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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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芜吃了一惊,周雄媳妇?她竟然落在皇后手里! 跟着就见几个宫女押着一个四十出头、头上戴着银丝髻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来,那妇人一张团团脸,眉目间依稀能看出周安的模样,看见糜芜时下意识地张了嘴,脸上的神色似哭非哭的,又像是害怕,又像是不安。 糜芜神色不变,心思却是急转。周雄媳妇知道的,应该是江嘉木在细竹胡同包养的外室,那个外室是惠妃吗?皇后找她过来对质,究竟是想做什么? “江糜芜,你当初选秀之时,报到内廷局的告身上写的是,江嘉木的庶女,生母是江家的婢女。”郭元君端端正正坐在椅上,朗声说道,“你可知道,欺君之罪是死罪吗?” “民女的身世,连民女自己也不知道。”糜芜不紧不慢地说道,“民女刚进宫时就向陛下说了,陛下也都知道。” “好一个陛下也都知道,”郭元君冷冷道,“你以为都推到陛下身上,你的罪过就能免了吗?” “民女不敢。”糜芜知道她不可能跟自己讲理,便只不疼不痒地应了一句。 “十六年前,江嘉木用六百两银子买下细竹胡同一处宅院,房契上写着的,却是管家周雄的名字,那宅院里,是江嘉木养的外室,当时已经有孕。”郭元君淡淡说道,“江糜芜,你应该知道那个外室肚子里坏的是谁吧?” “民女不知。”糜芜轻描淡写说道。 郭元君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外面已经传来了拍掌声,皇帝回来了。 郭元君站起身来,吩咐道:“把周雄媳妇带到边上等着。” 她迈步向外迎接,糜芜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能跟着,便依旧站在庭中,只抬起脚尖向外面看着,肩舆很快抬了进来,崔道昀身子向外微微探出,待看见她安然无恙地站在庭中时,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表情虽然细微,但糜芜与他相处的久了,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心里不觉也松了一口气,鼻尖又有点酸,糜芜远远地看着崔道昀,嫣然一笑。 自那日向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崔道昀这些日子里极少召见她,偶尔在庭中见到了,也说不了几句话,糜芜心里担忧他的病情,只能想着法子近前照料,可崔道昀这次似乎暗自做出了什么决定,对她虽然温和,却比从前疏离了许多。 还好,一听到她这里有事,他还是来了,他还是顾惜她的,所以才有那个暗自松一口气的表情。 看见她像往昔一样明媚的笑容,崔道昀的眉眼不觉舒展了些,跟着向郭元君道:“皇后有什么事要问她?” 两个人的眼神交流郭元君早看见了,心中暗自鄙夷,口中答道:“为着一件旧事,还有江糜芜的一个旧相识。” “什么事,又是什么旧相识?”肩舆落地,崔道昀搭着汤升的手走出来,道,“皇后近来似乎很有空闲,连些旧事也有兴致过问。” 郭元君笑了一下,带着几分嘲讽说道:“陛下近来却是很忙,十分辛苦。” 崔道昀也不再跟她闲磕牙,只向交椅中坐下,道:“皇后要问她什么?” “带窈娘!”郭元君吩咐道。 糜芜吓了一跳,连忙抬头看时,果然见几个宫女带着窈娘走了过来,窈娘远远看见她,先是笑了下,跟着微微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是要她不要说话的意思,糜芜飞快地打量了她一遍,衣服整洁精致,头发梳一个低低的偏髻,气色也算红润,看样子并没有受到严刑拷打,糜芜这才放下心来。 “她是何人?”崔道昀问道。 “臣妾弟弟的妾室,窈娘。”郭元君道。 崔道昀想起糜芜曾经提过,便多看了两眼,问道:“皇后带她来做什么?” “芦里村新近报上来一桩多年前的杀人埋尸案,案子递到了京兆府,又传到了臣妾弟弟耳朵里,才知道这个窈娘,竟然是杀人嫌犯,”郭元君道,“臣妾的弟弟立刻把她交给了京兆府审问。” 糜芜越听越惊,抬眼看时,却见窈娘又向她微微摇头,也只得按捺着焦急,等待下文。 崔道昀有些疑惑,问道:“这与糜芜有什么相干?” “自然有,”郭元君微微一笑,“据京兆府查证,真正杀人的,是江糜芜。” 第86章 周遭一片寂静, 糜芜站在庭中, 眼前不觉闪现出那架总也爬不上去的竹梯,鼻尖也仿佛嗅到了那股数日不散的血腥味, 当时的恐慌至今还压在心底最深处, 然而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软弱可欺的小女孩,她已经学会了太多, 至少她现在, 还能安安静静地站着,连神色都不曾有丝毫的改变。 崔道昀看看她,又看向皇后, 道:“此话怎讲?” “三年前, 京城永丰当铺有个叫曹亮的伙计回芦里村探亲,几天之后据说回了京城, 可曹家人从此之后再也没收到曹亮的消息, 后面进京找人,才知道曹亮当初根本就没有回去。”郭元君瞟了眼糜芜,“因为报案时距离事发已经过了大半年, 能查到的线索太少,这个曹亮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一桩悬案, 直到前阵子有人到京兆府告发, 这才循着线索找到了曹亮的尸体,进而找到了杀人嫌犯,窈娘。前日京兆府提审之后, 窈娘当堂认罪,招供在三年前被曹亮纠缠,失手用锥子扎死曹亮,又把尸体埋在后山荒地里。” 窈娘竟然认下了?糜芜心里一紧,肯定是为了护着她。她看向窈娘,窈娘向她微微一笑,又舀了摇头,糜芜收回目光,心中千回百转。 知道此事的只有她两个和阿爹,那么告发的人是谁?糜芜飞快地向庭中扫了一眼,就见周雄媳妇站着的那处有许多人围成一堆,虽然一个个弓着腰低着头,可中间有个男人身量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截,糜芜瞬间明白了,是霍建章。 当年的事虽然瞒着他,然而他是窈娘的枕边人,那日匆忙慌乱,多半有痕迹落在了他眼中,此时站出来告发,自然是为了报复窈娘设计害他毁了仕途的事。 崔道昀淡淡说道:“既然已经找到嫌犯,归案即可,何至于闹到御前。” “因为窈娘根本不是凶手,她只是为别人顶罪,真正的凶手是江糜芜!”郭元君傲然道,“江糜芜是陛下带进宫来的,臣妾不得不在御前说明此事。” 她略略抬高了声音,道:“霍建章,把你知道的向陛下说一遍!” “是!”霍建章应声站出来,对着崔道昀双膝跪下,道,“微臣前京兆县主簿霍建章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道昀不动声色道:“说吧。” 霍建章心中一阵狂喜。他虽然出身世家又在京中巴结了一个小官,但因为官职低微,从前只能在大朝会的时候远远地瞧一眼皇帝,再没想到竟然因为这事得了单独向皇帝回话的机会,当下连忙整了整衣服,朗声说道:“微臣霍建章,出身玢阳霍家,乃是霍氏第二十三代嫡孙,政通七年三甲第二十一名赐进士出身及第……” 崔道昀瞥了郭元君一眼,郭元君斥道:“本宫命你回事,谁问你的出身!” 霍建章只得硬生生收住话头,道:“三年前窈娘用美色引诱微臣,微臣一时心软,被她蒙蔽,与她在芦里村同住……” 耳边只听得嗤一声笑,霍建章下意识地闭了嘴,跟着就听郭元君斥道:“江糜芜,本宫在问话,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如此放肆!” 江糜芜?霍建章是这几天才知道糜芜被江家认了回去,后面又进了宫,此时大着胆子抬头瞧了一下,目光触到那张娇艳妩媚的脸庞,顿时吃了一惊,这就是当年隔壁那个乡下丫头?几年不见,竟然出落得如此美貌! 崔道昀看向糜芜,她脸上犹自带着讥诮的笑容,似在嘲笑霍建章的话多么虚伪,崔道昀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温声道:“皇后在问案情,你有什么话稍后再跟朕说。” 霍建章又是一惊,明明是极无礼的行为,皇帝竟然只是轻描淡写便放过了?她可真是得宠! 郭元君冷冷说道:“本宫问的是杀人命案,不是这些无聊的男女之事,霍建章,你只管拣要紧的说,休要再闲扯!” 霍建章不敢分辩,忙道:“三年微臣与窈娘同住在芦里村,隔壁邻居就是江糜芜,因此微臣认得她。曹亮家住在村头,二月十七日中午,糜老头,就是江糜芜的养父到我家求助,说到处找不到糜芜,后面窈娘就跟他一起去找人,一直到夜里才回家,微臣记得清清楚楚,窈娘衣服上有血迹,当时微臣问她,她说是流鼻血蹭上的,微臣当时就猜到可能有诈,就趁她不备藏下那件血衣。” “取物证来!”郭元君吩咐道。 很快有小太监用托盘送上一件女衣,衣摆上星星点点,果然有血迹。崔道昀看了眼窈娘,道:“这是你的衣服?” “是。”窈娘见问到自己,便也跪下回禀道,“二月十七日,民女与邻居糜老爹一起去寻糜芜妹妹,中途分开的时候被曹亮拦住调戏,民女躲闪之时,失手用锥子误杀了他,为怕人发现,就把尸体藏在后山荒地里。” “她说谎!”霍建章连忙说道,“微臣家里根本没有锥子!曹亮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有微臣在,他怎么敢调戏窈娘?后山到处都是毒蛇,窈娘最怕蛇,怎么敢去?况且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有力气把个男人的尸体扛到那边?微臣记得那天夜里糜老头曾经推着车子上山扒柴,那车上多半没有柴,装的就是曹亮的尸体!最可疑的是糜芜那天之后病了大半个月,经常惊恐害怕,人要真是窈娘杀的,她怕什么?而且糜芜手巧,做的鞋子在整个芦里村都有名,锥子是她纳鞋底时常用的,依微臣之见,被曹亮调戏的人是糜芜,杀曹亮的也是糜芜!窈娘只不过帮忙埋尸,之后糜芜害怕惊恐以至于生病,就是明证,窈娘只不过是想替她顶罪!” “民女没有说谎,杀人凶手就是民女,民女甘愿入罪!”窈娘并不与他分辩细节,只沉声说道。 糜芜脸色不变,红唇却不自禁地抿紧了。当时的画面纷乱杂沓着从眼前闪过,紧锁的院门,高不见顶的围墙,摇摇晃晃的竹梯,惊慌失措的她一脚才下去,细竹片的横档咔嚓一声断开,紧追出来的龌龊男人,抓住她脚踝的脏手…… 糜芜深吸一口气,让所有的画面都定在最后,那扎透对方咽喉的一锥。当年她能保住自己,如今,她也能。 崔道昀看着她,心里无端就沉了下去。三年前,她还只有十三岁,根本就是个孩子。他转向郭元君,声音里便带出了寒意:“皇后费尽心思,就是为了让朕听这些?一个欺压弱小的混子,死就死了,有什么要紧?就连窈娘也不必入罪,那种人死有余辜!” 糜芜低了头,眼中便热了起来。皇帝多半已经猜到了,可皇帝居然这么说……她没有信错皇帝,她从来都没有信错皇帝! 郭元君回望着崔道昀,唇边翘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她早猜到,以崔道昀的偏心,即便把死人摆在他面前,他也能想出理由给糜芜开脱,不过,她的目的原本也不在此。一个个微不足道的乡下丫头罢了,无非用来引皇帝上钩,她心中所图,原比对付一个毛丫头重要的多。 郭元君道:“打理后宫是臣妾职责所在,即便惹得皇帝厌烦,臣妾也不得不将此事向陛下禀明,陛下若是觉得无需治罪,那就罢了,但江糜芜并非只有这一桩罪过!” 崔道昀便是有再好的耐心,此时也消磨殆尽,皱着眉头说道:“你又要如何?” 郭元君的唇微微翘起一点,带着几分讥诮,悠悠说道:“因为她不止有杀人的嫌疑,更是秽乱宫闱的孽种!” “来人,”郭元君吩咐道,“带周雄媳妇,带顾梦初,带王婆子,带顾贵媳妇!” 顾梦初,王嬷嬷?糜芜下意识地看了眼崔道昀,把这两个人找来,应该是要说她的身世了,那么她是不是那个外室的孩子,那个外室是不是惠妃? 崔道昀乍然听见这些陌生的名字,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末后突然想起顾梦初是谁,立刻猜到皇后的意图,沉声道:“不必带谁,朕不想听,都退下!” “陛下!”郭元君寸步不让,“此事关乎皇家的体面,臣妾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得不犯颜直谏,只求肃净内帷,采玉,把人证都带进来!” “谁也不准带!”崔道昀站起身来,冷冷说道,“全部退下!此事今后任何人不得再提起!” “陛下,此事关乎皇家血统,”宗正寺丞许丹山连忙上前进谏道,“若是担心消息传扬,可命闲杂人等退下,但此事不能不查。” “怎么,朕的话做不得数?”崔道昀反问道。 许丹山不敢再说,只讪讪地看着郭元君,郭元君胸有成竹地向外面一望,跟着就见宗正寺卿、皇帝最小的叔父临阳郡王崔演匆匆走进来,躬身说道:“陛下,江糜芜身世可疑,为维护皇家血统,臣恳请查明此事!” 看来,再不想知道,也不得不知道。崔道昀只觉得太阳穴上突突直跳,用力按了按,才道:“好,查!”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爆发了,连环放大招! 第87章 崔恕赶过来时, 福宁宫大门已经关闭, 王福良守在外面,看见他时一脸为难地说道:“殿下, 陛下有要事处理, 此时不见人。” “你去回一声。”崔恕也不多话,只是平静地吩咐道。 王福良大着胆子又道:“殿下……” 崔恕看他一眼, 虽然没说话, 但那无声的威压却让王福良心里一紧,只得改口道:“奴婢这就去回禀陛下。” 他将大门推开一条小缝,闪身进去, 跟着又关了门, 崔恕便站在门前等着,大门里面寂静无声, 崔恕神色如常, 一颗心却不觉悬了起来。 时至今日,所有的事都已箭在弦上,皇帝也隐晦地向他透露过将来的打算, 皇后不去应对自身的危机,却选在这时候来动糜芜,究竟是什么用意? 崔恕知道自己今日绝不该来, 有皇帝在里面, 应该不会让她出事,他赶在这时候凑上来,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皇帝他的心思, 实属不智。 然而,他却又不能不来。崔演和许丹山都已到场,今日的情形,必然是为了揭露糜芜的身世,万一她真是惠妃的私生女,只要打着维护皇室声誉的旗号,那些人就能逼她去死。 更何况,从他这些日子查到的消息来看,惠妃很有可能是私情败露后被皇帝处死的,万一皇帝至今还恨恼着惠妃,一旦糜芜的身世被揭露,皇帝也很有可能迁怒于她,痛下杀手。 门内依旧鸦雀无声,崔恕不确定皇帝此时会是什么反应,也许皇帝会因为他对糜芜无法掩饰的执念而再次放弃他,也许皇后会抓住把柄再次攻击他,然而他必须来,无论里面的情形如何难测,他都要确保她的安全。 脚步声从门内传来,崔恕连忙回头,王福良打开一条门缝,低声道:“陛下让殿下进去。” 崔恕迈步走进门内,昔日处处有宫人值守的福宁宫此时看不见半个人影,想来都被清退下去了,崔恕的脸色越发沉肃起来,仔细回想,皇后今日的做法实在令人疑心,他早已安排了人紧盯着皇后那边的动静,并没发现任何异常,皇后又是怎么做到把天南地北这么多人都凑到了一起,突然在今天发难?莫非他漏过了什么要紧的环节,莫非皇后另外还有人手在暗中潜伏? 展眼已经走到后殿,汤升与采玉守在廊下,看见他时,汤升将殿门推开一点,低声道:“殿下进去吧。” 崔恕快步走进去,门在身后关上了,光线立刻暗下来,然而崔恕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糜芜,她站在皇帝身后,红唇微微翘起一个弧度,带着浅淡的笑意,室内昏暗,唯有她所在之处,媚色照耀,如同春日晓阳。 然而崔恕知道,这明媚笑容之下,掩藏的是多么锐利的刀锋。 他也曾被这刀锋伤过无数次,伤的越深,爱意越深,似永不停止不见尽头的旋涡,他陷在其中,努力想要挣出自己,却只能清醒着不断下坠,被她牢牢网罗。 许是这笑容太熟悉,许是她此时紧绷到极点的模样太熟悉,崔恕眼前,瞬息出现曾经那些纠缠的片段,她曾带着这样的笑容伏在他膝上,她曾倚着蒲团斜斜坐在他的身前,柔若无骨的玉足一下一下踢着他,她曾漫不经心地向他说着绝情的话,下一刻被他禁锢在怀中时,她也曾恐慌害怕,然而很快,这些恐慌都会化成媚色的利刃,一刀一刀,刻进他的心里。 如今她这笑容,这姿态,她分明已经将自己又化成了刀,准备痛击所有来犯之敌。 崔恕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之情。这才是他心爱的女人,他拥抱过她,亲吻过她,他为她神魂颠倒,为她志在必得,他在她浑身刀锋的掩盖之下,也曾窥见过对自己的一点点真心,唯有这样的她,才值得他如此不管不顾。 从门口到殿中,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然而与她的过往却在这一瞬间挤着挨着从眼前闪过,情绪翻涌不定,崔恕转过目光,向着崔道昀躬身行礼,道:“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