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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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犹犹豫豫,花了两柱香的时间,总算把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遍,说完抬眼偷看腾蛇,出乎意料,他面色如常,只是略显得苍白,并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 “……就是这些了?”他低声问。 璇玑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因为白帝对罗睺计都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所以被困在琉璃盏里的罗睺便采取了报复,两个都被修罗之火烧成了灰。” 腾蛇跟着颔首,淡淡说道:“我明白了,果然,是白帝他……做错了,错得十分离谱……”一语未了,眼泪却掉了下来,他用手狠狠捂住,肩膀微微颤抖。 璇玑忍不住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两句,然而想到自己的身份,她也曾想过要杀白帝,一时间却也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词,只能长叹一声。 腾蛇的肩膀被她一碰,骤然缩回去,他跳了老远,躲开了璇玑的手。 璇玑只觉尴尬又难过,无奈地看着他。腾蛇粗鲁地用袖子抹脸,好容易将眼泪都擦光,睫毛上还沾着泪珠,低声道:“我要留下来,你们走吧。” 璇玑心中不舍,轻道:“你是想以后再也不见我们了?就这样永别吗?” 腾蛇摇了摇头,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但我现在不想见你。” 说完,他不顾天帝还在那里和禹司凤说话,飞快跑出殿外,眨眼就消失在遍地的废墟里。璇玑忍不住想追,天帝却叹道:“随他去吧,世上的道理,总要自己去体会,别人说得再多,其实也没有用处。” 禹司凤拱手道:“天帝,我等擅闯昆仑山……” 他是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所谓夜长梦多,毕竟是白帝死了,天界被烧了,天帝不追究也罢,天界其他人却对他们恨之入骨,再待下去,总是不好。 天帝未等他说完,便道:“也罢,你们下界去吧。此一番情事,何来罪,何来错?都是昔日因今日果,天界自作自受。” 禹司凤等的就是他这句,当下拱手行礼,转身想走,回头却见璇玑怔怔站在原地,他转念一想,立即明白无支祁还未回来,这一别,此生做人是无法再见了,只有等死后回归地府,做短暂的欢会。 天帝低声道:“璇玑,做人如何?” 璇玑微微一怔,跟着却展颜微笑,重生做人,十八年来苦涩甘甜仿佛一一掠过眼前。若说苦,自然也是极苦,人与人的相处,总归是苦涩的。但正因为有这种种苦涩,或是犹豫不决,或是孤独彷徨,或是被种种情谊绊住了脚无法潇洒自我,所以做人的甜蜜才显得分外醇厚难得。 做人有做人的无奈,做神有做神的苦涩,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十全十美的事情,从来也不会存在。但至少,她从此不会再孤单了。 她点了点头,笑道:“做人很好,从未有过的好。” 天帝亦安心道:“既然如此,那便去吧。” 璇玑本想等无支祁回来再做一番话别,但眼下看起来,是等不到了。她只得和禹司凤向天帝拱手道别,在天界诸神虎视眈眈的怒目下,在一片残壁断垣的废墟中,离开了昆仑山。 第三十四章 忘却三生(四) 走到一半,璇玑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掉脸就往回跑。禹司凤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得惶惶然跟在后面,跑到神殿门口,那些神将见他们又回来了,登时横眉怒眼竖起兵器,摆明了不会再让他们进去。 璇玑道:“我还有一件事忘了问天帝,请让我进去。” 那些神将谁来理她,她烧了美景如画的昆仑山,上方的天界只怕也烧得厉害,加上白帝莫名其妙死了,若不是碍着天帝的吩咐,他们早已冲上来将他二人剁成狗肉之酱。 璇玑急道:“让我进去呀!真的有事要问他!” 话音刚落,只听殿门吱呀开了一道缝,一个殿前服侍的力士缓缓走出来,低声道:“褚璇玑,你要问的问题,天帝让我来转告:鲛人亭奴早已放回东海之滨,并没有关押进天牢。昔日请他上来,不过是为了了解将军大人转世后的脾性。所谓连坐,并不存在。” 璇玑心中一松,却也奇怪,问道:“天帝怎么会知道我要问他这个?” 那力士道:“天帝无所不知。你要问的问题已经回答了,速速离开昆仑山吧。” 璇玑点了点头,回头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又问道:“亭奴真的被放回去了?没被伤害?” 那力士微微冷笑道:“天界如何会骗你。何况那鲛人也自有一些道行,他日只怕还要回归天庭加官进爵,如此人才,天界怎会加以迫害。” 言下之意,她来天界找麻烦都是无理取闹,多亏天帝宽宏大量才没追究她的责任,她眼下的追问都是不知好歹。 璇玑并没与他们计较,到了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回首他们气势汹汹,一行人天不怕地不怕地跑来昆仑山,最后七零八落,只剩得两个人回来,起初的豪气也因为诸多波折被磨损得荡然无存。离开开明门的时候,仿佛是默契一般,璇玑和禹司凤互相打量一番,都苦笑起来。 “真是发生了许多事。”禹司凤轻轻说着,替璇玑把额上的乱发理顺,“不过还好,我们都活着,还能一起回去。” 璇玑眼怔怔地看着他,只是抿嘴笑,并不说话。禹司凤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弹:“笑什么?贼忒兮兮,一看就没好事。” 璇玑笑吟吟地走了几步,慢悠悠说道:“只可惜我不是那化石织女,星君白白追随了一场。” 禹司凤早知她必然要拿此事嘲笑一番,也不恼,淡道:“何苦执着那一场前世,与你我如今,又有何干。我既不会改名叫星君,你也不会改名叫罗睺计都,都已过去了。” 璇玑又惊又喜,低声道:“原来你已经知道我的前世了,那名字……你也知道了。” 禹司凤笑道:“我在地府倒是看到了一些好东西,回头说给你听。” 璇玑点头:“我在昆仑山也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回头咱俩一起说。” 说罢,两人又是一笑。当日一人在地府茫然徘徊,一人在幻境中苦楚无法自拔,谁也不曾想过真的还能回来,这一切真的可以过去。 如今真的都过去了。 两人顺着赤水河,肩并肩一路往下走,走到龙门那里,果然见柳意欢还危襟正坐,动都不动一下,回头见他二人来了,柳意欢的表情如同见到鬼一样,暴跳起来,冲上前一把扯住禹司凤的袖子,吼道:“回来了?!没事?!” 他在下面等青龙,等得也是心急如焚,又担心璇玑他们出事,后来见到昆仑山烧了起来,火光冲天,心下更是黯然,只当以后大家真的要在地府团聚了,谁想他二人竟安然无恙地走了过来,他还当是自己在做梦。 禹司凤笑道:“没事,好的很。” 柳意欢心中一松,放开他的袖子,软软地坐回去,叹道:“老子被你们吓得又少了十年寿命。” 璇玑撅嘴道:“你找青龙做老婆,才是有多少年寿命就被吓得少多少年。” 柳意欢白她一眼,咕哝道:“小孩子懂个屁……来来,小凤凰,和大哥说说你们在天界干了什么好事……对了,无支祁和腾蛇呢?”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两个人,璇玑的脸色都暗了下来。柳意欢顿时觉得不好,回头惊愕地瞪着禹司凤,他急忙道:“无支祁他自愿服罪,继续回阴间服刑。腾蛇……想必是白帝的死令他打击很大,只怕短期是不会回来了。” 柳意欢又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老子又被你们吓掉五年的寿命,你们这些小崽子,老子本来就没几年活了,这个吓一吓,那个唬一声,老子的命都被你们给瓜分了。那白帝怎么会死?” 禹司凤简单将经过叙述了一遍,只是他对璇玑先前的遭遇并不十分清楚,加上他在地府的遭遇也有些离奇,故而都隐去不说。柳意欢越听越离奇,眼睛瞪得老大,奇道:“那琉璃盏倒是厉害的很!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它可是隐忍了千年,君子中的君子!” 说完又觉得奇怪:“琉璃盏好好的报什么仇?不就是块琉璃嘛,难不成以前被白帝失手砸碎了,就怀恨在心?” 璇玑淡淡一笑,轻道:“因为……我就是琉璃啊。” 柳意欢没听清,还在连声追问,忽听头顶一人笑道:“哟,你们都走了?也不等等我。”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无支祁眨眼就落在了地上,大约还特地洗澡换了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与以前那种邋遢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柳意欢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玩笑道:“美男子,打扮这样好,去阴间看情人吗?” 无支祁哈哈一笑,道:“嗯,邋遢了一千年,也该干净干净。以后还不知要再邋遢多少年呢。” 璇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轻声道:“无支祁,其实你可以不回去的……” 无支祁摇了摇头:“大丈夫说一不二,老子可不干那种背信弃义的事。”他见众人都露出伤感的神情,依依不舍,便哈哈大笑起来,抬手在禹司凤肩膀上狠狠一拍,咧嘴笑道:“少来这么娘们的一套,老子可不爱看。以后总有相见之日,阴阳之隔,你我几个又何曾惧怕过。” 璇玑还想和他说一会话,他这一去,还不知多久才能见到,说不定只有等她和司凤死了,到时候鸡皮鹤发地在阴间相见,未免不雅。 无支祁抬头看看天色,道:“不早啦,一个时辰快到了,我得回去了。”说罢纵身一跳,人已在数丈之外,利落干脆。璇玑追上几步,急道:“无支祁!”话到嘴边,只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支祁远远地朝他们摆摆手,朗声道:“过去的事就过去啦,别再胡思乱想!回头来地府玩,老子请你们喝酒!” 一语未了,人已消失,再也不见踪影。 璇玑心中伤感,怔在那里半天也缓不过来。禹司凤挽住她的手腕,柔声道:“他说得也对,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应当忘却三生,看以后的日子。璇玑,咱们第一个孩子,你想是男是女?” 他前面说的正正经经,后面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璇玑呆了半天,脸上突然一红,把手抽回来,白他一眼,急道:“谁……什么男啊女的!老色鬼说话总这样讨厌!” 禹司凤哈哈大笑起来,柳意欢也跟着笑,拍手道:“你们两个小冤家,也总算混到这一日了。司凤,我看你们也别等了,这便离开昆仑山,直接去少阳派,向褚掌门求亲,早点把这事定下才好。” 禹司凤奇道:“大哥不和咱们一起去吗?” 柳意欢眼睛一瞪:“我还等你家嫂子呢!” 禹司凤默然无言,璇玑急道:“你也是个色鬼!青龙有什么好?又坏又讨厌,看到人家漂亮你就不管不顾。什么嫂不嫂,我们才不认,你赶紧和咱们走!” 柳意欢还想辩解,禹司凤忽道:“不错,而且那青龙只怕也来不了,她私自下界抢了你的天眼,可不是天帝的命令,回头要责罚她呢,大哥在这里也是白等,和咱们走吧!” “啊啊?不是天界的命令?”柳意欢还一头雾水,后面璇玑怕他聒噪,嚷嚷着不肯走,早就一个手刀砍在他脖子后面,柳意欢哼也没哼一声,就软了下去。禹司凤一把捞起他,扛在肩上,回头有些好笑地看着璇玑,道:“他醒来,还不知要怎么闹。” 璇玑把鼻子一哼,“怕他不成!再说,你……你要找我爹,求……求那个什么的,没有长辈怎么行。”她还不太好意思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求亲两个字。 禹司凤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还是要问那个问题,你要男还是女?” 璇玑不等他说完,早已跑了老远,禹司凤笑吟吟地追上去,两人又笑又说地走远了。 第三十五章 忘却三生(五) 夏去秋来,首阳山小阳峰上的枫林尽数红了,焚霞蒸火一般。年轻弟子们在刻苦修行后,最喜欢来这里三三两两小聚谈天,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半个闲人也没有。 几个月下来,玲珑微微有些发福,以前瘦削的下巴如今也变得饱满了。她穿着一身淡紫衣裙,抬手去摘枫叶。枫叶红如火,她的手腕皓白如霜,两相映衬,格外好看。她摘了两根枝子,反手递了一根给身旁的绿衣少女,一面轻道:“才回来没多久,你可又要走了。” 那少女绿裙如云,正是璇玑。当日她和禹司凤商定好了求亲日期,便自行回了少阳峰,隔了不到半月,柳意欢便充作媒人,替这两个年轻人说亲事了。褚磊得知如今离泽宫由禹司凤执掌,大刀阔斧地改革,与往昔诡异作风大不相同,不由连连称赞,在老一辈人的心里,人总要有个归处,不可能成天谈风月,很显然禹司凤执掌离泽宫的事情令他夫妻二人十分满意,当即便同意了婚事,商定好九月大婚。 再过几日,离泽宫的花轿就要抬上来,璇玑总算要风光地做一回新娘,再不用像上次那样,羡慕地仰望着玲珑的幸福。不过在她心中,这些其实都已经不重要,在昆仑山经历了那么多惨痛的回忆,有时候午夜梦回,她甚至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褚璇玑还是战神将军,抑或者,是那个罗睺计都。 那些伤痛过往令人脆弱,也更加体会到平凡度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她笑,“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御剑飞回来看你和爹娘啊。等你生了宝宝,休养一段日子,也可以去离泽宫看我。如今离泽宫可没有什么女人不给进去的破规定了。” 玲珑听她提起宝宝,不由低头轻轻抚向自己的腹部。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钟敏言得知妻子怀孕,每天就像被烧着屁股的猴子,不得安生,一会给她送吃的,一会陪她在软榻上午睡,不要说御剑飞出去玩,就连走路走多了他都痛不欲生仿佛她马上就会小产的模样。何丹萍见钟敏言这个样子,只能叹道:“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要做孩子的爹了。” 玲珑想到好笑的地方,不由抿唇展眉,满面春色。她从前跳脱的神采已经收敛不少,如今看上去真有一些少妇的韵味,令人陶醉。璇玑跟着笑道:“才两个月,肚皮还没涨起来呢,姐夫就急得不行,今天你和我出来散心,回头他晚上肯定要唠叨我不够照顾你。全天下只有他会照顾你,我们都不行的。嘿,等你真生孩子的时候,姐夫只怕要急得上吊呢。” 玲珑娇嗔地白了她一眼,昵声道:“小丫头没大没小,取笑他做什么?回头你要生娃娃,我就不信司凤不在乎。” 璇玑笑道:“司凤再也不会这个样子的。” “还没过门就帮自己夫君说话。”玲珑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甚是戏谑。 姐妹俩又轻轻说了许多衷肠话,玲珑到底是怀孕的人,站久了只觉腰酸,这孩子虽然没怎么折腾她,没让她上吐下泻什么的,但她往日的精力好像全没了,很容易就觉得累,腰酸背痛。她捶了捶腰,埋怨道:“这野小子,还在肚子里就和我抢力气,生出来还不知要折腾成什么模样。” 璇玑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玲珑白她一眼:“你怀孕了就知道,这是做娘之人的直觉!” 世上还有这种直觉吗?璇玑觉得很不可思议。正说着,只听外面传来一阵笑语,却是几个年轻弟子过来枫树林休息游玩,抬头见到璇玑和玲珑站在枫树下,不由都愣住,怯生生地行礼:“见过玲珑师姐,璇玑师姐。” 说完急匆匆转身就想走,一个女孩子走得急了,腰间系着的玳瑁坠子被树枝牵着掉在了地上,璇玑叫道:“你们等等。”上去将那玳瑁坠子捡起来,拍落泥土,递给那女孩子,柔声道:“不用急急忙忙的,拿去。” 那少女眼见璇玑的手伸过来,只惊得脸色苍白,身边几个同伴也是面露恐惧之色,恨不得拔腿就跑。璇玑道:“你的东西,拿去呀。” 那少女战战兢兢地接过坠子,连声谢也说不出口,掉头就跑。一行人跑了老远,隐约听见有人说道:“没被她碰到吧?坠子没被烧烂?听说她全身都带火,以前烧死过好多师兄……连掌门都怕她呢,文雨师兄他们都说她是怪物……” “背后说些什么屁话呢?!有种过来说!”玲珑突然厉声高叫,颇有当年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那些孩子听到她的声音,早就一窝蜂散了,玲珑气得追上去几步,骂道:“一群烂嘴巴的王八蛋!别让我看到你们!明天就全部赶下山!” 璇玑赶紧扯住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轻道:“你可别乱激动,小心肚子里的娃娃,还一蹦一跳的!” 玲珑怒道:“派里不知什么时候兴起这些谣言,我们在的时候还不敢说,背后都传烂了!不好好练功,成天胡思乱想,胡说八道!爹怎么不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