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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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有人急道:“大人,还有龚氏…” “龚姨娘?这样装神弄鬼的把戏,只能唬得周大老爷,她现下最想见的,可不是这个。” 钟应忱走得更近了些,俯视周于安片刻,微微一笑,俯身下去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缓缓,缓缓道出一句话。 “清客可曾算过,这灭了周家除你性命的孽债,便是…你。” 周于安现下罪几乎已定,旁人待他也不客气,几道粗绳狠狠勒了许多道子,不管他是疼是骂,堵住嘴动弹不得便好。 那一处不通终是解开了。 是时候该去见见龚姨娘了。 钟应忱走进房中的时候,龚姨娘并未有丝毫惊讶。她虽身着粗布囚服,头发依旧梳得妥帖,镣铐叮当响了数声,她两手交叠在膝上,静静打量了一番钟应忱,点头道:“原先曾想大公子长成后,该是何等人才,今日见来,果真不凡。” 钟应忱拂了袍角,坐到上位,十分年轻,却已有了主官的气势。 “我亦是想不到,龚姨娘还有这样手段。只是却想不通,既是已做到如此地步,又为何不顺势登了主母之位,倒让自家儿子记于别人膝下,日日在灵前烧香供果,年年道场不断。” 龚姨娘浅浅一笑,里头的苦意不浓不淡,正是旁人恰好品得到的程度。 “大公子自幼便聪明,只是终究仍是个男人,不知我们女人的想头。男子自可顶天立地,女子却只能如藤蔓柳丝,风来则转,树折无依,以夫为天,是女子命定的活法。所托乔木,便是朽坏,违心违意,又能如何?可人又非草木,生来还有良心,无法劝服,便只能借些身外闲事来欺瞒,却又欺瞒不过。这次,也是个了结。” 她低垂长睫片刻,又叹息似地望过来,多了几分释然:“报应该得,或早或晚,虽成全不得老爷,也能成全良心,便是件好事。” 钟应忱转着手中杯子,漫不经心道:“既是龚姨娘知晓,自身所托乔木已是朽坏恶臭之极,良心夜夜不安,又为何不将周大老爷劝回,重回正路呢?” 窦姨娘只是看他,像母亲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包容又讽然:“夫人有林下之姿,不过因一句‘不是郎君事’便惹了厌弃,妾不过俗人,如何敢劝?大公子也曾与老爷共处十余年,竟不知他脾性?落到如此境地,是妾该得,至于周家三哥,能在夫人灵前供奉几年香火,已是福分,公子亦不必顾念。” “三哥儿的事,姨娘不必多虑,毕竟周家骨肉,自有前程,”钟应忱将昨日从冬绣处拿来的包裹搁在案上,揭开一角。 “这一包东西,都是姨娘的私房,贴身首饰,如何会去了周大兴手里?” 龚姨娘的目光草草略过那包袱:“老爷并未当家,茂平寨的人却只认银子,除了我,老爷还哪里放心寻得别人去?” “是么?”钟应忱加重了语气:“去雇凶,只得用这带了表记的首饰,自家美妾的贴身物件?” 周大兴是周大老爷的心腹,若此事周于安与龚姨娘合谋而为,又何需龚姨娘拿出贴身的首饰物件来送与周大兴?既是妇人私房,又有表记,于情有妨碍,于理易泄密,连后来找时都是自家丫头以丢失为由偷偷寻找,足以说明,当日龚姨娘从送出东西到想要收回东西,都未曾告知周于安。 而在周大兴收下这包东西的一刻起,便已注定,他不会走下那艘船。 既是死人,便谈不上泄密了。 只是龚姨娘并没想到,周大兴平时眼皮子浅,却将这难得的一笔钱财尽数给了冬绣,她以己之心度旁人之腹,本来格外自信,却不想留了一个疏漏。 一件事,缘何许了两回前程,接了两个命令? 第192章 一直都是 龚姨娘垂下眼, 略带苦涩:“老爷是妾夫君,家主定下的主意,妾不敢置喙。” 钟应忱扫过那个包裹:“龚姨娘这便是指认, 是大老爷胁迫于你, 将包裹交与他买通周大兴去雇凶杀人, 是也不是?” “这……妾、妾不敢指认家主……” “你只需说,是也不是?” “妾……妾从未……” 钟应忱打断她:“是, 或不是?!” 龚姨娘泪盈于睫,低低的嗓音压出一个含糊的字:“是。” 泪珠一颤, 便随着这个艰难的回应落在她手腕上, 美人落泪,也是个好看的画面,可惜下一刻就被从门后冲出的人破坏了。 本来整齐上梳的发髻被迎头一个巴掌狠狠拍散了, 一连串的掌掴劈头盖脸地落在她保养得宜的面颊上, 留下可怖的印迹。 龚姨娘也是金尊玉贵在周家养了许多年,没挨了几下, 便已是眼冒金星, 动弹不得,嘴里一片血腥味, 只能一边用手努力抵挡着拳头,一边勉力睁开肿胀的眼睛去看那仍然挥拳打下的人。 “老…老爷……” “蠢妇!毒妇!” 周大老爷力气有限,怒气上涌之下提拳狠狠打了几十下,已是手软脚软, 一边喘吁吁扶住桌子,一边仍旧指着她嘶声大骂不绝。 “我……我如此宠爱你!你在周家, 虽是二房,却比正头太太还要风光, 我竟是……竟是脂油蒙了心,竟信你真心实意!” 龚姨娘呕出一口血来,却冲着钟应忱冷笑:“大公子好算计,放出老爷来,便是要静观虎斗,坐收渔利么!” 钟应忱不言,心内却在冷笑。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龚姨娘还在费力提醒周大老爷,莫要中了他的激将之法。 可惜算了这么些年,竟不知周大老爷是甚样的人么! 果然,周大老爷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想起这些年的缱绻情深,一时都化作切骨之仇,又抬脚向地上狠命踢去。 “什么要解我困厄,背负孽债,说!是不是知晓我在后偷听你说话,故意拿此言来激我生出恶念!我只当你求佛供佛许多年,竟生了这等蛇蝎心肠,连我也算计在内!” 龚姨娘已知回天无力,无力伏在地上,大笑道:“我可惜便可惜在是个女子,不得顶立家业,做一番大事!你枉为男人,生在锦绣丛,却是个草包坯,又自私自利,自家做出的事连认都不敢认,只知做个缩头忘八!岂不可笑!” 一个道是龚姨娘挑唆自己生出恶念,才酿出这样恶果,一个道是周于安藏杀心已久,却推于妇人身上。旁边文书只顾埋头奋笔疾书,无暇感叹其他。 在河底里已藏了七八年的秘密,就在两人的互相攀咬中慢慢浮出。 周大老爷在心中酝酿已久的主意,便是从佛堂里无意听到龚姨娘的私语,才冲破了枷锁,滑向危险的边缘。 “信女龚怜怜,此番犯下大错,只愿解夫君困厄,同旁人无关,信女愿以身赎命,永受业火之苦,无轮回之机,也无怨尤。” 她一遍又一遍的求祷如此诚恳,让周大老爷心魂震动之余,竟起了推波助澜的念头。 毕竟,龚姨娘并不知,当日大师算出,周家同他的厄运,不仅仅应在这个生而不详的儿子,还应在这个生出孽障的妇人身上。 于是,已收了龚姨娘东西的周大兴悄悄被换了差事,原不过是伙同贼人将小公子劫走,这会又加上了谢氏一条性命。 他亦是日夜不安,却又贪于可同冬绣厮守终身的承诺,不得不向前行,却没想到,整船倾覆之下,投河呼喊者甚众,匪寨中人本无道义,索性杀了满船,连他也化作冤魂一缕,再无回家之机。 可惜拿着满手鲜血前去讨账的两人却不晓得,敢掺和这样阴司事,便已是半只脚进了鬼门关,又大叫大嚷要去勒索,索性让周大老爷添了一刀,匆忙埋在后山之中,权作了结。 至此,所有的线索都被串了起来,文书擦了一把汗,将笔录呈给钟应忱:“大人,这便梳理清楚了,明日呈给堂上两位大人,便可结案了!” 钟应忱淡淡点头,示意他们先行出去,又向仍在撕打的两人看去,这对恩爱了十来年的人此时已视对方如寇仇,下起手来亦是狠辣无比。 可还是不够。 他缓步至前,等着周大老爷喘息歇上口气的功夫,又问了一句:“大老爷可曾疑心,你几次三番或是无端食了毒果,或是乏力失脚跌入池中,巧而又巧,险之又险,偏都是在我同母亲多有得意之时,便没什么因由?” 他目光转向龚姨娘:“可怎么这么巧,你出事之际,多是龚姨娘伴着你,甚而舍命相救?说来,这差些送命,可总是差着不少呢!” 福至心灵,周大老爷陡然转向龚姨娘,目眦欲裂:“你……竟是你……!” 许多年郁郁惊惶的记忆冲了上来,仇恨蒙蔽心智,周大老爷大笑两声,随手抓住旁边半人高的烛台狠狠朝龚姨娘掷去。 正中前额,一时龚姨娘大睁着眼睛,赫赫作声,仆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再无声息,可眼睛却还是鼓涨着,死死瞪住他,不见闭合。 周大老爷却让眼前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瘫在当地一声声鬼叫,又骤然大笑几声,颠三倒四不知在说甚。 钟应忱站在暗夜里,静静看了许久,金乌越而烧出一团天火,第一缕晨曦照亮了堂前。 时光穿过七年来每一个日日夜夜,托住了信州河水上悲凉无处安置的灵魂。 当日沉浸在冰冷水中唯一逃生的人,母亲用自己性命换了他一命的孩子,跋涉了七年的时间,从柳安到京城,终于为满船的冤魂,讨回了这一张诉状。 谢氏沉船案,让周家在京城臭名昭著,周老爷子原本便因受了一场气,又得了一场风寒卧床不起,等钟应忱登门“慰问”一番后更是病势沉重。 钟应忱只是慢慢将现下送与周于安的判决念了一遍,又将周为礼夺官返乡的诏书在他面前晃了晃,就足够周为礼气得昏头昏脑。 等到池小秋时,却知道周老大人是个最在乎本族声名仕途的,便另辟蹊径,又将市井里头的闲话说了一遍,言语刁钻,又声情并茂,连语气模仿得活灵活现。 “现下这事在京里头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道这周老大人没脸没皮,养下儿子做出这样天杀事来,竟还有脸坐在官位上,哎呀呀,圣上想起这一茬,怒气就更上一层啦,先把你老你一家子的官位诰命给捋个干净,往下三代不得科举,又应了谢家的上告,打算把周家家产清一清好还了人谢夫人的嫁妆——” 池小秋恍若没看见周为礼颤动扭曲的神情,满怀遗憾道:“可惜周家家财许是也不多,连着宅子都得抵了还不够,倒是这附近走街串巷的小贩高兴得不得了,打这案一出,凡在周家近处卖东西的店都要骂死了,旁人都道周家这般心黑,名声这般臭,沾染的东西都腌臜了——送都不愿拿,哪里肯买?等着宅子一还了,好歹能添些生意!” 池小秋便是在街头巷尾长大的,知道闲言碎语的威力,喋喋不休半日,等半瘫的周老爷子扭曲又扭曲,终于眼一翻,又气晕过去,才大松一口气,灌了一气茶,愤愤道:“累死我了!” 还有些遗憾:怎么没气过去呢? 没过两天,她便这点惋惜也没了,周老爷子再醒过来时,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躺在床上呜呜作声垂泪,让族人掩了脸匆匆从宅子里抬出来,塞上车一步也不敢停,生怕再迟一刻,车里就让臭鸡蛋烂菜叶给砸得坐不得了。 饶是这般,能收拢回的嫁妆原物也不到三分之一,钟应忱退回了谢家悄悄送来的大堆物件,只留了一块小小玉石,背后刻着一个字“露”,连同告书一起供在灵前。 谢氏的灵牌简简单单,写着她的名字,下首小小一行字“儿疏和供上。” 她活着时,数次感叹女子活在旁人口里,或是某小姐,或是某夫人,却不能堂堂正正被旁人叫出自家名姓,何其可悲。在她去后,便安安静静只做一个谢寻露,也好。 池小秋在牌位前摆了个小方桌,栗子炖鸡软软糯糯,沙软咸香,姜醋嫩白菜酸中微辛,爽脆开胃,蟹肉烧麦里馅鲜香,外皮筋道,薏仁小米粥软嫩黏滑,清淡醇和,她一边将碗筷都搁上,一边念念叨叨:“阿娘,好好尝尝我的手艺啊!” 一头趁着钟应忱仍在垂头凝思的时候,往方桌的抽屉里头塞了个册子。 册子太大,抽屉太小,她压了又压,好容易才把抽屉关上,只是外头看着仍有些不对,她只得心虚似的拉了拉桌布,好盖得更严实些。 “近日天天忙,也该累了,”钟应忱接过池小秋手中盘盏,轻揉了揉她手腕,拨去她额前碎发,轻声道:“你先回去休息,我再陪陪母亲。” 池小秋听话点头,悄悄阖上门,轻手轻脚走远了。 钟应忱等她走得远了,才从袖中拿了一卷书出来,郑重呈在案前,又默默伏在垫上磕了一个头,正要离去,却望见池小秋方才呆的地方,有一处桌布微微撑起,像被什么顶了起来。 他蓦然想起方才池小秋攥着桌角时的心虚,好奇心起,便把屉子一抽,里头好容易塞进去的册子翻了个身,直接掉落出来。 池小秋可从不看什么偷偷摸摸的书。 钟应忱将册子放在桌上,翻了几页,怔在那里。 半晌,他才轻拾起自己的那一本,整整齐齐摊开,正放在池小秋那一本上方。 两册书相对,有画有字,一个稚嫩可爱,一个老练潇洒,写着一样的故事。 “永明九年八月二十三日,儿遇着一人,名小秋。” “九年八月,阿娘,这是我第一次见着钟哥儿,虽说饿了不少时候,干巴巴的,可眼睛生得还是很好看。” “永明十年二月十二日,正是新春,天寒地冻,半月无食,幸有小秋,夺山鼠一只,得续一命。” “十年二月,阿娘,钟哥儿很厉害,旁人抢了我们的粥去,钟哥使了个主意,狠狠教训他们一顿,还换了一只山鼠回来,他凶巴巴的,硬是留了大半只给我,可我也很聪明,骗他吃了留与我的那一半。” “永明十年四月,儿闲谈方知,小秋擅厨,是个姑娘。” “十年四月,阿娘,钟哥难得笨了一回,喝酒都喝不过我!” …… “永明十四年十月三十,母亲,儿忽有一念,若还能有娶亲一日,盼是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