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胤祚这么想额娘啊?” “嗯!”胤祚猛点头。 “跟皇阿玛一起还想额娘啊,阿玛带你又瞧湖又瞧山的,你还不够高兴是不是?” “没有没有!”胤祚松开手摆了摆,又抱上皇帝的脖子嚷嚷,“祚儿瞧见那么多好玩的要和额娘说嘛!皇阿玛难道不想额娘?” 皇帝被儿子反问哈哈大笑:“鬼精灵。”说着抱着胤祚快步穿过月洞门,蓁蓁身上穿着一袭胭脂红的汉衣,正背身在窗下,一手持书卷,一手轻摇纨扇。 胤祚一进院子就嚷起来:“额娘!” 蓁蓁一喜一回头,皇帝正抱着胤祚笑站在竹叶后,她扔下书,撩起裙摆从屋里急匆匆地跑出来。胤祚伸手扑进了自家额娘的怀里,连声叫了两句额娘后,母子两竟然眼圈都红了,蓁蓁上下打量只觉得小儿子几日不见就黑了不少,衣衫也有些发暗:“小东西,想我没有,是不是一路野得都不成样子了你,瞧瞧这衣裳,这袖口,这脸蛋都成小花猫了。” 皇帝却先出声为胤祚开解:“这身是前日大堤工地穿了去的,朕也沾染不少,本来朕让太监抱着他,他自个儿下来要多瞧瞧。” 皇帝搂了佳人进屋坐下道:“他是男孩子,多瞧多看多见识。” “皇上这是怪臣妾慈母多败儿的意思了?” 皇帝失笑:“岂敢呢!” “额娘,我们昨日过无锡天有微雨,容侍卫吟诗我记下了,额娘一定喜欢!”胤祚小嘴嘚吧嘚吧与蓁蓁嚷嚷不休,“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你没记错?”蓁蓁觉得奇怪,这诗平仄韵脚都不对,按说不该是纳兰侍卫的水准。 皇帝在一旁叹气道:“胤祚你怎么记住这个了?” “皇阿玛对容侍卫说:‘容若啊,这阙不应景,倒应心,你就此算了吧’。”胤祚不满地嘟起小嘴抱怨道,“定是这样,容侍卫竟然起了窘迫之色,没有再作诗!皇阿玛坏,就因为皇阿玛那日容侍卫都没做出好诗来。” “瞎说话,小孩子不懂事。”胤祚童言无忌,蓁蓁却是头疼也不知皇帝这几日怎么纵他了,竟让这孩子这般口无遮拦。 蓁蓁瞧皇帝神色却不是这么回事,但似不想多说,胤祚小孩心性不一会儿又扯起高邮湖上的鱼蟹,清河处的禾稻,足絮叨了有小半个时辰才面有疲色。 蓁蓁才让人带他去安置,皇帝就扯了她衣角,害她一个踉跄跌在人怀里。 “让他们去备的一点没错,刚进院子还以为伯虎秋风纨扇重生了呢。” “好看?”蓁蓁扶着微散的发簪笑问。 “玉人倚栏,楚腰纤纤。” 蓁蓁轻捶了皇帝胸口一下从他怀里挣了开抱怨:“没个正经。” 皇帝捏了下她耳垂笑:“朕可不是容若,只满心满意飞奔寻娘子。” 蓁蓁不解,皇帝想起这事就觉得好笑,又想不嘴碎,可怎么也按耐不住与她分说:“容若那个继妻悍妒在家同他一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的,把他逼得都跑父母院子里去住了。这回到江南也不知哪个好事的听说了后给他寻了个解语花,乌程才女郎情妾意,容若不知怎么竟然还真看中了。不过明珠好像就不大乐意,怕回京他夫人和容若的夫人都要寻麻烦,容若这才说了那句风约住。” “皇上劝他算了,怕是碰了软钉子了吧?”蓁蓁贴在皇帝身边替他揉肩问,“我听着怎么像是逢场作戏呢,容侍卫才情无双,在江南与佳人赋诗对唱就是寻乐子,皇上也是多虑了吧。” “多虑?”皇帝说着闷笑,“那是你不懂咱们这位大才子,他是性情中人,不动情则罢,一动情那就是刻骨铭心。朕瞧着不像是逢场作戏。哎,就怕容若一往情深一厢情愿,到头来是有缘无分一拍两散。就算明珠不管他,明珠夫人只怕是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的。” “这样?”明相夫人刚毅,蓁蓁从惠妃处是有耳闻,本以为不过是仗明珠权势滔天的底气,没想竟然还能越过明珠去。“若容侍卫真是真心真意,皇上也不帮帮他?” 皇帝一挑眉,“帮?算了算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朕也管不了。” 蓁蓁听皇帝这样说倒是对那女子好奇了起来,皇帝看她走了神抓住她心不在焉给他揉肩的手说:“想什么呢?” 蓁蓁懒懒地道: “臣妾在想那位姑娘。。” “想她做什么。”皇帝道,“爱妃在姑苏寻了什么好了?可愿给君赏玩一把?” 蓁蓁遂把百花图与明家墨宝都展与皇帝,又请皇帝品鉴了留给阿哥们的端砚,皇帝兴之所至提了“偲偲”并“怡怡”让回京刻在砚台上。 等提罢,皇帝端详了蓁蓁新购得湖笔问:“卿这就没了?够俭省啊。” 蓁蓁得皇帝打趣,偏想起那件顶不高兴的事了:“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您不是格外中意吗?” “杜甫秋兴八首作于安史之乱后,警醒得失,不敢忘怀。”皇帝见蓁蓁面露不屑,很是奇怪,“杜少陵招你惹你了?这般忿忿?” “不是,那日知道有一副赵子昂书秋兴八首真迹,却连面都没见上就归了别人。”蓁蓁不屑之意加深,轻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事,不过就是被梁大学士买走了。” “梁清标?”皇帝一听先是不悦,但一瞬就成了说出口的笑谈:“朕还以为什么事呢,他买合适,回头你寻别人的也成,实在不行朕给你写一幅,十幅也行。” 蓁蓁见皇帝面色一暗一明又随意许她字幅,就知道皇帝与她心意相通,想到一处去了,于是更胆大了讨:“等到了江宁,臣妾再多多奢靡些,不做出些朱门酒肉臭的,坚决不北归。” “随你。”皇帝揽了人进怀,笑啄其面,一时两人嬉笑玩乐,后皇帝又特让苏州织造传了三班来唱昆曲,灯火通明,唱了二十出才肯回去歇息。 ······ 咿呀轻拍,芬兰有香,寸草还报,旧事如天远。 “常二爷这边请。”一双髻小儿引着恭亲王常宁穿过天井,跨入一间幽暗的内室,便转身离开并带上了门。这回他花了千金才叩开了这位号称是“寇白门”的老妇在秦淮河岸的门,可他也有数这人估计是挂羊头卖狗肉——货不对板的。 常宁在这间雅室中上下左右瞧了一瞧,正中一间的东边装贴着一幅芙蓉争艳,西边却是一幅枯荷残阳,居中放有螺钿长桌配交椅两把,长桌上博山炉透出一股浓郁的丹桂香,香炉旁随意搁着一柄竹箫,西间应是起居,东间珠帘后俨然是一间琴室。 常宁透过珠帘正想细瞧是七弦还不知是五弦的时候,一老妇人从西间款款走出:“公子千金叩门为何而来?” 常宁拱手见礼:“见过白门先生。” 老妇身着立领青衫,鬓发间只有一支桃木簪子,受礼仪后并不答话,绕常宁一圈后才道:“见过了。” 常宁一愣,肃然再拱手:“愿闻女侠一曲即可。” 老妇当即拨开珠帘入琴室,也不弹琴,取过墙上挂的琵琶,抬手拨琴。一弦一柱,声声哀婉,常宁听着眉头却皱了起来。一曲作罢,老妇将琵琶重挂回墙上,正色坐在琴室内的圈椅上,俨然是要送客的姿态。 “你……”常宁欲言又止,犹豫半晌问,“先生这曲可有名?” 里面的人不做声,常宁又恭敬道:“先生不方便说?” 老妇有些嫌弃地说:“没名没姓,听过就罢了,公子请便吧。” 老妇生硬的口气却激起了常宁的兴趣,这恭王平时没着没落,恣意妄为惯了,有时候就爱一口逆流而上的味。老妇这般他别说走了,还起了逗弄人的心思,拿起长桌的长箫吹了几个音符,问:“先生可熟悉?” 常宁未经人同意便随意拿人竹箫吹奏,原是极不雅的事情,箫不同于其他乐器不得主人首肯都是不借人的,如借了就和送了无异。照常老妇就算是花柳巷人,得这么不讲理的恩客也该勃然大怒,可此刻老妇却有些发抖,强撑镇定问:“公子何处学来。” 常宁淡定自若:“先生何时见得白门先生。” “弘光元年,先生筹措万金,我以曲助之,得蒙不弃,共归扬州。先生于永历十六年为张狂人轻薄,我为先生唾其面,扶先生归金陵。” 老妇一口气像倒豆子一般倒出,末了长松一口气,急急发问:“从未有人起疑,公子究竟何处学来!”言下大有逼问之意。 常宁仍旧不急不躁,起身跃过珠帘走入琴室,一直走到老妇眼前才说:“我曾观过访道五曲的曲谱,长生药,采花心,敲爻歌,贵妃意。” 老妇怔怔,忽得起身作揖:“见过大人。” “你怎知我是大人。” “先朝崇祯帝田贵妃的曲谱深藏深宫,等闲人如何瞧得?”老妇说着双目已含热泪,“曲谱竟然逃过闯贼和蛮夷,至今尚存人间,幸哉!” “我也是偶然在一角落里寻得,倒的确是不能轻易找得的。”常宁面有得色,“先生自前明宫中来吧?” 老妇狡黠,言辞闪烁:“公子自清廷来。” “我既然能寻得曲谱,自然是了。”常宁自在坐于圈椅,问,“然后呢?先生不妨一猜。” “清帝正在南巡,公子能出入宫廷寻得曲谱定是王公贵胄,幼年长于深宫,您不会是?”老妇被自个儿吓了一跳。 正是惊疑不定之际,常宁噗嗤一笑:“他是正经人,才不会让自己委身于此。” 老妇这才松了口气,也笑说:“公子随口就评价那位,应是亲近之人,不知道该称呼您为几王爷?” “通传人不是说了么,常二爷。” “二爷好雅兴,不想清廷蛮人也有这般才华兴致。” 老妇一贬一褒,实有前明遗人的高傲在,常宁却不在意反问:“先生隐居秦淮,打着白门先生的旗号应该是想隐姓埋名,为何还演奏这宫廷旧乐?如果为人知晓,恐怕……” “四十余年了,公子还是第一个听出来的……”老妇讪讪一笑,“就是白门先生也不曾知晓,先生一听便知,老朽知足,婉转琴音不过是伯牙待子期,公子能解,纵使子期不来,也不枉费我四十年的苦练了。” 常宁见老妇越说越有怆然之感,小心翼翼问:“四十年,我愿听先生说说子期?” 老妇愕然,垂首哀叹:“恐为公子不耻。” 常宁更是好奇,再求:“先生何惧!” 老妇于是往外室取了长箫来与常宁伴着香烟袅袅,倾诉一段夹杂着国仇家恨的前尘往事。 第134章 这一边姑苏城里的皇帝, 本说第二日一早便要去阊门外虎丘巡阅,这皆是因前一日听蓁蓁夸赞虎丘下十里山塘的盛世气象而心中雀跃。 谁想起驾前皇帝用个饭的功夫便又点起了昆曲, 蓁蓁前一日晚陪着听了二十出,头都被唱晕了不想再听,遂躲了起来。她在院子里让人起出李氏留下的各色烧酒、黄酒,又煮上四只螃蟹, 边吃边赏玩织造府昨日又新添的几盘姹紫嫣红的菊花,好不惬意。 谁知吃了一下午, 酒喝到黄昏后,人都醉卧又醒, 还不见皇帝回来。蓁蓁撑着醉意叫秋华来问, 秋华却说皇上已送了六阿哥回来,两人回来时候蓁蓁正宿醉未醒, 便由她做主将阿哥送去别院安置了。 “那万岁爷呢?”蓁蓁醉熏熏问, 秋华摇头道是不知, 说是已回驾行宫,约莫还在南花园里与大臣畅谈。 蓁蓁久等不至, 身上又酒热烦躁, 于是扶着秋华也往南花园里散步。她自个儿提着一盏红灯笼,秋华扶着她摇摇晃晃过了红板桥进了南花园,才进花园就听得深处有咿呀之声飘来, 挠得人心烦。 蓁蓁不高兴地倚着秋华哼哼:“他恨不得自个儿上去唱了是不。”不等秋华堵她嘴, 她就寻着调子往花园里去。 唱戏的小山丛桂轩里和它处不同, 在各院都遍布菊花时独独桂花飘香, 皇帝正靠在软垫上听戏子唱着“我与小娘子本图就谐二姓之欢”,听得入迷还闭着眼睛晃着脑袋打起了拍子。 两边是南边见驾的臣子作陪,苏州织造祁国臣自是不用说,这几日的唱班歹半还是他养的家班,如今能讨得万岁爷连点几十出,他怎么想都觉得面上有光。旁的还有像李煦从江宁安置完母亲后先来见驾的,今日也被皇帝留在了身边作陪。 今日这班与昨日又不同,只有旦角格外美些,是祁国臣特意从城北请来的。皇帝在虎丘逛得好好的,看姑苏人来人往、百业昌盛,正是兴头上却有人来报说恭王在江宁找着了,只是不知道哪寻来一老妇,说是秦淮老妓要带着回京。 皇帝脸一黑,手里的扇子一下就摔在了来报太监脸上,还是李煦小声提醒他赶忙再找一班昆曲班子,哄得皇帝高兴才是。 李煦陪听倒觉得今日这班除了旦角身段柔弱,其他唱腔戏服都一般,他自见驾后心里藏着事,听到七八出以后就不大专心了。 “美人起来。果然天姿国色。”随着一句唱腔李煦一抬头,却见圆窗的珠帘下另有一人,他见着身影正要跳起,可人面闪过他真是愣住了。 是她啊…… 李煦心中沉沉,手不由自主地碰了下自己配着的一只荷包,里头圆珠嘎达一声,伴着的是他的悲喜交杂。 不意想还有这样一面,不意想她竟披着从未见过的一身宝蓝褙子,面目却似曾未变。他已不在意旦角唱着什么,只木然看着珠帘后的人影,直到祁国臣也发现了,扯了他袖子。 “旭东你看那儿!” “嘘!”李煦立马警醒过来,此时不是伤感之际,也不知她怎么突然就来了,正想前去提醒皇帝,哪知伴着台上的一声“美人”,珠帘外头的人自个儿先走了。 祁国臣和李煦在后头一拉一扯,到底惊着了皇帝,皇帝头一动,就看见珠帘外转身离去的背影,他心叫了句不好,也不管台上再唱什么只顾自己走了。 “旭东,这是……” 皇帝不与他们拜别,可他们得跪着送驾,李煦低着头,轻轻摇了摇,和祁国臣道:“回去吧,没我们什么事了。” 他又轻轻自嘲了一句:“哪有我什么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