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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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表情怪异,东珠纳闷:“难不成不合口味?罢了,你等着。” 东珠又出了屋。福全得了空,便打量起这间小小的起坐间,原本再简单不过的摆设,虽是干净,却是简陋得很。此时寒冬,这屋里又没有生地龙,实在比不得其他宫殿,极是阴冷。虽然屋里摆了两个火盆,也不太顶事。 想到自小那样金枝玉叶的东珠,福全便忍不住替她难过。但心中又不禁犯疑,自己曾经再三拜托了额娘,要多多照顾东珠,也暗中交代柏姑姑时常送些东西过来帮衬着些,可为什么现在她仍是这般潦倒?而在东珠身边跟着的那两个丫头,如今怎么也没了人影? 正想着,只见东珠又端来两个小菜,还拿来一壶酒。 “刚才这汤你既喝着不好,就把这酒喝了吧,等喝了酒身子就暖和过来了。”东珠亲自给福全斟了一杯酒。 福全看那酒壶,面上一红,那还是中秋时无意间听到她说想喝酒,自己才叫柏姑姑送过来的,想不到她一直留到现在。 “平日宁香和苏云盯得太紧,这酒我也一直没得喝,今儿算你有口福。”东珠竟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哎,原本以为今儿我会独自守夜,没想到你这贵客来了,罢了,你我对饮一杯。” 福全有些意外,但还是举起杯子,东珠拿自己的杯子与福全的轻轻碰了一下,随即一仰脖,便一口干了。 福全未多言,也是一口而尽。 这酒,的确是好酒,入口绵软,回香长久。 “你身边侍候的那两人,她们怎么不在?”福全问。 “宁香的阿玛、兄长都在御膳房当差,所以我特意准了她假,让她回去与亲人团聚。苏云前两日受了寒,这屋里太冷,我让她回宫正司调养两天,那边请医问药也方便些。”东珠夹了一口凉菜,放在嘴里嚼着,听着声音极脆。 福全心中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东珠究竟还是东珠,不管自己境遇是贵是贱,她还是如此侠义。 再看桌上两碟小菜,一盘是盐渍萝卜皮,上面撒着红通通的辣椒油,另一盘是黄澄澄的芝麻酱拌白菜帮子。 如此简陋的年夜饭,让一向敦厚的福全心里都动了气,面色越发沉郁。 “怎么了?难道王爷是觉得东珠这菜色太过寒酸,怠慢王爷了?”东珠会错了意。 福全看着她,摇了摇头:“那些奴才太过可恨,竟然给你这样的吃食!明日,我一定要告诉皇上。” “告诉他?”东珠冷冷一笑,“王爷还是省省吧。我觉得没什么,他们以为这萝卜皮、白菜帮、剃干净肉的大骨头便不能吃了?却不知这些东西才最是养人呢,不信,王爷尝尝。” 福全将信将疑,用筷子夹起一块萝卜皮放在口中,拿牙一咬,脆生生的极有嚼头不说,麻辣咸香,唇齿留香。因为浇了辣椒油,虽是极为麻辣,但也不觉得燥,那萝卜皮又像是浸着冰碴,爽口极了。 “再尝尝这个。”东珠亲自拿筷子为福全布了些麻酱拌白菜,这菜的卖相实在不好,软塌塌的,但放在口中,却是极香的。 “不错吧!”东珠又给福全倒了一杯酒,两人对饮。 福全越发沉默,看着面前的东珠,福全觉得心里不知是难过还是欢喜。 东珠毫不以为然:“随高随低随时过,人生不过几十年,好又如何?歹又如何?最后谁也躲不过是黄土一,宝宫一钵。” 福全直愣愣地瞪着东珠:“大年下的,说话怎么也不知避讳。” 东珠笑了,一饮而尽。 福全抑制着心口的酸楚,也将酒灌入口中。 两人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对饮着。不知不觉,将一壶上好的梨花白喝了个干干净净。福全从小由苏嬷嬷看管着,从未喝过这样多的酒,一时间只觉有些上头。 而东珠昔日在遏必隆府中时,是说一不二的大格格,又有老公主和额娘护着,自小和哥哥们一样,所以是有些酒量的。 此时,半瓶酒下肚,才是刚刚好。 她站起身,看着外面扬扬洒洒的雪花,只觉得是那样美。走出房间,来到洁白的雪地上,东珠仰着脸,淡淡地笑了。 今夜,原本她以为费扬古无论如何都会来看她的,所以才支走了宁香和苏云。当福全进入院子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她等到了,可是目光一扫,她便知道她错了,来的不是费扬古,而是福全。 福全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那两道小菜和牛骨汤,是她精心准备的,原是想做给费扬古吃的。 记得入宫前,每次自己带了精致的食盒子给费扬古送去的时候,他总说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弃繁从俭,以普通的材料做出好吃的菜品,那才是真正的美味。 原本,她想见的是他啊。 好灰心。 东珠伸手接着那雪花,当雪花落在手心融化的时候,感觉好舒服,那沁入手心的凉意,真的可以解痛。 她喜欢这漫天飞舞的雪花。于是,像这雪花一样,她旋转起来。宝蓝色的旗袍下摆随着舞步翩然轻荡,上下翻飞的手臂如同一双灵翅展起,那感觉很像在花海中徜徉的一只蝶。 “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裹。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 福全看着在雪中起舞的东珠,不知怎的便吟出这句陆游的诵蝶诗。 于是,舞停了。 东珠回望着福全,竟愣愣地笑了,笑得那样酣畅淋漓,又有些伤感和绝望。 “刚才,你听懂了我的埙曲,而此刻,你又看清了我的舞步。福全,我认下你这个知己!” 她竟像男人一样,伸出手欲与之击掌。 第一百章 童年旧事忆真情 福全笑了,他也伸出自己的手。他愿意与她击掌为誓。知己也好,什么都行,不管怎样,只要她愿意,便都好。 “王爷。”无端搅扰这如梦之境的,正是小六子。他缩头缩脑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此时面上带着三分讨好、七分惶恐,“天儿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福全看了看他,又瞧着东珠:“确实晚了,你早些安置吧。” 东珠笑而不语,只朝他挥了挥手。 “外面冷,你进去吧。”福全似是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东珠笑了,转身进了屋。末了,将房门一带,轻轻上了闩。 直到那房门关上,福全这才起身。 和小六子一前一后往前边走,小六子忍不住低声劝道:“爷,刚刚奴才出来的时候,太妃和柏姑姑一再叮嘱奴才,让奴才多提醒王爷……以后,这咸安宫,王爷还是少来得好。” “这是什么话?”福全皱了眉,“额娘在咸安宫里住着,我本该日日前来请安才是。” 小六子咧了嘴,哭笑不得:“理是这么个理,可是……” 福全瞪了他一眼:“愿意说你就说,不说就闭嘴,跟谁学的这毛病,吞吞吐吐的!” 小六子无奈,把头一伸:“得嘞,那奴才可就说了,您可不能生气,也不能怪罪奴才我。柏姑姑说了,这位昭主子如今待在咱们咸安宫里那是待罪。太皇太后是极不待见她的。您没看她来了这么些日子,皇上、皇后,就连以前跟她交好的仁妃都没来看过她吗?大家都躲着的一个人,偏咱们上赶着走动得太近了……这肯定会惹祸上身的。再说了,就算她没罪,那她也是皇上的女人,您……还是得远着点……” 小六子一边说,一边把头垂得低低的,他很担心这番话说完,王爷说不定会一拳重重砸在他头上,或者是狠狠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 小六子小心翼翼等了半会儿,也没见福全有动静。 他大着胆子悄悄抬起头,却看见福全面上没有怒色,只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福全大步向前走着,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看起来仿佛一切如常,但心思却如沸水般煎熬了起来。 小六子顿时觉得很纳闷,他也不知自己的话,王爷听进去了没有。 两人不再说话,只默默前行。 不多时,便走到御花园,在浮碧亭前,福全停了下来。被大雪浸染的浮碧亭如琼台玉宇,美轮美奂,同样的景致让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多年以前的情景重现眼前。 小六子自然不知道,但见主子停了步子,便也只能跟在后面。 福全此时眼前浮现的,是好多年前。 也是一个大雪天,也是一个年节。宫里设了宴,各王府、勋臣的家眷们都奉诏入宫前来饮宴。他便跟着一众阿哥、格格以及亲贵的子弟们在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得了赏之后便来到御花园玩。 那些亲贵子弟们聚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玩得热闹极了。他在旁边看得眼热,也想上前参与,却被简亲王之子狠狠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的福全愣住了。 只听简亲王之子说道:“谁要跟你玩?你个小瞎子,眼睛都没长全,还想跟我们玩。” 其他的亲贵子弟立即跟着哄了起来:“小瞎子,小瞎子!” 福全听了,自然难过得很。一只眼睛天生残疾让他原本就很是自卑,如今见大家这样起着哄嘲笑他,只得低垂着头悄悄从地上爬了起来,往角落里走去。 却听得蒙古巴林部贝勒鄂布尔说道:“别走啊,你要想跟我们玩,我们就带着你一起玩,咱们就玩打熊瞎子。” 他的提议立即让在场的男孩子们都沸腾起来,于是他们拿着雪球齐刷刷地向福全掷了来,福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只得用手去挡。 只是哪里挡得住,一个一个的雪球掷在他脸上、身上,虽然不是很疼,但是耻辱的感觉将他压倒,让他喘不过气来。正委屈着,这时又不知是哪个调皮捣蛋的,竟然在雪球中混着弹子,正打在他的额头上。 疼得很彻底。但即使这样,他都强忍着没哭。他不想哭,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哭了,他们就会笑得更厉害,打得更彻底。 谁让他是个瞎子呢,活该受人奚落,受人欺负。福全觉得很冷很无助,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冰窖一般。 “你们在做什么?”响亮亮的带着几分霸气的女孩子的质问声突然响起,让所有人都暂时停了下来。 只见一个小女孩身穿红艳艳的格格服,外披着一件镶着白狐狸毛的大红羽纱金丝织锦的棉斗篷,双手还插在兔子毛做的暖窝窝里。身后跟着一个侍女,侍女手中还抱着一个银白铜爪棱手炉。 那侍女显然不愿自家的主子这浑水,一个劲儿地要将主子劝走,可是小格格偏不听。 只见她气势凌凛然地瞪着大家,眼神甚是轻蔑:“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好不要脸!” “你是谁,敢管爷们的事?”就是在草原上,泼辣女子见多了,也没见敢和自己对着干的,鄂布尔立时吼了回去。 “嘘,她是遏必隆家的格格,大长公主家的孙女,咱可惹不得。”承泽亲王之子说道。 原来,这是遏家的格格。福全暗暗记下了,不管怎样,她能路见不平替自己出头,福全很是感激。 “我们没欺负人,我们是在玩游戏,是在打熊瞎子。”简亲王之子的气焰立即缓了下去。 “凭他是谁?家里再高贵能越过我们蒙古科尔沁?”鄂布尔不以为意,“小丫头,赶紧闪开,别耽误我们打雪仗,省得雪弹无眼,把你打个乌眼青。” “格格,这鄂布尔的父亲是蒙古巴林王,其母是太宗皇帝五女淑慧长公主。”遏家格格身后跟着的侍女低声说道。 遏家的格格并不以为意,她仍然毫不示弱:“我管你是蒙古王还是铁帽子王,身家爵位那是你们老子爷的本身,关你们屁事。小孩子在这里玩,就得凭自己。你们若是好好地玩,本格格自然懒得管,可你们在这里欺负人,就是不行!” “不行,不行你想怎么着?”鄂布尔几步上前,用力推了遏家的格格一把。 她吃不住力,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大家都笑了起来。 原以为她会哭,可是她并没有哭,没等侍女上前来扶,自己就爬了起来。 对上鄂布尔的眼睛:“我再问你一遍,你们是好好玩,还是继续欺负人?” “你管得着吗?爷就是想欺负他,一个小瞎子,怎么了?”鄂布尔气势更起,一脸叫嚣。 然而话音未落,只见东珠用手一扬,大家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鄂布尔头上就挨了一下,顿时,额上的血刷地流了下来。 福全看呆了,鄂布尔头上的伤原来是那遏家的格格从身后侍女手中夺过铜手炉砸的,她出手真快。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的男孩们都吓呆了,侍女们立即下去喊人。 场面乱成一团,那遏家格格倒是极镇定,她大声说道:“我是遏必隆家的,我叫钮祜禄东珠,是我把你砸伤的,你记住了,要算账就找我,不与别人相干。” 东珠?福全仔细记下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