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 第二天沪市所有的报纸上便都登了容重言为二十六团送棉衣的时候,遭枪击的消息,虽然没有点名是谁做的,但一个爱国商人被人劫杀,舆论一片哗然,许多报纸明里暗里的,都把矛头指向顾励行,洪门抢容家的货船的消息,小报上的油墨还没干透呢。 顾励行这才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在知道容重言毫不犹豫对曲一峰开枪之后,他对这个弟弟最后一丝兄弟情都没有了,何况容重言不但占了个大便宜,还又顺手向他泼了盆脏水? 还没等他想出对策,法租界跟顾家相关的赌场同时被劫的消息又传了过来,顾励行烦躁的在屋里踱步,“是谁?到底是谁?你们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吗?巡捕房怎么说?” 巡捕房?顾千山如今还挂着华人探长的职务呢,可巡捕房什么时候管过洪门的事?“巡捕房的人看了,又查了出事的时间,” 手下讷讷道,“说是从手法看,像一个人所为,但几家赌场的距离,跟作案时间,又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咱们的人也查了,租界并没有可疑的人出现,也派人往公共租界跟华界去了,但那两个地方太大,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消息。”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再派人过去,给我盯着容重言,”顾励行眸光中带着血色,“还有续贵生,黄山路也给我盯好了!” 听手下的意思,昨天晚上抢他赌场的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帮人,难道这是容重言在向自己疯狂报复了?想想手下说的,埋伏在河两岸的枪手,顾励行一拳砸在桌上,他真是太小看容重言这个所谓的文明人了! “去吧,跟下头的弟兄说,不管用什么手段,一直在帮容重言的人,一定得给我揪出来!只要抓到可疑人物,我奖大洋一千!” …… 容重言对查帮自己的人不像顾励行那么热衷,对救命恩人的起码尊重他还是有的,人家既然不想露面,他就不会掘地三尺的要把人找出来。 不过经过昨天的事,他对顾励行名下赌场被劫有了大概的想法,照续贵生的调查来看,跟昨天那位应该脱不了干系。 但为什么这位高人处处帮着自己?昨天他救自己,应该不是巧合,而是在暗中保护自己,三番五次抢顾励行的赌场,那就更简单了,是在给自己出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容重言苦恼的揉揉额角,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自己送出过这么大的人情。 “容爷,柏团长来了,还有郑少跟叶少,”汪俊生推开病房的门,请几人进来。 叶致宁率先冲了进来,“重言你怎么样?” 他看着好端端坐着看文件的容重言,“这不是好好儿的嘛?你装的?” 郑允光给了叶致宁一巴掌,“装什么装,没看见重言胳膊上打着绷带?怎么样,子弹取出来没有?” “取什么取啊,我看就没打中,”柏广彬是行家,围着容重言转了一圈儿,“你看这气色,哪是做过手术的样子?哎,” 他在容重言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小叶说的没错,你真的是做给人看的吧?”顾励行那边可是折了一个心腹。 容重言活动了一下胳膊,“曲一峰准头不行,擦破点皮,其实昨天我就要回去了,但母亲她们不同意,就再留一天,怎么,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吓着了?” 他还真有做给人看的意思在里头,不论早上顾励行过来跟他怎么道歉跟解释,容重言都不相信这件事里他真的是完全清白的,血脉相连是没办法斩断的,那这顶意欲将亲弟弟置于死地的帽子,他还是要给顾励行扣上的,只死了一个曲一峰,那他容重言的命就太不值钱了。 叶致宁点点头,“连我家老爷子都惊动了,”因为这件事,叶会长把家里的几房子女召到一起,足足讲了一个多钟头手足情深、家和万事兴的重要性,甚至发狠话了,谁敢做出自相残杀的事,他就开祠堂把人逐出家门。 柏广彬可不管这些曲折,他想的是怎么给好朋友出这口气,“你准备怎么办?还要顾念你们的兄弟情?” 容重言微微一笑,指着墙角的花篮跟一大箱补品道,“今天早上就来看我了,这事不是他指使的。” 曲一峰那一枪,已经彻底斩断了他跟顾励行的联系,跟毫不相干的人,他反而可以轻松的说出“我相信你”四个字来,“所以他想解除误会,我这个做弟弟的,还能怎么样?” 柏广彬怀疑的看着容重言,别人他不知道,容重言可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脾性柏广彬还是知道的,这么看得开? 但郑允光跟叶致宁都在,他不好深说,颔首道,“那就行,亲兄弟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你们要是真的闹僵了,伤心的是顾老板跟续夫人。” …… 艾阳一早就接到容重言的电话了,等她赶到医院的时候,柏广彬几个还没走,艾阳不愿意被围观,索性拐到医院附近的书店里坐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才拎着几样水果进了病房。 容重言不满的看着艾阳,“你怎么才来?”他都等了一早上了,“我应该叫俊生去接你了,”他“艰难”的从床上坐起来,“快坐吧,外头挺冷的,我叫俊生去女装部给你拿件大衣去。” 艾阳放下水果,看了一眼一脸痛楚的容重言,容重言受伤她就在场,凭着多年的经验,知道那一枪根本不会伤到筋骨,怎么可能痛的连坐都坐不起来了? 她抿嘴一笑,过去扶住容重言,“你没事吧?吓死我了,快躺下,”他爱装,那她就陪他演喽。 艾阳“小心翼翼”的指了指容重言胳膊上的绷带,“我看报纸上说你中枪了,是不是很严重?” “没事,”容重言摇摇头,“就是行动不太方便,医生让在医院多观察几天。” 艾阳遗憾的看着容重言的伤处,“反正我过年都要留在沪市的,以后每天都过来看你好了,咱们逛沪市的计划,等明年再说吧。” 呃对了,他们约好一起出去玩的,容重言后悔自己装过了,“没事,我今天就可以出院了,报纸上的消息是夸大了,我并没有中枪,只是擦破了层皮,疼的很是真的。” 艾阳横了容重言一眼,一脸的不相信,“你不用安慰我,你都坐不起来了,怎么可能伤的不重?出不出院要听大夫的,你可不许仗着自己是大老板,就不听医院的安排!” 艾阳拿出自己买的几本书,说实在的,竖版的她到现在也不太习惯,“我买了几本新书,你住院的时候可以拿来打发时间,马上要过年了,怎么着也得年前把伤养好不是?” “嗯,咱们听大夫的,”万幸他是真的伤的不重,等大夫来说明情况,她应该就会信了,“你放心,我身体好的很,很快就能恢复。” “你以后准备怎么做?”艾阳随手拿过桌上的一只苹果,削了起来。 容重言刚要说话,却被艾阳的刀法给吸引住了,只几息功夫,一只苹果就削好了,而且从头到尾,苹果皮一点儿都没有断,艾阳甚至还游戏似的把草果皮摆成了原本苹果的模样,“你这是,你练过?” 忘形了,艾阳忙道,“这还用练?我开罐头厂的,厂子里他们做的时候,我也跟着帮忙,熟能生巧罢了,怎么样,好不好看?” 她把苹果一分为二递给容重言一半儿,“一人一半儿!” 容重言心疼的看着艾阳,“你开罐头厂可以,如果活太多,就再请人,哪有当老板的自己动手的?若都跟你一样,我是不是每天要到不同的厂子里干活去?” “哈,那你只怕一个星期都不带重样的,”艾阳咯咯一笑,“我知道了,我不是闲着没事嘛,之前在家的时候,我也常做事的,容先生,我可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还跟人学过点儿功夫,打架也是很可以的。” 容重言哭笑不得道,“一位小姐擅长打架,似乎不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情吧?” “哪什么是值得得意的?弹琴画画还是绣花持家?在我看来其实并没有多少差别啊,如果是太平盛世可能打架会没有什么用处,甚至叫人觉得粗鲁,但是这个世道,会打架没准儿还能救自己一命呢!尤其是女人!” 容重言无奈的点点头,“是,你总有你的道理,我说不过你。” “本来就是,”艾阳咬了口苹果,小声嘟哝着,“就像这次,如果你会功夫,说不定连皮都不会破呢!” 他会被子弹扫到,完全是没有想到洪门真的会有人想要他的命,“我这是大意了,实在是没想到,” 他歪头看着怡然自得咬着半块苹果的艾阳,突然明白过来,“你根本就知道我伤的不重不是?” “哈,你看出来了?”艾阳伸手在容重言胳膊上捣了捣,“我说过了,我虽然是少女,但不无知,你这样子哪像受了严重枪伤的?”枪伤的人她以前也是见过的,就算是搁她所处的年代,也得好一阵恢复,更别说这缺医少药的时候了,“你跟我装呢,我能不配合一下以示尊敬?” 容重言侧过脸不好意思跟艾阳对视,“你这个人啊,”他爱她的聪明,但又怕她的聪明。 “嗯,你在报纸上放消息,也是为了对付顾励行的吧?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艾阳把容重言拉起来,她得知道容重言的计划,才好保护他,“我看报纸说,顾励行那边的赌场不停被抢,这事儿是你干的吗?” 容重言摇摇头,抚了抚自己的伤处,“不是,但我大概能猜出来是谁干的,唉,可惜那位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然我可以好好谢谢他的。” 谢就不必了,反正帮他也是在帮自己。艾阳伸手拂了拂容重言的头发,他跟这会儿的成功人士有一点很不相同,就是不怎么爱用发腊,发质又好,摸起来真是顺滑干爽,“这兴许就是高人跟咱们这种凡人的不同之处,如果他露面了,接受了你的感谢甚至是谢礼,还怎么称得上是高人呢?” “说的也是,”容重言拿过艾阳的手,他多大了?艾阳才多大,就摸自己的头?拿他当小孩子一样哄吗?“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帮我?” “呃,这个么,”艾阳噗嗤一笑,“兴许是因为见你长的不错?也或许是看不惯顾励行?” 哪一条都不靠谱,容重言笑着摇头,“要是那位高人跟你一个想法,这沪市可就乱了套了。” 可惜“高人”跟自己真的是一个想法,“诶,你还没跟我说下来准备怎么办呢?放顾励行一马?” “不无知的少女,有何高见?”艾阳一直追问自己,肯定是心里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闲着没事,找了好多小报来看,当初你们容家那场争产案真是闹的轰轰烈烈的,容家的那些人,都叫你撵回老家去了,”艾阳托着下巴,“如果昨天你真的被打中了,那容家会落到谁手里呢?” “小艾,你,”容重言没想到艾阳会这么直接的把问题给揭了出来。 艾阳耸耸肩,“这不难猜啊,就像我大哥在听说我跟梁维华离婚之后,先想的是把我接回娘家去,他是想照顾我吗?当然不是,他要的是我手里的信河庄子,我们可是一处长大的亲兄妹,为了一处庄子尚且走到这种地步,你们之间,隔着的可是容家偌大的家产,谁会嫌钱多不是?” 容重言握紧艾阳的手,“这也是最让我寒心的地方,我相信这次曲一峰暗杀我不是他下的命令,但曲一峰有杀我之心,跟他绝对脱不了关系,我原以为,就算是大家观点跟想法不同,但只要有一份血缘在,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就是因为你有这种想法,才会直接下线吧,艾阳叹息一声,“以前我在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头的事什么也不懂,出来这半年,虽然没有缺衣少食,但还是亲身感受到了世事艰难,就像那个洪门,百姓头上有贪官污吏还不够,还要压上一个黑帮,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不事生产,靠着武力鱼肉百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叫人不能理解。” 这么简单的道理,一个小姑娘都懂,可顾励行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一切,“是啊,帮派自古就有,但包娼庇赌,还插手烟土的黑/帮,叫人真的无法苟同。” 艾阳推了推容重言,“对你,顾励行想取而代之,你有没有想过,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 见容重言讶然看过来,艾阳一笑,“有什么想不到的?多简单啊,他杀了你,可以得到容家,你杀了他,那就得到洪门,而且我也不是让你杀了他,关起来好吃好喝的养着他,一直养到他寿终正寝,也算是全了你们兄弟之情了,难道让他一直坐在洪门帮主的位置上,不停的派人暗杀你?” 艾阳轻轻倚在容重言肩上,“这次是你运气好,下次可就未必了,我看小报上说,顾励行手下有个神枪手,如果这次去的是他,你想过后果吗?” 容重言想说他绝不会再给顾励行这样的机会,但就如他从来没想过顾励行会对自己产生杀机一样,有些事根本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你的意思我,” 容重言犹豫了一下,“我五岁的时候就被过继给爸爸,再不是顾家的人了。”他跟顾励行虚与委蛇,顶多也只是想找机会狠狠教训顾励行一下,从来没想过要抢了他的一切。 下不了决心,就会下意识的先找借口,艾阳一笑,“你姓容,就算你身上流着顾氏的血,你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去肖想洪门,但顾励行却没想过他跟容家半点关系也没有,他有了洪门,还依然理直气壮的想要容氏,” 艾阳觉得容重言太婆妈了,直接去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拿着桌上的水果刀,有一下没一下的去切果皮,“这人跟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要不你现在就立个遗嘱?如果你有什么意外,你名下的产业全部捐给国家?唉,那也不行,真那样,说不定最想你死的,又该是别的什么人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你真是遇到了个大难题,”艾阳长长叹了口气,谁叫他钱多呢!? 容重言的目光落在艾阳切过的果皮上,那些被她切成小块的果皮居然整整齐齐的保持原状不说,而且每一块的大小长短都一模一样,“小艾,你,” “啊,怎么了?”艾阳抬头看着容重言,正碰上他审视的目光,艾阳心里一突,笑道,“我脸上有脏东西?” 容重言看着艾阳黑白分明的眼,没再穷追她的刀法,问了,她只会又推到罐头厂上,他换了个角度,“跟你聊的越多,我越觉得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母亲自小就在江湖里摸爬滚打,是个男人都比不上的人,我妈妈一路扶持着我爸从一个小小的人力车行做起,成了沪市首屈一指的富商,她们都不是普通的女人,可你跟她们还不一样,” 容重言认真的一字一句道,“以你的心机跟头脑,怎么会被你哥哥嫁到梁家?”这不合理啊。 第46章 艾阳放下手里的刀, 把桌上的果皮收了一下, 才又在容重言对面坐下, “如果我说, 嫁给梁维华是我的选择呢?” “你的选择?”容重言眉头微动, “你是愿意的?” 艾阳拿起手帕擦着锋利的刀刃, “我没有父母, 一天没嫁,我的婚事就掌握在我哥嫂的手里,如果我不答应嫁给梁维华,我哥哥再找的人家未必就比梁家强,梁维华跟安小姐夫妻恩爱,自然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但如果嫁到别的人家去,我就不一定有现在这么好的运气, 侥幸逃出来就不错了,谁还会给我大笔的补偿?” 艾阳这么一本正经的跟自己解释, 让容重言有些愧疚,“我只是好奇问问, 并没有觉得你的选择有什么不对之处, 梁维华虽然人没有什么出息,也没有什么主意,却不是什么坏人, ”就算是艾阳没有顺利从梁家出来, 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如果他是艾阳,也做出不更好的选择了。 “你可能觉得我是个不顾手足之情的人,其实我只是不想考验人性,何况你跟我,都是被亲情抛弃过的人,如果还非要闭上眼欺骗自己去相信手足情,那真的就是自寻死路了,” 李艾被卖第二次,容重言则直接踏上黄泉路,艾阳笑了笑,“当然,你跟顾励行的是生死之争,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我只是觉得,你不喜欢洪门的行事作风,为什么不直接把它掌握在自己手里,打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呢?” “改造一个洪门,并不会比在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做实业,更艰难吧?” 艾阳站起身,她说的再多,做的那个人终究是容重言,“我出来的时候不短了,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容重言没想到艾阳要走,“小艾,你生气了?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 “重言,”安梅清在外头敲了敲门,没听到人应,便直接推门进来,却正看到容重言拉着艾阳的手,“你们这是?” 梁维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想都不想的冲到两人面前,“什么时候的事?”梁维华满脸胀红的盯着艾阳,“原来如此!” 安梅清是看上了梁维华的单蠢吗?艾阳索性握住容重言的手,“怎么了?男未婚女未嫁,我们在一起很正常吧?梁大少的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被人扣了绿帽子了。” 这跟自己被扣了绿帽子有什么区别?梁维华怒气冲冲的瞪着容重言,“容少,你给我个解释!” 安梅清已经顾不得去惊诧容重言跟艾阳的关系了,她对丈夫过于激动的反应很是难堪,“维华,你干什么呢?重言跟李小姐之前在咱们家就见过一次的,” 她无奈的瞪了容重言一眼,这事都不用问,肯定要怪容重言,一定是他看上了艾阳,“重言,你太鲁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