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可是仔细一想,实情又不尽然如此。 朝廷的卷宗上,对忠勇侯出征前的塞北战事只寥寥提了几笔。 可这两个统领方才说了,蛮子打仗,通常打不长久,这回却刻意拖长战时,摆明了有诈,云舒广意识到这一点,去急函让枢密院调兵马粮草,枢密院为何直至三月后才回信? 如果枢密院及时调来兵马粮草,云舒广便也不至于以少敌多了。 且兵马粮草未至,云舒广明知有诈的情况下,却带着七万人迎敌,并且追出境外,是不是说明了他也有不得已之处? 程昶一念及此,不由追问。 但这高个儿与瘦子却说,忠勇侯带兵追敌后,他二人率余部留在境内策应,具体发生什么,他们并不知情。 瘦子还说:“其实三公子的这些问题,今年年初,枢密院的罗大人都来问过我二人,问完后,就说忠勇侯大约是有冤的。三公子若有不解之处,不如再去跟罗大人打听打听,他是枢密院的人,手上或许有证据。” 程昶点头。 是了,罗复尤掌枢密军政文书,罗姝说,他当时就是发现了文书上有缺漏,才来白云寺过问忠勇侯的案子的。 暗室里一时静了下来,程昶将思路理了一遍,见天色不早,便要起身离开。 瘦子和高个儿见他要走,将他送至门口,都拜道:“还请三公子一定要为忠勇侯、为我二人伸冤。” 程昶正欲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二人……方才称他什么来着? 三公子? 可是,他方才来时,并未曝露自己的身份,连引路的那个看守也只说他是御史台的御史大人。 难不成这二人从前见过他? 程昶不动声色地问:“当年今上招忠勇侯回金陵,你二人可是随他一起回来了?” “没有。”瘦子说,“当年忠勇侯回京,只带回了一小半兵马,我二人是留守在塞北的。” 这么说,直到他们被秘密押回金陵问话前,都一直住在塞北? 换言之,这两个人,根本没有机会见过自己? 既没见过,为什么他们会知道他是琮亲王府的三公子? 程昶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暗室。 他上辈子就是个普通人,对政事十分不敏感,但他人不傻,可以说是极其聪明的。 他刚来暗室时,这两个统领还称他是御史大人,怎么说了没一会儿话,就改叫三公子了? 是有人提前跟他们透露了什么?还是,他们刻意改称呼,想要提醒他什么? 可是,他们想要提醒自己什么呢? 候在清风院外的四个武卫还在,见程昶出来,拜道:“三公子。” 程昶“嗯”着应了,径自往山上主寺的方向走,脚步越来越快。 有时候一桩事想不通透,是因为从来没换角度思考过,一旦变换角度,就如落石如水,涟漪层层荡开,一环一环清晰可见了。 他怎么没想到呢? 忠勇侯的案子悬了这么久,即便罗复尤在今年年初查出了端倪,为何线索这么巧就递到了他手上? 他在追查那个“贵人”的身份,那个“贵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岂不正好利用这一点来加害他? 再思及那日罗姝为什么要与他说忠勇侯的冤情?为何仅仅两日,张大虎就在白云寺清风院找到了当年的相关证人?为何这么巧,这一切就发生在他要上白云寺之前,甚至来不及与云浠通个气? 他太急了,以至于没有仔细思量,就让自己陷入险境。 可是二十一世纪是和平社会,人们的安全意识普遍很低,他以为他跟着这么多皇室宗亲们上山是安全的,何况他身旁还跟了护卫。 却是忘了反过来想一想,越是安全的地方,越是危险。 越是松懈,越容易大意。 山中禁卫遍布,清风院的守卫却很松散,加之四周都是密林,最容易藏人,尤其是……杀手。 程昶带着四个武卫疾步往来路上赶,尚未行至方才的岔口,只觉一阵细碎的风自耳畔刮过,身旁一名武卫高呼一声:“小王爷当心!”顺势将他往左一带,避开了一枚飞来的短刃。 刀光乍现,密林里登时越出十余个身着黑衣的人,周遭不是没有守卫,零散几人分布在山林中,明明瞧见了这里的动静,却都视若无睹。 大概也是“贵人”手下的人。 来路被堵了,回不去主寺,程昶没法,只能在武卫的护送下往清风院的方向奔逃。 奈何身后杀手太多,两名武卫不得已,道:“你们护小王爷先走!”随即留下断后。 岂知“贵人”一不做二不休,设了这么大一个局,这回是铁了心要杀程昶,刚到清风院,只见院外的竹林里又跃出来七八杀手。 这些杀手出手狠辣,招招杀机。 其中一名武卫将程昶往身后一带,举剑抵过杀手挥来的一刀,仓促中对程昶道:“三公子,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这山中,不知道还藏着多少人!” 程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天罗地网早已布下,他怎么脱困? 右臂蓦地一疼,竟是一名杀手找准空隙袭来,往他右臂划了一刀。 鲜血汩汩涌出来,瞬间浸湿衣衫,程昶捂住伤口,来不及在乎疼是不疼,只道:“算了,我们……” 我们分开跑,能活一个是一个。 他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讲究人人平等,没有谁为谁卖命的道理。 何况这些杀手摆明了是冲着他来,他大概是没活路了,也就不拖累这几个武卫为他赔上性命了。 前一生短命福薄,到了这一生,没想到还是没避开多舛的宿命。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耳畔忽然响起亟亟一句:“程三哥……” 程昶蓦地顿住。 那细小的,遥远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是天际,又仿佛是心底,倏忽间,又是一句:“程三哥……” 武卫见程昶怔然,以为他是骇住了,将他往唯一一条狭道上一推,对另一名武卫道:“我断后,你带着三公子逃,最好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天黑,王爷见不着三公子,定会派人来寻!” 另一名武卫点点头,咬牙拽过程昶,带着他没命似地往狭道上跑。 狭道两旁杂草丛生,树木参天,但因道路狭窄,林木分布稀疏,藏不了人。 渐渐地,狭道尽头开阔起来,可入目的情形竟令人心中寒意横生——是一个悬崖。 杀手再次追来,身旁武卫不得已,提剑迎上。 身后刀光剑影,眼前悬崖峭壁,程昶无路可走,回身看去,只见最后那名武卫与杀手们没过上几招,便被人当胸一刀贯穿。 鲜血喷勃而出,伴着尖锐的刀鸣,带出血肉。 可杀手们还不罢休,顷刻又在武卫的身上补了几刀,刀刀皆中要害,“噗噗”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 程昶几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景,一时间几乎要站不稳,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杀手们知道他已是走投无路,于是不急,收回刀,慢慢逼向他。 日暮已至,天边残阳如血,程昶退到崖边,扶住一旁一株枝干虬结的老榆。 胳膊上的伤还在流血,袖囊早已在方才的拼杀中被划破,不期然间,一枚事物从袖囊里落出来,程昶低眉一看,竟是云浠在文殊菩萨庙为他求的那枚平安符。 平安符保平安。 他上辈子不大信这些,这辈子,果然还是不能信。 可是,他到底是来了这世上一遭,眼下要离开了,竟如初来时一般,两袖空空,什么也没有了。 眼前这枚平安符忽然异常珍贵了起来。 毕竟是一份心意。 程昶想,他来这世上,疏离陌生,与人与事都隔了一段前生过往,只有这个姑娘,稍稍走近过一些,近到——发觉他或许并不是这世间人。 程昶想要去拾那枚平安符,把它带在身边,可还没弯下腰,心脏忽然一跳。 这一跳犹如谁举槌在心间重重一擂,几乎是振聋发聩。 天地间忽然风声大作,连视野都模糊起来,耳边又浮响起方才的声音。 “程三哥!” “程昶!” “程总。” “要醒了吗?能醒吗?” “快醒醒……” 他的大学寝室是四人间,四个室友都互相称“哥”,没有弟,他是老三,所以他们叫“程三哥”。 这是大绥,“程”是皇姓,整个金陵,几乎没人连名带姓地喊他程昶。 至于程总,那是在公司里,同事对他的称呼。 这些……只有二十一世纪的人会这么叫他。 程昶循着声音的来处,往身后看去,晚霞比方才更浓了,泼墨一般,洒了一天凄艳的血色。 程昶忘了自己是在哪本书上看过,在现世,有些人会把黄昏称作逢魔时刻。 昼夜交替时分,阴阳晦明难辨,魑魅魍魉通通现形,妖魔大行其道,一切诡异的事也在此刻发生。 心脏又是擂鼓般地一跳。 这一回比方才更加震耳欲聋,带着一阵攫人呼吸的钝痛,连眼前的世界都摇摇欲坠。 程昶再忍不住,面向悬崖半跪而下,伸手捂住心口,就像他上辈子,心脏病发作时一般。 悬崖很高,下头原本是一汪碧波荡漾的湖水,他方才看到过。 可此刻他再朝下望去,湖水上的苍苍暮色竟慢慢化作一团浓雾,升腾而上,就像他在梦里所见的一般。 而那一声声呼喊他的声音,就是从这雾里传来。 程昶也说不清自己是濒临生死骇着了以至于出现幻觉,还是眼前的一切就如他所看到的一般。 视野已被迷雾遮了一半,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像是想要抓住唯一一点真实——仍是在地上摸索着云浠送他的那枚平安符。 可是却什么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