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达芬奇在坟地里起棺材的时候,就预先把那白骨的构造画了出来,现在是再按照旧有的记忆复原。

    他一旦忙碌起来,又高度地注意力集中,甚至听不见海蒂说话的声音。

    人体有两百多块骨头,其中颅骨、躯干骨、四肢骨,全都有详尽且巧妙的配套。

    海蒂坐在台子旁边,见那侍从点好烛火倒好葡萄酒就远去了,良久才看向那拼积木般复盘着人体的达芬奇。

    “你……真的不信神灵吧。”

    这个时代的人,几乎全都是狂热的信徒。

    没有印象派,没有抽象派,只有一幅又一幅纪念天神的画作。

    他们相信人负原罪而来,活着就要赎罪受苦,甚至自己为自己实施鞭刑作为苦修。

    只有这样,死了才可以上天堂。

    可是达芬奇,他是个异类。

    “我?”达芬奇端详着手里的肋骨,他还戴着海蒂送的那副手套。

    “大概吧。”他笑了起来:“比起那些复活降生之类的神迹,我更关心这些事情。”

    血液的流向,心脏的功能,矿物的变化,机械的构造。

    人间的这一切,也许才是神迹。

    作者有话要说:  【2月9日存稿手记】

    来源(存疑):百家号洋哥说动物

    在中世纪的西欧,也存在着职业歧视。在早期中世纪,社会阶层被粗略地划分为三个等级:第一等级是教士,用祈祷为上帝服务;第二等级是封建领主和骑士,用刀剑为上帝服务;第三等级是农民,以农具为上帝服务。

    在基督教的世界观里,商人犯了一项不可饶恕的罪:他们不像农民生产谷物、手工工人打磨工具一样创造物品,而只是将一个东西带到另一个地方卖掉就可以获利。上帝创造万物,创造人类。人类应当向上帝一样去创造,去改善生活的环境。从这个方面看,商人甚至连上帝的子民的资格都没有。于是,教士们鄙视商人,领主们视商人为用完就弃的马桶。商旅在运送货物的过程中要自己保护自己,为了防止被抢劫,他们不得不混入朝圣者的队伍,用自己的给养来供养他们,换取被世俗政权保护的资格。

    旅馆主。旅馆从来不只是睡觉的地方。为了招徕生意,中世纪的旅馆通常兼做酒馆、赌场和妓院。让人们酩酊大醉,做出错事;又或者引诱人们败坏家财、享受肉欲……换取不义之财。这当然是令道德高尚的人鄙视的职业。

    高利贷者。《圣经》对高利贷者是绝对拒斥的。《出埃及记》中说:“我民中有贫穷人与你同住,你若借钱给他,不可如放债般向他取利”;《利未记》则说:“你的弟兄在你那里若渐渐贫穷,手中缺乏,你要帮补他,……不可向他取利”;《路加福音》说:“要借给人不指望偿还”;《诗篇》第15章则直接指出,放债的人是不能进入天堂的。高利贷被视作一种盗窃,《圣经》规定了白天劳作、晚上休息,而高利贷呢,在夜间也在不断增殖。它偷窃了本不属于它的时间。

    第20章

    于是她真的看着他搭了一下午的骨头,后来甚至自己也戴着手套上了。

    比起集会里那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铺子里的那些皮料面具和眼镜,似乎这人骨拼久了也颇为有趣。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开始完成那可怜人的大腿和小腿的摆放了。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癖好。

    海蒂走神了许久,达芬奇这边的进展也不太顺利——他有些分不清楚部分碎骨的来源和去向,它们看起来和被狗啃剩下的骨头也没什么区别。

    “话说回来,”她下意识地开启了一个话题:“美第奇夫人的身体依旧这么健康,真是一个奇迹。”

    一个女人要有多强大,才会一口气不停地生下九个孩子?

    达芬奇对着蜡烛比对着两块不同的指骨,漫不经心道:“她和洛伦佐先生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他们两位明明是夫妇吧。

    海蒂唔了一声,继续帮他摆正胫骨的位置。

    她忽然开始回忆,那些整容医生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帮自己拉皮抽脂,是不是也像今天的自己一样,都是一回生二回熟。

    “当时,在洛伦佐先生刚成为领主的时候,他还太年轻了一些。”达芬奇也闲着无聊,跟她这个外乡人讲这儿的老故事:“加上有其他几个家族的窥伺,美第奇并不能完全站稳脚跟,随时可能被掠夺权力与财富。”

    “……所以?”海蒂想到了一个常规操作:“政治联姻?”

    “嗯。”

    克拉丽切·奥尔西尼出身于外邦,家族本身拥有强力的军事力量。

    而美第奇家族是银行世家,拥有雄厚的财富。

    两者结合之后,亦是强强联手,进一步地壮大了整个佛罗伦萨。

    “你觉得,洛伦佐是怎样的人?”

    海蒂思考了一会儿。

    她首先想的,是达芬奇是不是被派来套话的。

    其次,是这儿的保密情况怎么样。

    ——不过下人们都知道这里跟停尸房差不多,上层人也不会屈尊过来,其实已经算半封闭的秘密空间了。

    她沉默半晌,还是选择说内心的想法。

    “政客。”

    与几百年后的那些美国政客也差别不大。

    城府深,心机重,喜怒不形于色,又喜欢观察和控制别人。

    达芬奇忽然笑了起来。

    “你和我想的一样。”

    他抬起头,跟玩风笛似的拨弄着一块骨头。

    “自从他上位以后,佛罗伦萨的庆典就一年比一年来的盛大,狂欢与表演更是一轮接着一轮。”达芬奇把最后几块骨头拼了过去,隐约觉得有些扭曲:“人们便愈发的敬爱与敬畏。”

    亲民,仁和,宽厚。

    但在流血弥撒发生之后,也残忍的恰如其分。

    他确实是个天生的政客。

    海蒂想了一会儿,又开口道:“那您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列奥纳多先生。”

    达芬奇的动作顿了一下,在烛火的照耀下看向了她。

    那双浅蓝色的眸子剔透清澈,乌黑的长眉也与城中的那些女人都不同。

    如果只说外貌,她定然是美人。

    “你……”他思忖了一会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更像一个戴面具者。”

    容忍,驯服,宽和,而且看起来很好摆布。

    但也把所有真实的情绪和想法,全部都藏了起来。

    海蒂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话。

    她早就习惯了这样保护自己了。

    许多话忽然从心底涌了出来,让她想要倾诉几句,却又再次被下意识地按了下去。

    某些孤独和陈旧的记忆,还是密封为好。

    她只抬头笑了一下,转身去拨弄烛火,让光线再亮一些。

    “差不多该回去了。”

    然而第二天上午,领主宫来了位忐忑又急切的客人。

    他不光过来了,还带了许多的礼物。

    洛伦佐先生对平民和商贾一向都宽厚有加,他不仅赞助了这城中许多的画家,同时也与很多人都保持着往来。

    而提着礼物风尘仆仆走进办公室的,竟是阿雷西欧先生。

    “我……我想要向您宫中的炼金术师,也就是基思勒小姐求婚。”他笑起来的时候,连脸颊上都有些红润。

    办公室里的气氛似乎有些诡异。

    克希马略有些不安地动了一下。

    “为什么?”领主大人淡淡道。

    “她救了我的母亲,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报。而且——她确实太美好了。”阿雷西欧沉浸在热烈的幻想里,说话的语气都格外欢快:“我虽然出身一般,可愿意把她当做这世间最好的姑娘,不让她吃一点的苦。”

    他们家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多处都开了商行,家中也还算富有。

    如果她嫁过来,起码不用在领主宫里被雇佣支使,常常还得看人脸色。

    结婚以后,若是她喜欢,平日呆在宫里继续做事也行。

    不喜欢,便去威尼斯那有小河的花园里住一住,他们家在米兰也有宅邸。

    洛伦佐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吩咐道:“让她过来。”

    忙碌的炼金术师很快就被叫了过来。

    海蒂一看见熟悉的杂货店老板,下意识地打了个招呼:“您母亲好些了吗?心口还疼不疼?”

    “按照您的吩咐,最近比平时还要健康许多。”阿雷西欧露出羞赧的表情,眸子里泛着殷切的光。

    他往前靠近了一步,语气恳切道:“海蒂·基思勒小姐,您愿意与我订婚吗?”

    海蒂懵了几秒钟:“什么?”

    “请嫁给我吧,您是如此的美丽、善良、优雅,”阿雷西欧又向前一步道:“您救了我的母亲,又分文不取,我们全家人都非常的——”

    海蒂连着往后退了几步,强行绷出笑容来:“谢谢您的好意,但是不必了。”

    上辈子的六段婚姻已经给够她教训了。

    她曾经以为,婚姻是从一个避难所逃到另一个避难所。

    可实际上,是从一个麻烦,逃到另一个更大的麻烦。

    何况这求爱也来的太莫名其妙,让人都有些一头雾水。

    “我会给你幸福的,”阿雷西欧露出惊慌的表情,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我只想让您被庇佑和保护,得到家的归属,而且结婚以后,您也可以过得富足而安逸——”

    领主大人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您的意思是说,我在杜卡莱王宫里亏待她了,是吗?”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青年笨拙而又单纯,眼睛却始终望着她,仿佛还在等待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