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
杨继真拄着摄魂杖缓缓上前,带着诡异的笑。“我不食荤腥,饮血之事还是算了。” “你们……” “就算你们放弃也救不了这孩子。” 杨继真道:“起码我无愧于心。” 即使自己死没有意义,但已尽力,没有成为千万刽子手中的一个。改变不了时事,不代表就要随着不义浪涛逐流。 人群中三三两两又走出几人,迈着步子踌躇来到江西泽身边,他们没有谢惜朝那般慷慨,没有杨继真那般淡然,脸上还带着不愿,可他们还是走了过来。 一共七个人,放弃生的希望,自愿赴死。 陈相与跪在地上,看着下方那七人,竟有片刻失神。 谢桓目光闪动,看着谢惜朝,看着众人,谁有对谁有错呢,谁不贪生怕死,想要牺牲一个人拯救所有人有错吗?谢惜朝执拗坚持心中底线,有错吗?郁结难耐,仰头望着上方面具人。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们选择,如今山河太平,河清海晏不是您的期望吗。平阳君开创大道,造就如今的玄门百家。您也是为平静付出心血的,我们这些人可是你拼死斩杀穹鹄救出来的。”他重重跪在地上。“你可是圣人清平君啊!如今却……为什么……为什么……” 清平君摘下面具,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在众人眼中,庙宇中供奉的石像上,他总是噙着淡淡笑意,用慈爱目光看着下方信徒,衣袂蹁跹,风华无尘。光阴未曾在他脸上留下丝毫痕迹,容貌与石像重合,但脸上的那抹冷厉的笑,却让人无法同庙宇中的圣人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他轻咬着牙,这个动作让他眉间有了层阴鹜。“那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我曾救过世人,救过天下。为什么天下人不能救我的孩子。” 场下一片缄默,叶澜垂下头,散乱的头发贴在前额,贴在布满沟壑苍老的脸上,同谢桓一样跪了下去。“当年之事,是我们的错,无可辩驳。”知情者脸上青一块白一块,面色难看,许多年轻一辈不了解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开口问。 清平君看向江西泽。“你不是问三十年前玄门百业大会发生过什么吗?” “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他终于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陈相与,再也不去掩饰自己的内心,失了禁锢,积压的温柔与悲哀顷刻间决堤。 “长清,站起来,你没有错。”伸出双手把陈相与从地上扶起来,看着他熟悉的眉目红了眼眶。“好孩子,你没有错,别怕,师父在这里。” 他抖了抖袖子,回身看着下方众人。 “他救了你们两次,两次,你们知道吗?” 场下无人言语,江西泽轻轻蹙眉看向他。 清平君的目光与他对上,露出一丝冷笑。“三十年前长清刚下山,那时他有剑术,有承影,有一颗干净的心。你们邀他参加玄门百业大会。” “那正是秦家蛊术冠绝天下,秦家势力最盛的时候。秦翦先前在周围布下埋伏,遣秦暮涯在台上打头阵,以一破十,待他拿到蛊宗封号结束时,便是暗处死侍杀出,让你们命丧黄泉时。你们没想到秦翦会这么大胆,个个单刀赴会,待到发觉时已晚,调遣救援需要时间,所以,你们需要有一个人上台阻止秦暮涯。” “可当时的秦暮涯蛊术已成,在台上折磨青城墨家家主,撕心裂肺的哀嚎让你们心憷,没有人敢上去为众人拖延时间。”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心头要井喷的情绪。“长清上去了……” “他为了救人,为了给你们拖延时间,上台击败秦暮涯,惹怒了秦翦……”秦翦一开始没有动手,就是想让秦暮涯赢到最后,成就一门双蛊宗的风光,可陈长清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计划。 “别说了。”陈相与拦在他身前。“别再说了师父。” 清平君将他推到一旁。“为何不说?他们只记得蛊宗,只记得你滥杀,可没有一个人记得,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样?但凡当初有一个人愿意救你,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一道冷硬的声音传来。“后来呢?”江西泽自下方仰视陈相与,喉咙很紧,仿佛有人紧紧掐着喉咙,目光凄楚。 “后来发生了什么?”手中紧紧握着干将,根根关节泛白,干将上的剑纹把他的掌心咯出了血。他知道这是陈相与心中的痛楚,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追究了解。 陈相与低头错开目光。“别问了。”他真的不愿提起当年,犹如噩梦一般。 清平君道:“后来,秦翦上台重创了长清。” 玄门百业大会有规定,已取得封号者不能再次登台较技,可秦翦就是明目张胆的上去,众目睽睽下把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打成重伤。 “我的长情,是平阳府传人,此生不必拜任何人,可秦翦非要逼他跪下。” “因他不从,便被打断了双腿强行摁在血泊中。” 撕心裂肺的痛楚,鲜血在身下蜿蜒,染红了白衣。他的尊严,他的高洁,他眼中的星光与无锋的承影,从此消失。陈相与闭上眼睛,感觉浑身轻飘飘的,手脚都像是脱力了一样,那是他最不愿回想的场景,那是心中鲜血淋漓的伤口。 “当着所有人的面,没有一个人开口,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他被秦翦拖走。”清平君失声笑了出来,似笑似哭。“你们明明可以救他的,明明可以救他!” 当时各家门生都赶到了,秦翦见大业无法实现,便将所有怒气迁就到陈长清身上,把人带了回去。被练蛊的人带回去,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可场内沉默着,默许着,眼睁睁看着刚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被拖走。 “这些年,他生不如死,可你们呢,仿佛都把这件事忘了,风生水起的过自己的日子,丝毫不记得曾有一个少年救过你们深陷绝境。” “因他修蛊术,你们忌惮,围剿,可曾经他也是为了你们救你们才融合飞卿!” 所有人惊诧抬头,谁都不知道此话怎讲,谢桓隐隐想起,秦暮涯曾说,陈相与阻止秦翦怎样……可那时秦暮涯已是恶贯满盈,他的话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万虫蚀体,数以万计的毒虫噬咬身躯淬体,是有多疼,是有多疼才会去融合金蛊。” 陈相与摇头,再次跪下。“长清不肖,辜负师父教导。”弃了剑道另学他途,此后抛弃信仰,肆意杀伐,游戏红尘,平阳府的种种教导早就被他抛之脑后,济世,仁爱,都在脑海中无法形容的遥远。 “不。”清平君蹲在他身前,颤巍巍抚上他的脸。“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教的太好,教你剑道心法,教你济世救人,却独独没教你人心险恶。” 这么多年,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陈相与跪在这高台之上,跪在血泊中。在被秦翦欺辱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有多少次呼喊自己,呼喊自己救他。如果当初多教他一些人心权谋,或者少教一些礼教道德,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每想到此,他的心就像被一把烧红的刀,一刀又一刀的捅进去,滚烫的生铁粘连着血肉□□,再捅进去。 “他们不该死吗?” “师父。”陈相与抓住他颤抖的手。“我所做的一切不为任何人,皆是随性而为,融合飞卿也是猖狂自大,是为了我自己。我谁也不恨,我们回去,回云罗山去。” 清平君深深吸了口气,刺啦的风声急速划过气管,仿佛憋着一口气。“我们回不去了。” 就像陈相与说的:云罗山下千丈迷雾,非坚守本心者不得归路。在他有灭世的念头,或者更早,在他不相信自己的弟子长清会心性大变成为魔头执意去暗查真相时,就已经回不去了。 “第一次,你救了他们,被秦翦抓回去折磨,从此失了剑心。第二次你救他们,融合金蛊,成为蛊宗,最终落得百家围剿尸骨无存。今日,你还要救他们吗?” 他又问。“他们不该死吗?” “我不知道。”陈相与痛苦捂着头,仿佛有两股力量在其中竭力拉扯,想要硬生生把他撕成两半。 场面一片寂静,他们看着陈相与,无人有勇气又或是恬不知耻的求他放过自己。 活着,在这里是多么可悲的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