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周未揉皱了信纸丢出窗外,拧身坐进车里,下一秒引擎轰鸣,车身擦着行人的衣袖驰掠而过,背后一片被泥水溅到的谴责咒骂声。 淡黄的纸笺落花般在水洼里打了个旋,很快被雨水淋透变成泥泞的土黄,上面浅淡的铅笔字如脉痕般模糊得几不可见,被千百只脚狠狠踩进泥水里。 “末末?”裴钦小声叫他。 “没事,终于考完了,高兴!你没见过撕卷子扔书包的么?” 周未说话时声音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觉得这一定是因为裹在身上那件湿衣服实在太冷了,淋雨怎么会这么冷,他以前都不知道的。 裴钦认得这车,他犹豫一下还是直接问:“蒋孝期呢?” “走了,”周未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去美国陪他妈手术——”所以,多么可以理解的理由,他为什么还这么生气呢?他总是这么不懂事! 周未抬手抹脸,外面的雨太大,淋到的雨水怎么都擦不干净。 蒋孝期说,让他再等自己一年,一年后他一定回来。 可你之前明明说等考完试的,考完试!蒋小叔怎么可能说话不算话呢,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啊! 蒋孝期,你不知道吧,那个时候已经晚了啊!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么难过呢? 好像信任游戏里,他毫无防备地仰头倒下去,对方却在最后一秒抽回手,他跌得好疼啊! 车子已经开上四环,显然不是回丹大的方向,裴钦从身后捏他肩膀:“末末,先去我家换身衣服吧,你这样会感冒的。” “去我家换,”周未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老头子喊我回家吃饭,你也一起吧。” 他在后视镜中露出个自嘲的笑,掩不住满面水痕:“非一那个新成立的媒体,缺大新闻吗?我白送你一个怎么样?” 裴钦蹙眉不语,他打认人就认识周未了,怎么会看不出他现在很不对劲,只是不知从何劝起。 不是他系的铃铛,他勒断手指也解不开。 两个人都从里到外地湿透,碰巧在门口遇到一样刚从考场回家的周耒,保镖撑开伞遮在他头顶,司机也撑开伞去接后座的姬卿。 四人八眼面面相觑,体面狼狈高下立现。 “哎呦!”姬卿崴到脚似的嗔叫一声,啧道,“这俩孩子怎么……一水儿的身娇肉贵就这么淋着?快进屋……季姐,赶紧熬两碗姜茶!” 周耒虽然还是一张上坟脸,这会儿也掩不住吃惊瞪大双眼,自动让个路给两只落汤鸡先行,跟在周未身后不耐烦地低声催促:“赶紧去洗热水澡,脏死了!” “考得怎么样?”周未故意搓火。 周耒果然脸色更黑了,重哼一声从他身边快速走过去,撞得周未肩膀一歪。 客房在楼上,周未推了下裴钦:“快去洗澡,我让小耒拿他的衣服给你换。” “我去你房间洗,”裴钦耍赖,“穿你的衣服。” “随便,只要你穿得下。” 周未也不大想上楼去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跑到周耒房间借浴室。 大家收拾妥当回到餐厅准备开饭,这会儿周琛才珊珊迟来地从楼上下来,喉咙里压着咳嗽,依然整肃地穿着西裤衬衫。 因为有裴钦在,晚饭的气氛还算不错,姬卿热络地招呼着,似乎有意让周耒和裴钦多接近,话里话外颇有替代周未这个大哥的架势。 饭罢,老周总迟迟不开口,目光在一双孙辈之间逡巡。 姬卿终于按捺不住,对三个晚辈摆出模具似的笑容:“小未小耒,你们俩如今都成年了,趁着全家都在,爷爷有话要对你们说。” 她随即抱歉地看向了裴钦。 裴钦看得懂那是个赶客的眼神,他又不放心周未,于是假装没看懂,偷偷在手机上给周未发消息:【这话说得……要是套入家庭伦理剧,下面的台词就该是:其实你不是妈亲生的,你爸爸也不是你爸爸,你爷爷更不是你爷爷……哈哈哈哈!】 周未歪在沙发上拄着脑袋给他回消息:【所以才问你,要不要免费的大新闻。】 裴钦:【???】 裴钦:【!!!】 周未眼皮不抬:“我跟裴钦没什么秘密,好些你们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有什么要说的不必背着他。” 裴钦茫然抬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对上和他一样莫名其妙的周耒,两人眼神一碰又互不待见地挪开。 裴钦心口又酸又热,无论周未把他当做什么,无疑还是最亲近最信任的那个,从小到大没有变过,这二十年的交情永远没人可以取代。 所以他不能让周未为难,赶紧站起身:“那什么……” “别走。”周未忽然叫住他,声音里似乎渗着窗外濡湿的水汽。 裴钦顿住,低头看着窝在原地的周未,他没有抬头看自己,他似乎正在努力抵御和抗拒着什么让他害怕的事情。裴钦想,我得留下来陪着他—— “我,去你房间试下新游戏。”裴钦不等外人发表反对意见,匆匆穿过走廊闪进周未的卧室,咚地关合房门。 姬卿期待地看向老周总:“爸爸……” 周琛沉默,返身上楼取来一沓鉴定报告,薄薄的几页纸在众人手中传阅,沉默的气氛有如传染性极强的病毒扩散开来。 根本不等所有人看完,周琛清了清嗓子开口:“小未,你从小在周家长大,不管事实什么样,咳咳……我相信这些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从前、以后,只要愿意,就都还是……” “不可能!”周耒用他备考积累的巅峰阅读理解状态看完那几页纸,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放屁,这不可能!” 他愤然站起身,将一沓报告狠狠摔在地上,胸口粗重地喘息着看向周未,像在等待他的支持。 周未依然垂眸坐着,外表看不出任何诧异和怨怼,甚至也没露出丝毫的伤心绝望,给人一种随时可能原地消散的不真实感,好像他这二十年的抗争和放纵都是一碰即碎的虚像。 姬卿小心翼翼地蹲身拾起地上那几页纸,正要像罪犯重返现场以获得加倍的心理满足感一般重新仔细看一遍,纸页突然给周耒抽走,锋利的纸缘在她精心保养的指腹划出一道裂口,血珠瞬间渗出来。 周耒用力撕扯那几页报告,无声地,疯狂地,好像那个被鉴定为与周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是他。 “小耒,好了。”周未终于抬起手,从身后拍了拍周耒。 周琛沉声复述,仿佛在提醒自己刚刚被撕碎的现实:“我前后委托了三家机构进行鉴定,最终结果一致,小未和恕之,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亲缘关系……同样,和乐融也没有。” 姬卿目光中燃烧着的兴奋的火苗倏地一抖,在听到后半句结论时,她似乎露出某种混杂了难以置信和犹疑愤怒的表情。 周未对姬卿此刻的反应报以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他终于在彻底的惨败中扳回微不足道的一成,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那个曾经短暂陪伴过他也让他漫长思念过的女人。 魏乐融不是他的生母,所以,亲爱的后妈,你想用我来历不明的血缘,在她头上扣一顶她无法辩解的不洁的帽子,真是个妄想啊—— 这个家里,从头至尾多余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已。 倘若还有第二个,那也绝不是魏乐融,而是你姬卿自己! “当年乐融早产,所以小未是在橙溪县的一家医院里出生的,这本身是个意外,”周琛继续说道,似乎每个字都重逾千斤粘在齿间,“这两天我已经派人调查过当年乐融生产的那家医院,最大的可能是,我们和另外一个家庭,因为护士的疏忽抱错了孩子……” 周未轻轻地点着头,心里想,啊!居然是这么俗套的答案,那个倒霉的周家大少究竟是谁呢?他居然偷走了人家二十年的富贵人生,真是罪孽深重呢! “小未,”周琛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你是周家的孩子,从前是,以后也是……” 老人的声音哽了下:“如果你的亲生父母愿意,你就继续留在家里,如果你愿意,我以后也还是你祖父,你的父亲、母亲、弟——” “爷爷,”周未打断他,声音很轻,“我二十岁了,不用担心我。” 周未用力咬住嘴唇,想咽下内心翻江倒海的疼痛,那是自己的血肉被从生长了二十年的根骨上活生生斩裂的痛苦。他以为自己早有准备,以为自己能够承受,但没有什么比一场从未淋过的大雨更冷更狼狈,也没有什么比一份突然失去的感情更痛更锥心。 这种疼痛几乎化为了实质,让他的五内也跟着绞痛起来。 周琛湿着眼角,似是无奈地轻轻点头。 “是是是,”姬卿敷衍地应和,“周家养了二十年的孩子,不在乎再养个二十年、四十年,就是多个人多双筷的事儿……” “闭嘴!”周耒狠狠地看向姬卿,继而看过身边的每一个人,“你们在说什么?你们都在说什么!” 裴钦关在卧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看周未的画册、习题本,虐到一半的掌游机扔在床上兀自响着背景音乐。 他没来由地心慌,摸过电话上下乱划,忽然收到周未发来了一张照片。 下一秒,他笃地从床上弹起,惊到灵魂出窍。 卧室的门被推开,裴钦幽灵似的站进寂静无声的客厅里,他眼中没有任何人,唯独盛着一个周未。 周未缓缓站起身,感觉两腿微微发麻,面向周琛:“先这样吧,我……跟裴钦出去下。” “哥!”周耒叫他。周未转身,在他头顶胡了一把,跨出门去。 “末末,”裴钦跟在他身后,“末末——” 他追上前两步,拦住周未:“你要是难过……”他自己先快哭出来了。 周未在大雨初歇的浓夜下,看着裴钦的眼睛,轻轻弯了下唇角:“元庆啊,我好像没什么东西可以留给你,没骗你吧,这个新闻真的很大了……我那么没用,果然不是周家人,说不定爆料出来,牡丹城的股票会大涨一波……” 周未开门上车,裴钦马上跟过去钻进副驾驶。 “送你回家吧,我要去把我的猫拿回来,猫粮藏太高了它翻不到,时间长了会饿死。” 周未将车驶出小区,才想起裴钦家就在周家旁边,又慌忙找了个路口掉头向回走:“我先住那套房子吧,反正租了一年不住白不住……” “栀子最近不在丹旸,她大概也攒了点钱,傻丫头不懂理财,你有空的话帮她看看买个房子……” “裴钦,你个傻哔以后长点儿心吧,自己照顾好自己……” 沃尔沃兜了一圈,又在湖边停下。 裴钦勒紧了安全带不肯下车回家:“末末,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现在我就是死了也不会离开你的……你就当我是一团空气,你让我看着你安心行吗?” “末末,我不管你老子是谁娘是谁,也不管你姓周还是姓什么,你是我哥们儿,换了谁都不行!” 周未看着他把鼻涕抹在手背上,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帮我去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