助你,早日离宫。” “此生我已有了最大的遗憾,并且余生都要与这样的遗憾和解,不得不接受它给我带来的所有不好的感受。” 漏窗透景,室外腊梅半掩半露,隐隐送来暗香。 阮阮于这雪霁云散中,蓦然看到搁于他案台上的青白瓷花瓶,色质如玉,碧如湖水,一看就是难得的佳品,可遗憾的是,它的瓶口却有了一小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