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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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孩子,他声音似染了几分迷醉,桓行简俯下身,将脸贴在嘉柔的腹部,聆听半晌,不由莞尔像是呓语:“不知道孩子现在长到哪一步了。” 嘉柔浑浑噩噩由着他动作,两只眼,出神地盯着那双丢在篾箩里再没做完的白绫袜子,她已无泪可流,只觉得厌倦疲惫。 外头日影移动,桓行简终于直起腰身,温声道:“我看这些小衣裳,你做的很好,不过,太费眼睛,你不要太操劳,这些让奴婢们去做就够了。” 说着,他揉了揉太阳穴,起身道,“我去让后厨给你准备饭菜,我也有些饿了。” 看他作势走人,嘉柔冷着脸,下了床,往铜镜前一坐,面无表情道:“我想请大将军答应我一件事。” 桓行简旋即转身,回到她身边,柔声道:“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嘉柔垂下眼帘,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着长发:“我不想见你,劳烦大将军以后都不要再来了,如果大将军真看重这个孩子,就不要来。” 桓行简脸上一僵,本欲伸出的手,又缓缓收回,嘉柔不愿看他,只继续道:“医官说,我怀着身子心里郁结不好,他不说,我也知道一个人心里郁结不好。所以,请大将军不要来,等孩子出世,需要段时日,到那天大将军对我也该淡了,我生下孩子就走,希望大将军不要再勉强我。” 她冷冰冰的,说完这些,若无其事对镜梳妆打扮起来,一张嘴,被口脂涂得血红。 “柔儿。”桓行简克制着开口,一张脸,已是铁青,嘉柔看着镜中的自己,红的刺目,想必兄长的血就是这般颜色,她忽嫣然一笑,“大将军怎么对我的呢?杀了我的亲人,还要装可怜说自己不得已,大将军真会诡辩,方才长篇大论,把自己撇清得干干净净,你知道吗?你说那些话时,我心里只更讨厌你,因为你虚伪,你如果承认你就是想赶尽杀绝你就是不择手段,我还敬你坦荡。你当我是傻子,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想骗我。” 她转过身,晶莹的脸上分明多了一丝忧伤:“你不是最爱虚与委蛇吗?我今天偏要把话说透了,很多事,我如今想的再明白不过,在凉州,你是为我打死了那匹狼,那是因为你知道你能杀得死它。否则,以大将军的性子,怎么会冒身家之险救人呢?所以,那颗狼牙,其实算不得什么。与其说,你如今是关心我,不如说你关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嘉柔嘴角微露讥讽,可一张脸煞白,像戴着一戳即破的纸面具,“不是吗?大将军一手遮天,唯独没有儿子。纵然他日登顶,可若连儿子都没有,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这话犹如针芒,准确无误扎向桓行简心头,他沉默着,两只眼忽像充了血一般注视着嘉柔,嘉柔说完,一颗心狂跳不止,看他眼神,好像当场就能杀死她一般。 “这些年,我很少跟人袒露心迹,除了父母亲。太傅他最了解我,我父子二人之间对话也不过是点到为止,彼此心知肚明。我每日不知要见多少人,不过说公事,唯独到你这里,所言皆发自肺腑。既然你觉得我作假,好,以后我不会再说。我没有儿子,世人不知暗地里如何讥笑我桓行简,原来,你也这么认为,好,好,好柔儿,”桓行简忽连道几个“好”字,眉头紧锁,往后退了退,长睫掩映下眼神变得既冷酷又晦暗,余下的话他没再说完,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屋里,只留个怔怔的嘉柔,她心头狠狠一酸,惘然无措地呆坐在那儿,一双眸子,渐渐变得像两朵开在水雾中的莲一般,氤氲着哀气。她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等崔娘一脸惊忧,小心翼翼摸进来,看嘉柔依旧一个人像只纤弱的蜻蜓般停坐那,刚走近,嘉柔忽一揽崔娘丰腴的腰身,把脸埋了进去。很快,泪水打湿了崔娘的衣襟。 桓府院子里的梅树也开了花,张莫愁正带着婢子折梅花,挑出两枝最好的,左右打量,吩咐道:“去给老夫人屋里送去,这一夜,就能被暖阁催开了。” 婢子脆生生答应了声,欢天喜地抱着梅枝就往桓夫人的厢房去,只顾低头看梅花,一头撞上桓行简,顿时吓得支支吾吾。 他一脸的阴沉,未及发作,张莫愁看到他身影忙赶过来,将婢子斥责两句,随即,低首敛眉细细道: “妾的奴婢冲撞了大将军,请大将军宽恕。” 她抬起那怯怯的眼,拿着帕子,似乎想为他拂掸。梅花折损,黄的蕊果真沾到他衣襟上。乌金斜坠,夕阳的余辉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眼睫上,亦为她脸庞镀上层柔和的金光,可冷风不断,这让张莫愁不禁又战栗一下,那模样,有几分可怜可爱。 感觉到桓行简在注视着她,张莫愁心里悸动,大着胆子上前拿起帕子细致地将那一点鹅黄擦去,下一刻,手忽被桓行简一攥,她低呼一声,人好似天旋地转般就跌进了他的怀抱。 “大将军。”她又紧张又兴奋地勾紧了桓行简的脖子,仿佛,他重重的呼吸声就在头顶,张莫愁紧紧贴向了他。 桓行简抱着她径自朝后院走去,一路上,过往的下人们见状忙匆匆躲开,到了门前,他一脚踢开,将人朝床上一放便压下身来。 “大将军……”张莫愁的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那双眼,柔波荡漾,犹如仰望神祗一般注视着他,点了胭脂的红唇,半张着,似在无声邀约,桓行简看她片刻,忽把帐子“哗”地一声扯下,青影一落,彻底将两人遮挡在了里面。 锦帛撕裂,被褥间脂粉的香气随着暴烈的动作而流转起来,愈发浓郁。 张莫愁在他身下不断辗转承受,痛出眼泪,不断哀求,桓行简最后一次将她摧折到极致后,陡然停下。他在喘息声平定后,脱身极快,下榻拾起衣袍穿上,帷幄里,瘫软如泥的女子似乎轻唤了他一句,他却不觉,一脸漠然地走出房门,只叫来一名婢子: “烧些热水进去伺候。” 床榻上,张莫愁一动不动,等婢子进来,咬牙撑起身,她身上无一处不痛可眼中最终露出了一抹满足的笑意。 她现在最关心寿春城里,是否会因夏侯至的被杀,那汪看似平静的湖面,要起涟漪? 其实用不着她的书信,名士夏侯至被杀的消息也迟早会传到寿春。毌纯得知夏侯至被行刑时诛杀三族时,跌坐榻边,久久不能言语,太初死了。 寿春的冬,同样冷冽。 呼啸的北风刮个不住,毌纯心神不定地围着火炉煮茶,一双手,微微张开,被烤得格外温暖。正出神间,随从匆匆跑进来,搓着手: “将军,姜先生来了,说要见你。” 毌纯猛地回神,霍然起身,把杌子都带翻了:“快,这么冷的天,快请姜先生进来!” 第110章 君子仇(18) 姜修沿昆仑山北麓而来,背着行囊,他穿上胡人的衣裳将脸面裹的严严实实,跟着骆驼队,砂石被狂风卷起打在脑袋上,旷野里除了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便是驼铃。 这还不是最凶险的,临近玉门关,他们遇上暴风雪。这里头,有波斯人,有大食人,有楼兰月氏人,自然也有他这样的汉人,但无一例外都被风雪袭倒。他们和骆驼一起依偎在坍塌的夯墙下,头顶是轰隆隆的声音,穿云裂石,道路上明显的标志被大雪覆盖,幸亏大家知道这里已靠近玉门关。 可翌日,他们便又重新见到荒凉而壮丽的落日,像烈火烧春,自有危覆之美。 目之所至,尽是奇诡山河,姜修入关后在斑驳的驿站里写下游记,并手绘舆图,他的手龟裂了,运笔时血口子会张开牵扯着阵痛。但一盏飘摇灯火下,他还是专注地将山河细细描摹,听到夏侯至被杀的消息时,笔才断。 所以,毌纯见到老朋友时,姜修似乎一下老了许多,眉眼间,每一条细纹里都藏着边关的红尘风霜。 火炉温暖,姜修的脸很快被热气烤出麻麻的疼,他将陈旧的行囊放下,径自道:“仲恭,太初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毌纯一张脸立刻黯淡下来,他温着酒,嗓音变得伤痛:“是,太初的事我也很意外。” 两人各自陷入回忆中,沉默有时,姜修道:“我远离庙堂久矣,依你看,事情是不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田地?” 毌纯眉头紧锁,他的目光不由漂浮起来: “姜先生,你问我,其实很多事我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个田地。自我离开洛阳,出镇地方,太傅和大将军刘融那些明争暗斗我本来是不想掺和的,我那时不过以为,这是朝堂斗争罢了。等到诛太尉王凌,我有疑虑,可王凌要另立天子实属大逆不道,太傅讨伐他,名正言顺。但太傅在洛阳立家庙,桓行简如今废后,诛杀太初李安国还有国丈,这意味着什么,我想,不管是出镇地方的将军们,还是洛阳城里的文武,都该差不多摸准他桓家的脉了。只是,”他苦笑了下,“姜先生,事情不到这个田地,谁又在当初就有一双慧眼破局呢?” 太傅果然技高一筹,每行一步,都有人如坠迷障看不清根本。毌纯一口一口喝起闷酒,只觉苦辣,不复香醇。 “我当初离开洛阳,是因不喜刘融为人,当然,我同太傅也无深交,谈不上喜恶。他的长公子,”姜修长长叹息一声,“我虽只与他有数面之缘,这人心性,却也大略看出一二。他比太傅更为刚毅沉着,也更寡情,许多事,太傅不方便做的正是为了留给他,仲恭,你可曾想过,太初恰恰是太傅留给大将军来杀的。” 酒盏一歪,毌纯愣愣看着姜修:“先生是说太傅早已想过要动太初?”他的老朋友虽远离庙堂不问世事,但敏锐性并未被江湖扁舟的生活钝化。 “不错,只是以太傅的声望和功勋,他当时没必要动太初。杀太初,太初何人?太傅不会没有考量过贸然杀太初会有何后果。但大将军不同,他尚没有累积出像他父亲那样的功业,他需要立威。所以,他杀太初,想必是蓄谋已久,如今但凡有一丝可抓住的机会必将斩草除根。”姜修眼眶微微红了,忽端起酒,一饮而尽,“从太初自长安还京的那天起,他未举兵,我就知道他怕不能善终。大魏的江山,也只怕早晚要易主。” 主宾皆是深受过国恩之人,如今,外面冷风餮虐,恰似大魏国运。故交惨遭屠戮,这酒,虽一杯接一杯地喝,却毫无滋味可言。毌纯苦涩打破沉默,说道: “先生既早远离庙堂纷争,就不要太在意了。只不过,柔儿她人还在洛阳,”说到这,又急急圆了回去,“合肥一战,大将军领兵在寿春,柔儿也在,我看大将军待她很是用心。” 姜修默然,许久,直接略过这个话题,而是问道:“仲恭,你日后如何打算?” 毌纯摇首直叹,将酒一搁,颇为苦恼答道:“不瞒先生,太初的事传来后,我心神不安。眼见故人们一个个被诛杀,我手握淮南大权,为大魏守卫边疆,先生觉得,大将军难道不会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毌纯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可我既为人臣,行忠君事是我本分。若他相逼,”久经沙场的将军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猛一攥拳,捶在案头,悲愤说,“我无路可退,恐怕只能与他一战了!” 说完,又自嘲地笑笑,“倒都不及先生如今这般逍遥自在。” “仲恭,不可贸然行事,大将军掌天下之兵,你以一己之力对抗必败无疑,来日方长,切忌冒险。”姜修劝道,毌纯点头,“我自然清楚,不过未雨绸缪,无事最好,若能平安度日我又何必拿着全族性命来赌?” 两人叙话,不觉忘记时间,等到暮色四合,室内暗下来,毌纯命婢子进来掌灯,姜修把自己所制舆图拿给他看。 “先生高才,上回为我所制寿春水利舆图为百姓造福不少,先生虽不在庙堂,却始终心怀黎民,毌某佩服!”毌纯摸着手底的羊皮卷,摩挲不已,姜修面上有了几分倦色,低声接口道,“我打算为太初写一片诔文。” 毌纯忙道:“先生不可,倘是流传开去,我怕……” 姜修倨傲地一抬下巴,冷嗤道:“我念旧友而已,难道这也犯了魏律?” 毌纯为难的看看他,知道他脾气执拗,又向来不把权贵放在眼里。哪怕是桓行简此刻在眼前,他也不惧。遂深深叹息一声,斟了酒,一盏拿给姜修,对方会意,结伴而出,在冷冷的夜幕下,趁清白月色,对着洛阳方向,将酒酹地,祭奠夏侯至: “太初,这杯敬你!” 月载十年梦,星渡半生寒,两人脸上映着头顶灯笼泄下的一汪昏黄,又都沉默了。 姜修只在毌纯这里小住两日,动身离开时,毌纯将他送到寿春城外长亭,彼此一抱拳,姜修又自洒然骑驴而去。 回城时,碰上出城公干的副将张敢,张敢看毌纯面上残留一抹惆怅,试探问道:“将军,何事不乐?” 大地被冻的结实,毌纯跺了跺马靴,“唔”了声,勉强笑道:“我送姜先生,今日一别,又不知道何日再见。这人呐,当真是见一回少一回。” 听长官发感慨,张敢附和了两句,一扭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城外方向,心里盘算一阵,同毌纯一道回城了。 日子晃进腊月,洛阳城里愈发热闹。 金马门外,铜驼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行人,到处是呼呼喝喝的叫卖声。桓行简从洛水码头巡查回来,途径南市,便坐在一老妪的茶粥铺子上要了份茶粥。 老妪是蜀人,但早年因战乱流离失所就此在洛阳落脚,已有多载。她的茶粥,铜驼街独此一份,香气腾腾的茶粥端上来时,桓行简道句“多谢”刚拿起汤匙,就听啪嗒啪嗒一阵兵甲声传来。 “郎君,快,快别喝了……”老妪忽慌张不已,桓行简不解,下一刻,只见廉事带人过来不管青红皂白便将摊铺的器具好一通乱砸,又对老妪吼了两声,便要扬长而去。 “慢着,”桓行简把人一喊,踱步上前,问道:“这是何意?” 廉事上下打量他两眼,见他打扮,自有威重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遂耐心解释: “郎君不知,本市只准卖汤饼,不准卖茶。” 茶是南人风俗,在洛阳,寻常百姓很少用茶。饮茶之风只在高门贵胄间流行,要用岷江之水,浙东青瓷,选上等好茶煎煮。桓行简自然明白其中用意,未多言,只是吩咐一同的虞松: “这事归何人管?” “归御史中丞。” “好,你告诉他,就说我说的,南市外洛水伊水水运便利,通天下货物,洛阳城里不应该有什么南北之分当有包容之心。既然可以卖北人的汤饼,也可以卖南人的茶粥,不准驱赶。”桓行简微有不悦,“御史中丞干什么吃的?街上这种事,他一无所知?” 虞松忙回道:“御史中丞那人最是耿介,想必不知,若是知道定会秉公处理。大将军若是饿了,我们换一家。” 两人便捡了个干净敞亮的酒家,临窗而坐,要了几样小菜,桓行简同虞松边吃边谈公事。忽然,“砰”的一声,有两三华服少年似是醉酒闯了进来,一掌拍在了掌柜的柜台。 一个个的,醉意不轻,东倒西歪坐了。掌柜忙过来招呼,其中一个,年龄不大,两颊红云一片醉醺醺地嚷道:“我新得一篇文章,洋洋洒洒,情深意切,读之如饮佳酿般痛快!” 其他几个闻言,立即起哄,几人闹得不像,只见这小少年拎了根木箸,讲碗敲的如碎玉破冰,抑扬顿挫吟哦起来: “呜呼哀哉!夏侯太初,身穷志达,劳谦君子,忧世忘身。自古达今,有生有死,身毁名垂,国士无双。滔滔洛水,流裔煌煌,吾与太初,情贯丹青,于难不知,在亡不临,呜呼哀哉……” 未及诵完,即被人打断,一个说“我也知道”,一个则像是灵醒几分,瞟两眼四下,喝断了他几人的絮絮不休。这一喝,几人似是不满嘟嘟囔囔就要嚷起来,小少年冷笑: “你是怕大将军吧?” 对方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一时窘迫,不过很快镇定从容道:“今日是来喝酒尽兴的,来,喝酒!不臧否时事!” 这边,虞松已悄悄将双箸搁了下去,暗觑桓行简脸色,他无异,一脸的波澜不惊,酒杯一直在唇边呷着,似乎在品鉴着小少年嘴里的文章。 明显是一篇诔文。 这个时候敢给夏侯至这样的罪人写诔文,同样该抓起来下廷尉。虞松望过去,想让几个少年人闭嘴,却不好起身,只跟老板丢眼色。 这老板机灵,立马会意,还未来得及动作,桓行简忽嘱咐虞松,道:“你去。” 吩咐完虞松,他夹了道菜,斯斯文文地咀嚼起来。 也不管虞松被那几个少年拉拉扯扯的,只安心用饭,等虞松脱身,桓行简一边吃,一边扬眉问: “怎么说?” 虞松脸上闪过丝犹疑,答道:“是姜修,不知他人在何方,但这文章传来了洛阳。”说着,倾了倾身,声音放低,“大将军,那个小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毌将军的公子。” 第111章 君子仇(19) 桓行简默默看了眼少年们,没说什么,饭用毕,命虞松结账自己先行出来。市上人声鼎沸,进了腊月,洛阳城们的百姓就要为年关做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