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五月握紧了拳头,生硬地别开眼睛,不去看他,不过那一双眼睛中满是愤怒。 萧彦宁眯了眯眸子,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再言语。当年离开金陵城时,有个邋遢算命先生送给他两字谶语——造势。 造势之人,未必得势。 可是他不后悔,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谋权。 阿秀躲在五月的身后探出脑袋偷偷看萧彦宁,小丫头忽然瞪大了眼睛,她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萧彦宁的身上散发出来,淡淡的悲伤。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叫道:“你别装了……又不是真的很伤心……大不了就不让你赔我大牛了。” 萧彦宁回过神来,瞪了她一眼:“啥叫伤心?” 小丫头说不出来,可是她明明感觉刚才的萧彦宁很伤心、很难过啊…… 很多年后,经历了世事沧桑变化的衡秀,依旧会时时刻刻想起这一幕,想起他负手站在巷弄中,抬头看天有些怅然的模样。 七夕。慕容云衡被那个叫李宣宗的和尚引了出去,良久未归。浔阳公主嚷着身上不舒服,早早歇下了。 酒垆院中就只有娆荼和沈筑两人,娆荼准备了巧果、莲蓬、白藕、红菱,满满当当摆在院中桌子上,沈筑看她对月穿针,便拿蒲扇在一旁给她扇风。 娆荼道:“在我的家乡那边,七夕节是女孩子家很重要的节日,这一天女孩要对月穿针,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或者捕蜘蛛一只,放在盒中,第二天开盒如已结网称为得巧。” 沈筑“嗯”了一声,“那都是年未及双十的女孩,你凑什么热闹?” 娆荼正要将细线穿入针眼中去了,听到这么一句噎人的话,手一抖,就又没穿进去。她啪的一下在桌子上一拍,怒目看向沈筑。 沈筑微微一笑:“别恼,我赔不是,是我错了,夫人见谅。” 娆荼冷哼一声:“谁是你夫人,说会的七夕……骗人!” 沈筑拉起她的手,“我不骗你的,跟我来。” 娆荼莫名其妙被拉进了屋内,沈筑指着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那儿的两根红烛,低声道:“我来点烛,你去剪烛。” 娆荼心中一动,睨了他一眼,“就这两根红烛,就想收买我?” 沈筑从怀中掏出三个红册送到她眼前。娆荼接过一看,最上面一本是崭新的,其余两本却是皱皱巴巴被泡了水,看不清里面写了什么。 她翻开那本崭新的,不由眼前微红,册子上没有花哨的言语,只有八个字,“沈筑许蘅,永结同心。”与寻常婚书有很大的不同。 她看着那两本皱皱巴巴的红册子,默不作声。 沈筑缓缓道:“两本都泡了水,是之前的两次。经历了许多变故,才知婚书之上,什么秉性柔嘉,什么珠联璧合……皆不如永结同心四字。” 娆荼忍泪道:“谁让你留着之前的婚书了,还好意思拿出来!”说着也从怀中取出一条锦囊,摔到他怀中赌气道:“你自己看吧,我等着攒第三张呢!” 沈筑解开锦囊,从中抽出皱皱巴巴,字迹早就模糊不清的两团纸,虽然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但他知道,是两封休书。他点亮了红烛,将两封休书在红烛焰火上燃了,烧成了灰烬,映照着娆荼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晶亮。 他一字一顿轻声道:“不会有第三张了。” 娆荼道:“谁说不会有,第三张怎么着也该我来写了。” 沈筑看着她,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娆荼将那两本皱皱巴巴的婚书也烧了,只留下新的那本,喃喃道:“这种东西,要一本就够了,搞得一嫁二嫁三嫁的……” 沈筑捧起她的脸,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了一吻,轻声道:“是,一本就够了。阿蘅,你这是答应嫁我了,一生永结同心,永远是我的妻。” 娆荼倚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自从他回来,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脉息薄弱,不过这时她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却是无比坚定地跃动着。 永远是有多远,可能就在某一时某一刻。一生是有多长,也许不过是几个铭心刻骨的瞬间。 这一夜是七夕夜,她只觉得无比圆满,可她忘了,牛郎织女经此夜再别离,等待他们的是漫长的一年相见难。而她在日后数不清的多少个日夜里,只能反反复复念叨一句:“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二日,沈筑没有醒过来,或者说他长眠了许久。 慕容云横没有办法,和尚李宣宗也没有办法。 娆荼声嘶力竭:“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不是说道门双修可以救他么?” 慕容云横不言,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沈筑的脉息与往常无异,只是……只是他现在身体中好像有两股力量在相互抗衡……我……也不知……” 娆荼在沈筑身旁苦守了三日,这一天晚上,从东海访仙回来的陆知命踏月而来,陆知命自损十年修为,向她透露了一个天机。 七月半,鬼节。 萧彦宁站在汉中城上遥望远方,驿道上一人骑马而来,马蹄扬起灰尘无数,她的身上裹挟着肃杀之气,在城门前勒马急停,与他对望。 萧彦宁挥退了指向她的弓弩手,下楼开门,迎她入城。 娆荼道:“让我见见孩子们。” 萧彦宁看着她满身风尘,这一次他没有笑,心中被她几近绝望的眼神狠狠刺痛,他低声问:“沈筑怎么了?” 娆荼摇头:“他……他会好的……” 萧彦宁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快要看不清了,顿了顿,“你想干什么?” 娆荼来到萧彦宁的府邸,推门进入一个房间,看着在熟睡中的衡文衡秀,她将衡秀的小手指从嘴巴里扯出来,为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为衡文扯起小被盖好肚子。 萧彦宁平静地站在一旁,他几乎看不清了,却能听见娆荼轻轻的啜泣声。 许久之中,娆荼出了房间,轻轻遮好房门。萧彦宁拉住她的胳膊,“到底怎么回事?” 娆荼几乎带着央求的语气,“求你,照顾好衡文衡秀……五月,还有五月。” 萧彦宁沉声喝道:“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沈筑……沈筑快不行了,我………” 萧彦宁大怒:“你不会是为了他要殉情吧?我告诉你,别指望我会给你照顾儿女。我这个人作恶多端,注定不得好死,到时候我死了,天下被我搅成一滩浑水,衡文衡秀在乱世之中,要么早早夭折,要么为奴为娼……” 娆荼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我让你照顾衡文衡秀,若是不能保全,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萧彦宁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脸颊,“你就这么喜欢做鬼?” 娆荼泣道:“我不是要殉情,我只是要救他,只是要救他……我就不能在出现在他的身边,甚至要与他对立。我要做一件危险的事,注定要颠沛流离,所以我不能带上衡文衡秀,你……你一定要照看好他们……” 卢州月被动静吵醒,来到院中惊讶地看着两人。娆荼上前握住卢州月的手,“妹妹,求你帮我照顾好两个孩子,少则五年,多则七年,我……我会来找你。” “姐姐去哪里?” 娆荼急道:“你答应我,好不好?” 卢州月僵硬地点了点头,“你……你放心,我会将他们当成我的亲骨肉,等腹中孩子生下来,只要我还活着,三个孩子就一定好好活着。” 娆荼搂了搂她,垂泪道:“多谢妹妹。”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姑姑?” 娆荼回头看见了五月,他穿着单薄的中衣,眼中有隐隐的担忧。“姑姑要去哪里?” 娆荼上前揉了揉他的脑袋,“五月,陪我去铺子里拿一点东西。” 五月随着娆荼走在清净的街道上,前后皆是空无一人。娆荼回头看着跟在她身后的五月,“五月,你长大了,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是那样小,那样可怜。可是现在,你也可以担负起属于你的责任。” 五月上前与娆荼并排而行,“如果没有姑姑,五月早就死了。” 娆荼微微一笑:“其实你是萧彦宁的弟弟,算起来我们是平辈。” 五月摇头固执道:“我不是萧彦宁的弟弟,我也不是萧家人。我……我和衡秀是平辈。” 娆荼进了铺子,她取出一个檀木小盒,从中拿出两样东西。一个是旧西蜀传国玉玺,一个是一柄质地温润的白玉长簪。 她将玉玺送到五月的手中,“你带着这玉玺,如果命格无法改变,那我希望最终能赢的人是你。” 五月摇头道:“我不要,这玉玺不会认我为主。它……它是衡文的,衡文的东西,我不抢,我帮他。” 娆荼道:“我从来不希望衡文能得到这些东西,我只愿你能护他一生安稳。”她没有想到,五月平时不言不语,却是将心思都藏在腹中,很多事不是他不懂,只是不愿说。 五月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玉玺,“我帮衡文保存。” 娆荼略微放下心,握住他的手道:“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就算这个世上你没有什么亲人,但是衡文衡秀他们和你一起长大,他们是你最亲的人。” 五月坚定道:“姑姑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衡文衡秀。姑姑……你要去哪?” 娆荼听了他这句话,眉心舒展了几分,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去哪,总是……去做一些不好的事情。衡文衡秀都只知道我叫许蘅,你别告诉他们娆荼是我,因为这个名字……以后会很难听。” 五月默了片刻,轻声道:“不管姑姑要做什么,我都相信姑姑是个好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姑。” 娆荼笑了笑,没有说话。 五月又问:“七年之内,你能会回来找我们的,对吗?” 娆荼的眼神微微闪了闪,随即坚定道:“会的!” 五月点点头,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他叹道:“这时候的潼川城,已经变天了吧?我遇到很多厉害的人,有东海的沈叔叔,有温和的陆先生,有神通广大的慕容山主,还有手段狠毒的萧彦宁,他们的武功都很厉害,可是这些人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如沈大人。因为沈大人能为天下百姓谋,姑姑遇上这样的人,很值得。” 娆荼脸色微变,她难以想象这一番话是出自一个十岁孩子的口中,她也不敢相信,这个孩子的心思已经如此成熟。但她是欣慰的,因为五月并不是不辨是非的对权利一昧追逐,他有底线。 她觉得沈筑曾今在姑射洲留下来的万字治国策起了作用,这是她最早灌输给这个孩子的思想。 她在五月的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五月,姑姑抛下衡文衡秀,本来一万个不放心,可是听了你的话,我忽然觉得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你只需要记住一点,从某些方面来看,萧彦宁其实也是个好人,你不要与他作对,其实有时候他对你很好。” 五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和她一起回到了王府。 萧彦宁站在王府门口,他对五月道:“先进去,我还有些话,要对你姑姑说。” 五月看了看娆荼,娆荼对他点头示意,“去吧,等我回来……衡秀爱哭鼻子,还爱吃,你别总惯着她。” 五月一步三回头地进了王府。萧彦宁叹了一声,坐在了王府的石阶上,对娆荼招了招手,“站着干什么,来坐下吧。” 娆荼走到萧彦宁的身侧坐下,萧彦宁仰头看天,“说吧,是谁给你出的歪主意?” “你知道么?佛家有金刚,道家有仙人,儒家有圣人。”娆荼也仰头看天,今夜无月,星光黯淡。 萧彦宁点了点头:“我听陆知命说过,他说沈筑想要活命,除非成就儒圣。几百年来,儒家圣人少之又少,孔孟是先贤,朱大圣人之后,天下读书人,鲜见浩然气。” 娆荼道:“可是沈筑,陆先生说他有浩然气。” 萧彦宁叹道:“难道你离开沈筑,他就可以悄然入圣?你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的,可是……可是他现在昏迷不醒,体内的两股气机相撞,要是没有一方先损,到了两败俱伤的地步,他……他就活不了了。” “什么两股气机?” “我窃取了钦天监半舌道人的李代桃僵之术,将我体内的生机渡给他,那股生气在几天前莫名消失,后来他就昏迷不醒。陆先生说,那股生机激发了他体内的生机,虽然引发了生机,可是现在两股气机相互抗衡,是此消彼长。” 萧彦宁皱了皱眉,“此消彼长?难道要你消失,他才能活?” “不是,是……是要我远离他,甚至做些坏事折损自己的气运,这样他才有可能活下来……” “什么狗屁办法!”萧彦宁微怒,“陆知命修道,难道就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主意?” 娆荼摇头道:“我相信陆知命,这世上也的确有很多玄机,你也曾在我将死之际救过我,你也修练武道,该相信气机之说,不是子虚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