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节

    九千家主手里依旧攥着佛珠。他像有些惊讶:“我的儿子原来知道得这么多……还有,‘妹妹’?”

    他暗红的双眸看向了谢蕴昭。

    谢蕴昭猛地握紧了剑柄。空气里带着腥臭的气息;说是堕魔,但和师兄‘发病’时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是你的妹妹,那么是我和湘君的……是吗,那孩子没有死去啊。”

    九千家主抬起双手,高高举起了佛珠。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他背后忽然出现了一道旋涡。

    旋涡如一道幽暗的、波动的水流,一直连接到他背后黑暗的大海。天空彻底被阴云遮蔽,海面没有一丝光芒。

    “师妹。”

    卫枕流落在她身边,一手护住她,另一手指向九千家主。

    然而,九千家主似乎没有打算与他们作战。他手中的佛珠亮起一道神异的光圈,竟然将卫枕流的攻击都阻拦了一瞬;就在这一瞬间里,他往后一倒,整个没入了幽暗的旋涡之中。

    “那是……”

    “那就是上古秘境碎片的入口!”

    九千公子喊道:“失踪的女子应当都在其中,两仪称也是!他要在秘境碎片之中进行血祭,必须在那之前阻止他!”

    然而就在这时,四周忽然多了无数湿漉漉的怪物;那些怪物浑身漆黑,全都长着鳞片,身上挂着海藻一样的东西。它们张开嘴,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并迅速跳下高台,朝普通人蹿去!

    谢蕴昭与师兄同时出手!他们一人压下羽扇,一人拂袖生云,顷刻将所有怪物都阻拦在半空中,并将之碾为齑粉。

    可当怪物的血液飞溅而出,竟从中又生出了新的怪物!

    “那是上古海魔!明明是早就灭绝的东西……难道是从秘境中跑出来的?!”

    九千公子面色微变。他当即掷出一道光圈,通过光圈将声音传递到全城:“扶风城修士听令!上古海魔天生魔气入心,必须先清除魔气才能将之杀死!如有人愿交出清除魔气的法宝、心决,九千家将赠予五百万灵石;如有人能杀死海魔,每一只奖励五万灵石!”

    魔气?

    谢蕴昭想起了自己的镇魔歌。她立即翻出曲谱,丢给九千公子。

    “镇魔歌——拿着!灵石之后再说!”

    “妹妹?你怎么会……罢了,依依,歌来!”

    九千公子看了两眼乐谱,便一拂衣摆,原地盘腿而坐,膝上架起七弦琴,双手悬空,十指一拂——

    ——铮!

    商依依也迅速扫了一眼乐谱,便抬手招来光圈,随着琴音展开歌喉。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无形波动朝外推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谢蕴昭举目望去,只见附近的海魔都倒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翻滚起来,然后被邻近的修士一刀斩杀。

    摇摇晃晃的光明中,它们身上的魔气如雾气蒸发。

    “师妹,师妹。”

    师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手掌落在她肩上,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师妹,不要紧张,我无事。镇魔歌对现在的我无用。”

    他说什么?谢蕴昭迟钝片刻,才发现自己紧紧护着师兄。她甚至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可潜意识深处却牢牢记着师兄是少魔君,他也是魔,不能冒险让他和镇魔歌接触。

    “对不起,我刚刚忘记提醒师兄……”

    “我却很高兴师妹忘了,却还会第一时刻护着我。”卫枕流笑了一笑,又看向下方的城市,“师妹,你听着。魔族有严格的等级划分。我身为少魔君,可以命令一切血脉低于我的魔族。但这些上古海魔不听我号令,我猜是因为他们已经服从于另外的主人,也许是九千家主,也许是秘境中被封印的妖龙。”

    “如果要从根源上解决这一麻烦,我们必须现在进入秘境。”

    他看向那片幽暗的旋涡。它不断旋转,却已经变得比刚才更小、更虚幻。

    “这里的秘境只会开启十二个时辰,但入口只有这一个。再不快一点,入口就要关闭了。”

    九千公子也在琴声间隙中道:“妹妹快去,这里有我和依依,你莫误了自己的事!”

    谢蕴昭点点头。她跑了两步,忽然扭头对九千公子说:“阿兄……你们也小心!”

    九千公子一愣,险些指下琴音都乱了。

    然则琴音虽未真的混乱,却也飘忽了一瞬。

    他盯着谢蕴昭的背影,直到她已经消失在旋涡中,他也仍看着那边。

    海上的风浪失了剑修束缚,又再度席卷而来。这些海浪被妖术掀起,又借秘境打开的力量而更增威势,不等秘境彻底,它们不会平息。

    他身旁,那明艳无双的妖族女修唱完一曲镇魔歌,歇了口气,又好笑地瞟他一眼。

    “公子高兴坏了吧?这是谢道友第一回 真心诚意地叫你兄长,是很值得纪念的一天。”

    九千公子这才收回目光,悻悻道:“依依也取笑我。”

    “当然好笑了。”

    商依依又轻轻笑几声。她凝视着公子的侧脸,缓声道:“‘九千公子’这个身份,不过是危楼之主天机散人的一个转世身。散人明明早已觉醒,为何仍旧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这个角色?”

    天机散人,危楼之主。

    所谓“散人”,指的是不属于任何门派,却也不容任何人小觑的散修。

    据说,天机散人是屹立世上不知道几万年的大能修士。

    据说,天机散人无所不知,前可通上古,后可算未来。

    据说……

    但没有哪一个“据说”会告诉世人,这位大能在十万年里不断转世,以不同的身份在这世上活过。

    而今的天机散人,是九千家的嫡长子,也是谢蕴昭血缘上一母同胞的亲兄长。

    至于商依依……她是妖修,也是世上唯一陪着天机散人不断转世的人。

    对他们这样的存在而言,肉身本该只是一副躯壳,眼前的人世灾难也该不足为奇,因为在漫长的历史中,这样的灾难最多不过在史书上留下几行小字,甚至都不会被多少人看到。

    但如今,九千公子在高台上弹着镇魔歌的曲子,弹得一丝不苟。

    他也笑了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天机散人是我,我却不是天机散人。”他平静地回答,“转世之后便是一个全新的存在,前尘过往只如走马观花,与我何益?”

    “我是扶风城的九千公子,是阿昭的兄长。天机散人……不过一个名号罢了!”

    妖族的女子微微一笑。

    “每一次……您都总是这样说。”她闭了闭眼,又含笑睁开,眼神温柔专注,“那么,我也只是陪着九千公子的商依依而已。”

    镇魔歌再起。

    ……

    “——谢蕴昭!”

    石无患御剑飞上高台。

    他已经披上法袍,武器上也沾了发黑的血迹,显然与海魔有过一番搏斗。

    但高台之上四下无人,只有一男一女弹琴作歌;清净的声音四下传递,不断清除怪物身上的魔气。

    不远处有一个幽暗的旋涡,虚幻得已经接近消失。

    “谢蕴昭呢?!”

    石无患冲了上去。他轻浮散漫的表情一扫而空,俊美多情的面容此时冷峻如岩石,好像彻底换了一个人。

    他以剑指着九千公子,语气不善:“我问你,谢蕴昭呢?”

    商依依皱眉看去,水袖一扬;青年看也不看,随意一剑击开。

    一时间,商依依与九千公子都露出些许讶色。

    石无患定定地看着两人,眼底有隐约的太极图浮动。

    “原来是……”

    九千公子恍然。

    他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你何苦如此?”他意有所指,“堂堂……十万年前既然放弃,十万年后为何又放不下?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自己作为那一位的‘三尸’之一,所处的位置为何才对。”

    石无患置若罔闻。

    他既没有表露疑惑,好似他完全明白九千公子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恼怒或惊讶,更没有其他一切正常人可能有的情绪。

    他只是冷冷地说:“天机,让开。”

    九千公子没有反应,商依依却眼珠轻轻一颤,不由自主露出了些许惧色。

    那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也是只有少数人才有资格拥有的恐惧。就像蚂蚁抬头看见天空广阔,丝毫不会感到畏惧,但那些最接近天空和太阳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这份力量是何等的恐怖。

    九千公子拨动琴弦,淡淡道:“你要去,自去便可。我从来只观察和记录天机变化,不会出手干涉谁。就好像沈佛心和谢九借我的危楼谋事,我也不曾多管。”

    “你如果要去找阿昭,自己进了秘境就是,我不会拦你,又怎么敢拦你?”

    石无患冲了过去。

    “但容我提醒你一句:十万年前就写好的结局,十万年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这一点你原本该比我清楚才是……”

    青年已经跳进了旋涡。

    “……道君。”

    第二首镇魔歌的最后一个音符拨出,余音还在空气中回荡。

    商依依侧头,有些疑惑地问:“公子,三尸之一……也能算道君么?”

    “怎么不算?每一个三尸都是道君,反而斩去三尸的那一个才最不像道君。”九千公子笑道,“三尸者,情爱、权力、惰性,每一个都代表了人之本性。虽然我们总是讨厌纷乱的欲望,但修士修道的目的是将欲望内化为内心清净的一部分,而不是强行剥离。”

    “既然如此,那一位为什么还要斩三尸?”商依依更不解,“他可是……难道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

    “如何不知?”

    九千公子调整琴弦,开始弹出第三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