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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豫大计

    既然新年已过,年前暂时按下的事情也到了逐一解决的时候。

    花春想惦记母亲花龄,不忍母亲以一己之力与花家几房相搏,却又不被母亲允许插手花家事,只能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关心花龄身体健康与饮食日常。

    日子转眼迈进二月,但春还未至,朝暮寒风仍料峭,容苏明不忍花春想两边来回跑,干脆搬来花龄这里小住。

    说来也巧,这日早间,容大东家打马去上工,走出巷口时,竟在路边早餐摊子上瞧见了余庆楼易墨易大东家。

    这位易大东家知性温婉,常以素净打扮示人,虽谈生意时偶见淡妆,但此人举止谈吐不俗,如何看都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

    便是眼下坐在嘈杂的早餐摊棚子下,周遭尽是黔首九流,她那出尘气质也是无可遮掩的一份遗世独立。

    容苏明心下一转,干脆打发迦南先去铺子,自己栓了马来到棚子下。

    且当没看见那边坐着的易墨,她随手将马鞭子别在后腰,边寻空位置边朝灶台方向喊道:“老板,半张葱油饼一碗苞米粥。”

    “半张葱油饼,一碗苞米粥,客自寻了座位,饭这就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应下容苏明的话,转身去向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报饭。

    这一片住的都是歆阳寻常百姓,他们平平淡淡,毫不起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要为生计而奔波劳碌,那些早起赶工来不及做朝食的人,便会图方便而跑来早餐摊子吃朝食。

    眼下是客多时,棚子下坐着很多人吃饭,饭桌不够用,拼座自然有,容苏明特意走进易墨视线里。

    一大片黑灰粗布衣衫中出现一袭海蓝锦袍,如何低调也都抢眼,易墨放下筷子招呼道:“容友,这边来坐。”

    “易友,巧啊。”容苏明依言到易墨左手边的空座上坐下,老板娘旋即将她点的餐送来。

    易墨打量容昭一眼,含蓄道:“记得贵宅在北。”

    容苏明笑道:“妻家母就这附近住,我们俩过来小住,有好几日了,今天才巧遇易友,你也住这附近?”

    易墨摇头:“路过,顺便吃点东西。”

    容苏明笑而未语,低头吃苞米粥,像是当真来吃早饭的。

    未几,易墨放下筷子,眉眼温柔却清冷:“容友慢用,酒楼在北,某赶时间上工,得先走一步了。”

    瞧着易大东家乘马车悠悠走远,容苏明放下几个铜板欲走,起身后突然眼前一黑,只好含了颗糖到嘴里,再次坐下来休息片刻。

    到铺子里上工自然迟到,容苏明才从楼下上来,就见方绮梦抱着一摞簿子靠在她公务室的门框上。

    见她上来,这厮颇为殷勤:“大东家您来啦!吃朝食没?毕遥刚买回来的狗不理包子,热乎的,叫她送过来两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容苏明摇头拒绝,开锁进屋。

    方总事跟着大东家进来公务室,把怀里的簿子扔也似的放到书案前,重重喘了口气,“这么厚的簿子,抱着可累死我了,刘三军昨天下午跑我那里要这些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中梁那边不是……”

    “大东家?”门框被人敲响,打断了方绮梦的话,正是刘三军:“西市药铺的裘管事来了。”

    容苏明与方绮梦对视一眼,“他来为何事?”

    刘三军叉手:“盖大东家家事,我未敢详问。”

    “如此,”容苏明道:“请裘管事进来说话,三军,着人奉热茶。”

    刘三军唱喏,离开前顺手关上公务室房门。

    容苏明将方绮梦抱来的簿子拿起来,一把塞进书案旁用来放零碎东西的茶几柜里:“待会儿不忙的话就留下来一起见见裘管事,省得你午后再特地往西市跑一趟。”

    “还是别了,”方绮梦在屋子那边的立柜前翻找什么东西,立柜里放的都是杂物,她翻得肆无忌惮:“裘管事找你不是因着你家家事么,我避一避的好,况且我跑西市又不止是去药铺,还要去见见其他铺子的管事们,小狗那条逢赌必输的犬绳呢?”

    容苏明用戒备的目光锁定方绮梦东翻西找的背影,幽幽道:“好像在最上面一层的格子里,你又准备带我家小狗做什么坏事去?”

    方绮梦踮起脚,在立柜最上面一层摸索着:“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俩还分你的我的么?你的小狗就是我的小狗,还我让我的小狗做什么坏事去,我有那么缺德么?”

    “有,”容苏明坐到书案后,单手撑着下巴:“而且,你是你我是我,要分得清楚些,毕竟花春想都不曾同我说过这种‘你我不分’的话呢。”

    “……”方绮梦摸到犬绳,拎在手里抽打了两下自己的衣袖,朝容苏明咧嘴:“她要是说了,你还用这般抓耳挠腮费心思?得了得了,我带小狗出趟门。”

    方总事说罢就阔步朝外走去,背后传来容大东家慢条斯理的回答:“哎呀喂不巧,小狗今日在家拴着呢。”

    “……”犬绳被人从门外扔进来,忒野蛮了几分:“容苏明,我去你二舅姥爷的狗在家!”白瞎了她刚才那般的殷勤哦!

    裘管事正好从楼下上来,恰巧听见总事在骂大东家,当即就吓得两腿哆嗦心如擂鼓,忙不迭退让到旁边,叉手给炸毛的大总事让路。

    “裘管事来了,”方绮梦从旁路过,给裘管事回叉手礼,丝毫没有刚才骂容苏明的厉害劲儿,换得好一副正经嘴脸:“大东家正在等着您呢,从西市来一趟不容易,您快快里头请罢。”

    “是是是,多谢大总事提点,多谢……”裘管事客气寒暄,后背已经冒汗。

    方绮梦直行离开,往西边自己的地盘儿走去,裘管事偷偷瞧她背影。

    方绮梦——这个女人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平时行事风火,瞧着不大靠谱,实则城府深不可测,且智计应事之速非比寻常,自大东家而下,丰豫理事管事近百人中,未有一人能与之匹敌。

    这样一个人都能鞍前马后地跟随大东家办事,可见大东家更是山外之青山、楼外之高楼。

    他裘标虽年过半百见多识广,但却不能保证行事说话不被大东家看穿真伪。

    来前辛苦准备的那套说辞看来是用不上了,还是见招拆招罢!

    公务室的门未关,裘管事从门下就开始告罪,委屈得带上了哭腔:“大东家!大东家恕罪啊!!”

    几息后,容苏明的声音才温温和和从里面传出来:“裘管事言重了,进来细说便是。”

    裘管事迈步进去,送茶的人刻意又等了片刻,才端着两盏茶从隔壁茶水室进大东家的公务室。

    卫遥知将茶盏放到容昭手边的茶几上,容苏明靠在椅子里低头翻着账簿,连眼都没抬,裘管事坐在靠窗的方椅上,正用袖子擦眼角。

    卫遥知给裘管事奉茶的动作算不上太恭敬,茶盏放到茶几上,茶盖振得轻轻一响——她气这些老东西们,六七年都过去了,还是惯会用这个老招子推脱责任!

    裘管事虽在容苏明面前哭弱,但怎么也不能让个家仆作践轻视,他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那边就传来容苏明的声音。

    淡淡的,偏冷,让人听不出情绪:“遥知,你方总事要领小狗出去,我把它留家里了,你回家一趟给你方总事把狗牵过来,她过会儿还要去西市。”

    对于本该在堂前巷别院的卫遥知的突然出现,容苏明似乎没有丁点的意外。

    “是,我这就去。”卫遥知捡起递上的犬绳,瞪了裘管事一眼才退下。

    出了大东家公务室,卫遥知直奔西边方绮梦这里。

    丰豫总铺整体布置简约大气,天井将二楼分为东西南北四处,南北两侧所有房屋为招待客人、集中议事之用,东边一侧所有屋子为大东家容苏明用,西边这侧,则是丰豫二把手大总事方绮梦的地盘儿。

    方绮梦的公务室房门虚掩,透过门缝往里瞧,能看见毕遥在里面忙上忙下。

    “你怎么来这边了?!”方绮梦似鬼样的,不知突然从哪儿飘出来,出现在卫遥知身后。

    “!!!”卫遥知捂着心口,吓得忘记惊呼,心跳都停了一下:“总事您属猫儿的,走路没声音!”

    “啊,你这点子不错,容苏明属鼠我属猫,哈哈哈哈不错不错!”方绮梦胳膊下夹着个算盘,笑嘻嘻地推门进屋:“进来呗,你家阿主又有新何吩咐了么,说罢。”

    卫遥知看了几眼仍旧在忙上忙下的毕遥,屈膝道:“阿主说要我回家牵小狗来给您。”

    “嘿嘿,还算她有良心,”方绮梦随意把算盘扔到一旁,自己瘫进云摇椅里,得意地翘着二郎腿晃脚,倏而又意识到问题所在:“啧,早知道就把犬绳直接拿过来了,你家主可真鸡贼,掐准了我得再去找她!得了你去罢,我在这儿等着就成。”

    卫遥知低声嘟哝道:“那些老家伙个个的尸位素餐,遇事只知推脱责任,这般都能被容忍这么些年,大总事您就不气么!”

    方绮梦略显诧异地看向卫遥知,须臾灿烂一笑,耍赖道:“不管不管我才不管那些呢,我就是要领小狗出去!”

    “……”卫遥知低头顺目站着,闻言掀起眼皮看方绮梦,露出三白眼,最后见方绮梦根本不接话茬儿,只好暂时恭顺地退离。

    听着那道脚步声走远,毕遥拧干抹布继续擦吊兰:“姑娘,你真的要带小狗去西市?”

    “嗯,容苏明又没什么信得过的人,我不帮她谁帮她,”窗户开着,方绮梦偏过头来看向窗外逐渐盛大起来的阳光,难得心生感慨:

    “歆阳的春总是来得不急不缓,待到春花烂漫时,咱们去江边玩罢,曲水流觞,畅叙幽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毕遥自幼跟在方绮梦身边,至今整整二十五年,听到这话,她忍不住抿鼻子一酸,险些被泪夺眶。

    “姑娘……”毕遥失口唤出声,带了哽咽之音。

    方绮梦眨眨眼,又恢复平常的混不吝模样:“啥事?”

    “……”毕遥咬咬牙,一些话终究是不敢轻易劝出口,只好转过身来,手里拿着跟折断的吊兰:“弄,弄断了一根。”

    “毕遥你完了。”她家三姑娘啧着嘴无情宣布道:“我娘说但凡把这盆吊兰祖宗弄断一根枝儿,她就打断我一条腿,这回是你弄断的,你真的玩儿完了……”

    想想自家夫人抄起鸡毛掸子,满院子追着三姑娘打的场景,毕遥忍不住脚底发寒,泫然欲泣:“那怎么办啊姑娘!”

    “好办啊,你帮我个忙,我帮你把这事儿解决了呗,反正我娘说要把我腿打折的话没有一车也有两斗了,”方绮梦简直死猪不怕开水烫,躺在那儿朝毕遥勾手指:“答应的话就过来,法子得给你细说一番。”

    毕遥只要看一眼她家姑娘脸上的表情,立马就能猜方绮梦又想吐什么坏水。

    作为奴婢,毕遥此时唯有摆手拒绝才能自保平安:“姑娘莫再有这么大的耍心了,夫人好不容易才向人家求来这么个机会,您就去和人梁公子见一面罢,见一面又不会怎样。”

    毕遥自幼就是个周全的性格,既此话出了口,她必定是要把方绮梦挂在嘴边的万年好理由也要一并堵回去的:“容家主也已经成亲了呢,或许您明天就能听到容夫人的好消息,俗话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搞不好明年就会有个小豆丁跟在您后头喊姨姨……”

    “咳咳!”门口传来咳嗽声,屋门未关,偏头就见容苏明抱着胳膊靠在门口,脸色竟然微微有些尴尬:“那就承毕遥吉言了。”

    “奴婢去给容家主沏茶。”毕遥脸色一窘,忙行了礼退出屋子。

    方绮梦躺在云摇椅里没有动,端起架子摇头晃脑道:“自古被求的人都是大爷哦。”

    “刚烤好的蜜薯,方大爷吃否?”容苏明晃进来,从身后拎出个油纸袋,刻意曲解方绮梦的“大爷”之意思。

    方绮梦精通都铎国语,都铎语里对“总事”的翻译发音就是“蜜薯”,她打了个响指,憋笑道:“方大爷现在不想吃蜜薯,想吃老板,怎么办?”

    “脸皮上新砌城墙砖了罢,”容苏明嘴角勾了勾,袋子扔在方绮梦怀里:“爱吃不吃。”

    “怎么这么没耐心啊,姑娘家是需要哄的懂么,哄的,”方绮梦摸出个蜜薯,撕开皮咬了一口,结果被烫得直吸冷气:“就你这个德行,你夫人怎么受得了你。”

    容苏明转身坐到窗边条几上,抱着胳膊往窗外探了探脑袋:“你又不是我夫人,我干嘛要哄着你,花家几房查得如何?”

    “唔唔唔……”方绮梦手上剥着皮,嘴里嚼着烫嘴的薯:“那一家人嘿我给你说,不能细查,虽然知道没几个干净的,但没想到啊,他家上到老家主花世蛟,下到花家看门狗,我嘞个去,都是人长在钱窟窿里,狗出门横着走,你说许姑母当时怎么就没给你再多打听打听啊,她要是知道你的丈母娘花龄她,她手里都是……”

    方绮梦突然停下这个容易让人犯错的话头,坐起身歪头看容苏明脸色。

    还好,容大魔头神色正常,只是眉眼平淡,里头无波无澜。

    片刻后,方绮梦磕磕巴巴解释道:“那那个容苏明,我的意思就是,我没想说你夫人不好,我说的,也都只是你让我查的东西。”

    虽然最后几句话说得低若蚊语,但方总事却手捧烤蜜薯,坐得腰背挺直,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像是个正在认错的人。

    “我又没说你什么,瞧把你给吓的,以前怎么不知道,方总事原来也是这么怕我啊,”容苏明表情促狭,眼底却还是盘桓着几分冰冷,实在是被气的:“拣要紧的拿来看看,我先瞅几眼,省得到时候招架不住。”

    探查到的事情都被条理清晰地记录在小册子上,方绮梦从怀里掏出来,将它扔给容苏明,继续低头啃蜜薯:“盛理事说你下午要出去一趟,铺子里的事情也都提前安排下来了,怎的,还是为的花家之事?”

    说到这里,方绮梦好奇道:“你是如何算准花老二会在近几日动手的?”

    “……嗯,这个简单,”容苏明低头翻阅小册子,她浏览书册速度颇快,不知不觉语速也快了几分:

    “花老二今日下午就会从敦华县那边回来,此番出手,毁掉他苦苦经营十余年的香铺,不过才用了我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可想他会气成什么样子,而且那家铺子是他来钱的暗中产业,被我毁了他也不敢大张旗鼓报仇,花老二自诩聪明,嚣张大半辈子突然吃这么个亏,你觉得他肯轻易罢休么——”

    听到这里,方绮梦已经明白了容苏明的意图,便接着说道:“是以他花老二此番回来,必定更加想抢走花家香大权,试图以此和丰豫抗衡,如此,他就必定坚持在花龄离异的事上大做文章,”

    话语间,她很快吃完第一根蜜薯,接着就开始啃第二根,“然则苏明你有没有想过,待这事结束后,你以后该如何面对你夫人?我觉得她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不原谅……那便不原谅罢。”容苏明看完小册子的同时,里头的内容也都被她记了下来。

    从书案下拉出个小铜盆,再点根蜡烛过来,她蹲在地上一页页将小册子烧点。

    火苗跃动中,这人冷峻的脸上渐渐浮起温和笑意,一双眼睛淡淡盯着火光,低声呢喃着,似是在跟方绮梦说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早就不配得到旁人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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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瞎折腾的容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