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冯千钧冷笑一声。 大掌柜只当看不见他,朝陈星做了手势,显然将陈星当作了三人中的小少爷,意思是你要取多少钱? 项述却道:“既然这么说,我就问一句,贵号还记得述律家么?我的名字唤作述律空。” “哦,”大掌柜说,“铁勒人呐,述律家……述律空……述律空?!” 忽然间,大掌柜发现不对了,“述律空”这个名字,不正是敕勒古盟大单于之名么?但看项述也半点不像胡人,在汉人心中,所谓大单于,俱是呼韩邪、苻坚等大胡子、年过四旬的中年莽汉形象,怎么来了这么一个人?对不上啊。 “父亲生前,我记得在东哲钱庄,存了一笔钱。”项述淡淡道,“距今算来也有三十年了,东哲钱庄中,不知是否还有票据在。” 大掌柜一怔,而后说:“在哪里存的?” “幽州,涿郡。”项述答道,“当年东哲在涿郡联号开张,为了做生意,与塞外胡人联议,找到我父述律温,主动提出,要替述律家保管一笔钱,还答应可代为放贷予来往商人,双方立有票据,鲜卑慕容氏控制幽州后,东哲在涿郡的产业,我记得似乎还做得不错?” 大掌柜的表情严肃起来,说:“若是存银,东哲钱庄所立票据,俱送往总庄之中,各地联号,俱有拓票,以备查验……我这就让人找找去。” “你爹存了多少钱?”陈星朝项述问,心想搞不好还真有三千两银子,甚至不止。 “不知道,”项述干脆地说,“没算。” 冯千钧也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了,但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开始盯着大掌柜,看他这回要怎么下台。 大掌柜朝身侧主事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快步下楼去。 “似乎是有的,”大掌柜说,“小时候,我也听老掌柜提起过,还要多谢老大单于对敝号的支持……只是不知道大单于为何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来取?” 说话间已有人上来,将清茶撤去,换成与谢安家一般的焙茶,配了点心。 项述只不正面回答,随口道:“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能找到凭据不?找不到也没关系……” 陈星:“……………………” 陈星本以为项述想说“找不到也没关系,我这就走了”,原来说了这么多,只是吓他。孰料项述却从怀中取出两个羊皮卷,说道:“找不到的话,不妨看看我的票据?” 那正是在船上看到的,项述放在匣中的羊皮卷! 冯千钧也傻眼了,三十年前的东西,述律家居然还留着?还带在了身上? “这是票据?”陈星难以置信道,伸手想看,项述也不阻止,大掌柜伸长了脖子,朝案上看了眼,陈星刚解开捆绳,底下便有人匆匆上来了,拿着个与项述所携一模一样的木匣。侧旁于是有人将匣子打开,现出里头同样的两件羊皮卷。 大掌柜心思复杂地看了项述一眼,低头看自己的羊皮卷。 项述:“一份票据立于三十年前,乃是东哲与我父所约的存据,另一份,则立于八年前,我父病入膏肓,自知时日无多,将幽州钱庄掌柜唤到敕勒川下,将这部分述律家的家产,转予我所有,上面按过各方指印……” 陈星刚解开羊皮卷,就看见底下的一排手指印。 那大掌柜刚看了个开头,就把羊皮卷一揉,囫囵吃进了嘴里。 “哎!你干什么!快来人!你们大掌柜疯了!”冯千钧顿时喊了起来,侧旁所有人大惊失色,纷纷上前。陈星一脸茫然地抬头,尚不知发生何事,及至见掌柜一脸痛苦,使劲将自己手中那份羊皮卷往肚里吞,陈星赶紧道:“这不是纸!你会噎死的!” 现场一时大乱,项述一个箭步上去,捏着掌柜下巴,冯千钧使尽浑身解数,将那羊皮卷挖了出来,镖师们正要抢,对上项述怎么可能是对手,当场就被放倒了满地。 那掌柜好半天缓过神来,看着天花板直喘气,继而转身去扒窗子,冯千钧最先反应过来,喊道:“别让他跳楼!快啊!” 半个时辰后,会客间挪到了东哲钱庄二楼。 “夫人。” 东哲钱庄暂时歇业,正主儿终于来了,一伙主事护着一名妙龄少妇,上了二楼,少妇人未到,一身香味先到,百花调和后的香剂顿时令钱庄中如逢春日。 大掌柜正在角落里抽搐,那少妇看了一眼,便道:“抬到楼下去,给他顺顺背,灌碗药汤就好了。自我介绍下,大单于,在下姓温。” “温夫人,”冯千钧笑道,“可有好久不见了呐。” 那姓温的少妇正是东哲钱庄当家,名唤温哲,东哲钱庄亦是其先祖所创办,只见温哲略施脂粉,穿一身梁红锦,如新嫁娘般,气定神闲,身上香味扑鼻。她朝冯千钧望来,说:“冯大当家在长安的事,我都听说了,斯人已去,节哀顺变,莫要伤了身体。” 冯千钧点了点头,东哲与西丰两大钱庄向来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当家主见了面,却是出奇地客气,缘因天下利益相夺相戮理由无他,不过各谋生计而已。 “述律少主的票据请让我看看?”温哲客气地说道。 项述将那票据放在盘中,便有人捧予温哲,四份并排,验过真伪。只听寂静堂中,温哲轻轻地说:“东哲钱庄,存钱进来,一向无利,但三十年前为了入驻幽州,与老大单于大人有过约定,敝庄以料理家产的方式,替述律家掌管金银。既是存钱,亦放贷予慕容氏、拓跋氏、张茂等人……嗯……东哲放予皇族的银款,向来是一分利,述律家则坐享五厘利金。” “有多少?”陈星那羊皮卷还没看仔细就已经交了出去。 第53章 宴请┃你俩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项述说:“黄金十万两。” “十万两?!”陈星与冯千钧一起大喊道。 “是……正是。”温哲的声音也有点发抖, “票据验讫无误, 存钱迄今, 正好三十年,按五厘利钱一年,利滚利三十次……” 侧旁主事当即拿出算盘, 噼里啪啦地开始打算盘,刚打得两下,陈星便与冯千钧对视一眼。 “四十三万二千二百两。” 陈星、冯千钧与温哲同时道, 紧接着, 冯千钧险些晕倒过去。 温哲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竭力深呼吸, 看看项述,再四处瞥, 那眼神游移不定,显然也坐不住了。 项述:“真要赖掉这笔钱, 我也拿你们没办法。” “您这是说笑话了。”温哲顿时仿佛受到了侮辱,脸色绯红,“票据无误, 当年又确曾有此事, 您按下指印,钱庄就得给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不认人?” 陈星感觉自己要不好了,明明没有用过心灯, 居然也有喘不过气的情况,这尚属平生头一次。 项述那话不过是为了挤对温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说道:“那就全拿出来吧。” 温哲终于崩溃了:“述律大人!四十三万金子,兑出来就是四百万两白银,四百万贯钱!你知道四百万两白银多重么?!别说钱庄内有没有这么多存银,就算都取出来给你,你搬得走?” “这个就不劳您操心了!”冯千钧总算理顺气,保住了一条小命,“西丰有的是伙计,这就直接运过去,就在街对面。” 温哲:“……” 项述:“我说了存你家?” 冯千钧马上道:“项兄弟……那个,大哥!述律大哥!哥!您这个……您带着二十五万斤的东西,走南闯北的太不方便了,西丰钱庄竭诚为您服务,随存随取,看脸就能拿钱。” 项述说:“你若再被苻坚抄了家,我的钱怎么办?” 陈星已经开始盘算,待会儿项述会怎么拿这件事来要挟他整他了,那表情就像见了鬼一般,极其精彩。 “说得是,还是存在我们家罢。”温哲马上道,“您为什么突然要取这么多钱呢?述律大人……哥哥!您能不能给我们说说……” “不要乱喊,因为你们得罪了我,”项述说,“麦城钱庄。我不会再把钱存在东哲。” 温哲瞬间哑火了,项述又作势起身,说:“给不给?不给就当你们赖了。” 温哲只得点头,说:“但眼下建康总庄里,实在没有这么多银两,哪怕将铜钱也全算上,仍是不够的。述律大人还请宽限几日,我们需要朝各地钱庄调钱过来。” 项述冷淡地说:“等多久?” 温哲深呼吸,想了一会儿,说:“还得三个月。” 项述:“当初可没这么说过。” 冯千钧说:“你们现在总庄里头有多少?有的先拿出来罢,我好让人先慢慢搬过去。” 温哲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看全靠意志支撑着,此刻勉强打起力气,看了眼主事们,众人的腿都在打颤,温哲怒道:“去啊!清点库房!一群没用的东西!” 又半个时辰后,东哲钱庄地下库房清点过,押出四十万两白银、四十万贯铜钱、二万两黄金,其时一贯钱兑一两银,十两银兑一两金,西丰钱庄来人等在门口,清了长街两道,将银子护过对街去。 被项述取走一百万两银,还剩三百三十二万二千两,温哲顿时面如死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拿三千两,送到谢家去。”项述冷淡地说。 “好的!哥!”冯千钧马上道,“小弟这就去办!” 于是冯千钧小跑着去吩咐人清点银子了。 项述示意陈星看,西丰钱庄的伙计全部上阵,在东哲钱庄里搬出了一箱一箱的钱,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陈星:“……” 项述又做了个“请”的动作,意思是你要不要打开看看? 陈星:“…………” 冯千钧忙完,又小跑着过来,诚恳地说:“两位一定要到寒舍用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来来,快来。” 说着冯千钧拉着陈星就走,把陈星拐跑了,项述是一定会来的。 “陈兄弟,千万帮我稳住项述,”冯千钧低声道,“我这钱庄开不开得下去,就看你了。” “我还稳住他?”陈星道,“他什么时候听我话了,你没看方才他还拿话挤对我来着,这下不知道得要挟我做什么了!” 陈星只觉得项述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整他,跟着冯千钧走了一段,朝后张望,项述又道:“哎!” “知道了!”陈星郁闷道,“要我做什么?说吧。” 冯千钧将二人请进西丰钱庄,此处与长安松柏居的布局倒是极相似,前门是铺位,后面则是占地数亩的大园子,还有一武道馆供钱庄镖师、江湖客等聚散之用。 “还没想好,”项述话里却是带了少许促狭,答道,“你这段时间,最好给我规矩点。否则我说不准会突发奇想。” “突发奇想?”陈星说,“我倒是要请你赐教,你能把我怎么样?让我跳河自尽不成?” 项述:“那倒不至于,让你绕着建康跑三圈倒是可以。” 陈星:“你当我跑不动吗?” 项述:“背着冯千钧跑如何?我看你俩兄弟情深,倒是惺惺相惜。或是在身上挂满钱……” 陈星咬牙切齿,朝项述客气道:“那护法大人,您慢慢想。” 时近黄昏,冯千钧得了这一百万银,顿时解去燃眉之急,也不去朝谢安讨债了,反正也知道讨不到,有了项述这救急的钱,足可再撑许久。 一百万两银什么概念?苻坚在关中等地一年收上来的粮食,折合也不过八十万两白银。更何况东哲的钱转到西丰,对手当场元气大伤,这比直接砸了对方铺面效果还好。 于是冯千钧几句话便吩咐了酒食,全用本地最贵的食材,不少还比谢家更奢华些,更开了二十年的陈酒,将案几拼在一起,把酒倒在小杯里,给项述与陈星敬了酒。 项述总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喝过拈起杯,朝杯底看了眼,意思是你们汉人的酒就这么点,不够漱口的。冯千钧马上就懂了,忙笑道:“项兄弟,这酒喝起来没动静,可不能像塞外一般喝,二十年的陈酿,后劲实在太大,乃是我哥当年留着予我成婚时用的……哎!陈星!你慢点!” 陈星上来已先喝了三杯,说:“我看这酒也一般嘛,哈哈哈哈——” 冯千钧赶紧吩咐家人上菜,只见来了一名长相清秀姣美的男装少女,观其容貌,不过十六上下,笑吟吟道:“见过项兄,陈兄。” 陈星忙道不敢当,忽觉这女孩,竟有几分神似清河公主!于是望向冯千钧,冯千钧勉强笑了笑,介绍道:“这是顾……顾……” “顾什么?”项述问道,却冷不防被陈星戳了下,莫名其妙。 陈星眼神示意项述,只因汉人女孩未嫁,哪有随随便便朝人提名讳的习惯?待字闺中的的女孩儿,贸贸然来见未婚夫的朋友,已是逾矩,便接了话头,笑道:“是顾家的少爷,久仰、久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