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大人,那位……先生,说是要见您。” 洛伦佐神色微变,坐直了许多:“进来。” 跟着另一个侍从走进办公室的,还有一位市民。 那人看起来境遇并不太好,不仅衣服和鞋袜都布满了脏污,而且头发也颇为油腻。 他是这个城市的小偷。 洛伦佐虽然感觉到被冒犯,却还是最终采纳了那个炼金术师的意见。 他从前为了做足面子,交好的都是平民、画师、雕塑家,以及各种可以提高声誉的人物。 可是正如海蒂·基思勒所说,知道这城市许多秘密的,不仅仅只有上层的官僚。 妓女,小偷,甚至是街边的乞丐,往往会看见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这些日子里,他派人不断地暗中笼络他们,开始培养各种眼线,吩咐他们有事就及时汇报。 这位先生是好几个小偷的总领,他这次过来,手上还带了一张纸条。 “这是什么?” 侍从把那张纸条递给了他,展开之后显露出来一句拉丁文。 『forma est vacuitas,vacuitas forma.』 虚无即存在,存在即虚无。 洛伦佐低头看着这潦草的字迹,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位苦行僧,先生。”那小偷站在这么富丽堂皇的地方,简直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本来不用自己过来,但这件事实在是古怪,确实需要亲自汇报。 自从得到嘱托之后,他一直都在留意这个城市里大小事件。 大部分都和那浴室里的泡沫一样,或大或小也都只是冒个泡,不算什么事。 可是最近城里的法国人最近太多了一些。 不仅如此,还有个苦行僧在到处演讲,逢人就展示自己满身带着脓疮的伤痕—— 他是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什么苦行僧?” “一个疯子。” 那人坚信,人在活着的时候要受足够的苦,才能偿还罪恶死后上天堂。 可他活着的时候无灾无厄,于是就开始日复一日的用带着棘刺的荆条抽打自己,甚至主动断水断食自我折磨。 不仅如此,那个疯子布道似的到处演讲,大肆宣扬他内心的正道—— 享乐是有罪的。 化妆是有罪的。 艺术是有罪的。 幸福也是不允许的。 人活着不能追求当下快乐,而应该受足够多的苦。 ——这些念头跟沐浴在快活的气氛里的佛罗伦萨,简直是背道而驰。 可是那人就会喋喋不休的同人宣讲这些,一遍一遍的苦口劝说。 现在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听他谈论这个了。 洛伦佐听着那中年人解释着这其中的前后,忽然又想到了那个少女说过的话—— “我希望您更关注一下佛罗伦萨。” “它不一定处在绝对的秩序里。” 他深呼吸了一刻,抬头看向那个中年人。 “你是怎么看的?” 统治者的惯性思维,让他只想把这个人赶出去,以后不要闹事就好。 那中年人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征求意见,斟酌着道:“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比看起来还要危险。” “继续。” “因为如果一个人,对自己都能狠到这种地步……”他鼓起勇气道:“那当他想要毁灭什么东西的时候,手段只会更加恶毒。” 洛伦佐皱起眉头,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 这个苦行僧,反的是所有世俗享乐之物。 那等于整个推行狂欢游行的美第奇家族,都恐怕是他的眼中钉。 一旦这种人被主教利用,或者里外串通些什么…… “赏。” 克希马大步走了过去,把三枚金币交给了他。 中年人露出惶恐又惊喜的神情,忙不迭又行了个礼匆匆告退了。 等确认那人走远了,克希马才小声道:“基思勒小姐等在门外很久了。” 洛伦佐还在思索那件事,忽然开口道:“找到那个苦行僧。” “把他解决掉。” 克希马颇有些讶异。 大人如今似乎是越来越果断明确了。 “不要被人看到,该掩盖的全部都打理好。”洛伦佐看向了他:“一定要确认彻底断气,不要留任何后患。” “是。您放心。” 海蒂等了许久,才被征召了进来。 她行礼的时候,打量了一眼领主大人今天的神色。 依旧是政客式的冷淡表情,但身体姿势略有些放松。 “我最近在学意大利语,”她率先开口道:“工作的事情耽误了一些。” 洛伦佐低头处理着文件,漫不经心道:“那便下去吧。” “还有一件事,我想和您谈谈。” 那领主终于抬起头来,扬起眉毛道:“又是什么水果?” 海蒂忍住笑意,一脸正经道:“不,和房顶有关。” 她注意到了一件事,但情况并不乐观。 “我这几天去了达芬奇先生工坊的楼顶,发现房顶似乎是用铅做成的。” “请问……佛罗伦萨的房顶,都是一样的吗?” 洛伦佐也略有些讶异,扭头看了眼克希马,后者忙点了点头。 “可问题是,大家的饮用水,都是用屋檐接雨水收集而成的啊。”海蒂皱眉道:“而且那些陶壶的釉料也都是铅制的。” 铅中毒会影响幼儿的大脑发育,严重的话还会有许多后果。 她原本不打算操心这么多,可有件事是无可避免的—— 法国迟早都要打过来,掠夺佛罗伦萨的领主权。 虽然她并不打算长期呆在美第奇宫里,可是这儿目前是能够给予她稳定生活和实验空间的地方。 这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先生确实看起来难以相处,可他会不断地采纳各种意见,甚至把自己做的显微镜交给大学加以研究。 起码是个有脑子的领主。 在城市的治理上,自己能影响一点就多一点逆转结局的可能。 从维生素c到洗手,从铅中毒到未来的战略布局—— 至少在现在,她要不断地获得这位领主的信任,再试试看能不能引起他对法国的警觉—— 如果离开佛罗伦萨,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这个时代没有美国,英国是个什么情况更是一无所知。 能沟通语言,能有稳定的工作,还能定期会见这个城市的主人,已经是万幸了。 “基思勒小姐。”对方淡淡开口道:“您可能有些异想天开了。” “铅制的东西自古罗马时期一直被沿用到现在,人们也过得很好。” 海蒂没有半分的回避,反而迎着他的目光道:“我们可以做动物实验。” “什么?” “我养了两只兔子,”她说到这个的时候,心里有些不舍得,却还是坚定地继续道:“可以给它们用同样的草料,和不同的水。” 一杯是干净的清水,一杯是用铅碗盛着的屋檐水。 “如果一个月以后,两只兔子对比着还是没有区别——” 还没有等她说完,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领主大人!不好了!夫人她难产了——” 洛伦佐脸色一变,大步就走了过去:“多久了?怎么没有告诉我?” “本来这都是第九胎了,之前都很顺利——” 那侍女惊慌的看了眼办公室里的两人,还是仓促道:“少爷他们已经去放火箭祈祷了,玉石和马凳现在全都是血!” “医生在做什么?!” “医生他建议让夫人观看鞭刑,说这样能够受惊助产……” “带我去,快点,”海蒂下意识道:“我去帮她。” 她完全不能想象,这个蒙昧的时代会怎样折腾孕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