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那……那二十个索尔迪,我还给您?”她下意识地问道。

    “不用,自己收下便好。”达芬奇晃了晃盒子道:“这是我有史以来拿到的最大一块木乃伊。”

    这些天的相处下来,两个人也渐渐熟了。

    列奥纳多先生才二十六岁,终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偶尔有些朋友来拜访,说话也和蔼而亲和。

    海蒂帮着他把画架什么的归置好,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先生,我可以看看您的颜料吗?”

    “你喜欢这些东西?”达芬奇刚好画倦了想休息会,大方的让开了些:“就是这些。”

    这儿显然没有现代那些一管一管的颜料,六七个罐子放在一起,里面装着不同的颜料。

    海蒂忽然想起来,现代那些颜料都是化学药剂合成的,可现在是连化学这门学科都没出个雏形的时候,人们在靠什么画画?

    达芬奇见她看的颇为专注,倾身去解释不同的内容。

    “这是土耳其红,从奥斯曼帝国进口的,大概是某种茜草碾成的粉。”

    他随手打开另一罐,又解释道:“这是树脂和植物汁液做的黄色,萃取的不够纯粹,所以色泽不够亮。”

    “那蓝色呢?”

    “蓝色是最贵的颜料了。”达芬奇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叹了口气道:“想要这种颜料,只能把宝石磨碎成齑粉,平时都靠贵族接济些。”

    海蒂看着他,忽然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记得有一种蓝,颜色纯粹明亮,澄净的犹如地中海。

    那种蓝的颜色,叫硫酸铜蓝。

    作者有话要说:  海蒂:木什么伊?

    【1月11日存稿手记】(不想看可按功能键直接跳章)

    来源:《色彩在艺术中的辉煌历史》维多利亚·芬利

    “早在1300年时,木乃伊竟然是一味药。实际上,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画匠们接触到的几乎所有着色剂几乎都是药物,包括铅白、红铅、朱砂、白垩、雌黄、乌贼墨、天青石和木乃伊。画家们获取这些颜料的主要途径是从药剂师处购买。当年一定有某个艺术家逛药店时突发奇想,‘这木乃伊磨成颜料应该不错?’”

    1712年,巴黎开了一家艺术用品商店,店名就叫“寻找木乃伊”(? la momie)。从那时起,这种颜色便火了。根据1797年出版的《颜色大全》介绍,当年的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院长善用“木乃伊棕”上釉,这种颜料来自‘木乃伊的肉,且肉质越好颜色越饱满。’”

    如果你好奇碾成粉的木乃伊究竟是什么颜色,可以从上面这幅马丁·卓林画于1815年的《厨房内部》中得到答案。显然,这幅卢浮宫收藏的名画大量使用了“木乃伊棕”。

    正如前文所说,“木乃伊棕”这种颜料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时代》杂志1964年的一篇文章中引述了伦敦颜料生产商杰弗里·罗伯逊帕克的话,“我们可能还剩下几根残肢断腿,但已不够做颜料了。”

    第5章

    不过一时半会是弄不到这东西的。

    在她还是基思勒家族的贵小姐时,最喜欢的一门课就是学校里的化学。

    哪怕后来在七八十岁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都还是会笑着提起做实验的旧事,语气里带着几分缅怀。

    可惜最后还是去做了演员,也无缘在这领域有什么成就。

    眼见着达芬奇先生又开始忙着画画了,海蒂在掌心试图默写出化学式,努力把脑子里的许多记忆撬出来。

    硫酸铜……要怎么合成来着?

    铜肯定到哪儿都有,氧化铜更好找。

    可是硫酸呢?

    她思索着这些琐事,偶尔会看一看达芬奇先生在画些什么。

    他起稿也同样是用左手画,而且画画的方式也与写作一样,是从右往左打着线条。

    但是这十天半个月的相处下来,海蒂渐渐发现这位先生有个毛病。

    非常——非常的喜欢拖延。

    他状态好的时候,可以一天从定线条画到上色,偏偏又总是不画完。

    一室的大小画稿里,有九成都是半成品。

    能今天干完的活儿,绝对要拖到明天,明天再随便动两笔,甚至只是看一眼,就再拖到后天。

    更可怕的是,明明有六七幅画都摆在旁边,还会随性再画些其他的东西,新的一幅架起来没多久,又扭头去研究火炮和飞行器。

    就不能专心地把一件事做完吗??

    海蒂本来还不能理解老达芬奇先生对他的耳提面命,又安静地等了好些天,发现这先生真是完全没有交稿的自觉。

    早晨起来先出去转悠一圈,然后去研究青蛙的解剖,又或者是看两本诗歌。

    中午吃完出去听听演讲,在圣母百花大教堂下溜达一会儿,再回来研究蜡烛的设计。

    什么事儿都做,就是不回来工作。

    算上祷告和主日的弥撒,那确实就没多少时间能留给画画了。

    哪怕来下订单的客人三令五申的说过截稿期,甚至屡次亲自过来催,但照样慢的很。

    她甚至还问过他,一年大概能画完几幅。

    “两幅?或者三幅?”达芬奇不确定道:“这个重要吗?”

    难怪去卢浮宫都没看见你的几幅画……

    画的慢也就算了,可好些是画了一半就扔在旁边,怎么也不肯再动一笔。

    海蒂已经习惯了帮他收拾这些东西,一一的按照顺序保存好,顺口也问了一句:“先生,怎么又不画了呢?”

    好歹这幅交工了再开始下一幅吧。

    达芬奇正喝着柑橘药剂,咂了下嘴道:“——那个有问题。”

    “有问题?”

    他站了起来,端着玻璃杯走到了旧画前:“人在伸开手臂的时候,胳膊和肩膀的线条不应该是这样的。”

    似乎是要印证自己的观点,他握着杯子伸开右臂,给她展示自己抓握时绷住的肌肉。

    “如果我猜的没错,手腕,胳膊,肌肉,这些东西都是互相牵连的。”达芬奇坐了回去:“可具体怎么串联影响,我还没有研究清楚。”

    这不是医学常识吗,看人体解剖图不就懂了。

    海蒂正想说句什么,忽然想起了药剂店里奇奇怪怪的那些东西。

    也对,这个时代根本没有医学课,恐怕连人体解剖都还没有开始。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着抹布低头擦桌椅。

    “话说回来,你做的药剂很有用。”达芬奇晃了晃杯子道:“不仅味道不错,而且我牙龈出血的情况消失了。”

    那个叫补充维c。

    海蒂抬起头来,继续扮演一个笨拙的女仆:“当初那位炼金术师就是这么教我的。”

    等他四个月前的画稿终于交差了,才提着材料去领主宫旁教堂里画画。

    作为达芬奇先生的唯一一个女仆,海蒂不光要帮他准备早上和中午的餐食,还得跟着去教堂扶梯子。

    如今佛罗伦萨实际的掌权者,是美第奇家族年轻的第四代继承者,洛伦佐·美第奇。

    在这个共和制小国家里,由于商人阶层的崛起,美第奇拥有几乎绝对的控制权。

    他们不仅在郊外拥有气派恢弘的私人庄园,连这儿如高山一般的碧提宫也尽归他们所有。

    美第奇家族的第一代原先是放高利贷起家,起家到一半转换了思路,开始搞银行业,确实是愈发的日进斗金。

    第二代第三代把先祖的事业不断扩张,再利用暴利去资助各个画家、给教皇修教堂以博取名声。

    就连这儿最漂亮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最后能够完工,也是靠第二代的柯西莫·美第奇的一张古希腊图纸,因为这事儿,他还借着教皇的力量进了官场。

    如今到了第四代,也就是当今人人称赞的‘伟大的洛伦佐’这里,银行生意没见怎么发展,议会上下倒是收拾的服服帖帖,美术家们也多了好些生意,隔个三五月还能吃一顿肉。

    海蒂之所以对这些事门儿清,是因为她去过这个领主家族的办公厅——也就是后世的乌菲兹美术馆。

    当年在意大利拍戏之余,她到处逛了一圈,还跟着特聘的讲解员在乌菲兹美术馆里转了好久。

    现在自己真来了这个时代,等于要给洛伦佐的帮工当帮工,从早到晚地陪着达芬奇在小教堂里泡着。

    每天天还没亮,两人就要在晨雾里穿过市民广场,绕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再一路跟各个熟面孔打着招呼去领主宫。

    海蒂一般这个时候还没睡醒,草草地包好面包果酱同他一起出去,偶尔还记得在玻璃瓶里装些橘子汁。

    领主宫如今已经成了市政厅,每天有富人和行会领袖选举的代表们在这集会。

    她虽然对这儿的许多规矩还不太清楚,日子也过的颇为愉快。

    毕竟大部分时间,达芬奇先生是不在梯子上的。

    他可以对着墙壁画许久的草稿,涂涂改改或冥思苦想。

    而她放好面包和饮水,就可以溜出去看看城里每日都有的演出和节庆。

    有演讲家和传教士在街头高谈阔论,吹着风笛弹着里拉琴乐师旁边也有好些人跳舞。

    露天剧场里总是座无虚席,演员们不光穿着逼真的戏服,还能被吊到高空中做出特技表演。

    演出的故事往往是某一段史诗或者神话,偶尔也会演绎一段《圣经》里的故事。

    海蒂在台下看的颇为专注,有时甚至也想上去来一段。

    她可是专业的。

    听说如果是大斋节到了,游行会格外热闹,几百只猎犬,好些猎鹰,还有号手和诗人都会列着队浩浩荡荡过来,上千个士兵和骏马也排成长龙,一眼望不到底。

    达芬奇有时候会出来逛逛,去药剂师那里补点颜料。

    海蒂发觉他和其他人的关系,似乎都颇为不错。

    不知是家教的缘故还是其他,列奥纳多先生对陌生人都颇为和善。

    他一直有下意识地修整自己走路的姿势,说话时尽可能地和善悦耳,哪怕自己并不是贵族,也颇为注意举止的分寸。

    只是除了某个人。

    那天他们拎着篮子继续往领主宫去,远远便见着一个浅金色卷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