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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45

    本书总字数为:1350141个

    用一种乖巧而又温顺的眼神平视他,久久不发一言。

    晏欺直了直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盘着一双腿,冷冷问他:“……怎么不说话?”

    “你刚刚让我别吵呀,我当然不敢说话。”薛岚因笑眯眯道,“徒弟最听师父的话了,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胳膊一扬,眼看着又要一大耳刮子横抽过去了,薛岚因立马弯下腰身,很识相地把侧脸一并递了过去,也好方便他打。

    殊不知这样一来,晏欺倒是下不去手了,半截皓腕尚且僵滞在半空当中,反被薛岚因伸手轻轻握住,一路托至心口,摁了一摁,温热稳实的心跳透过脉搏传向耳膜深处,缓慢而又有力,莫名能使人心安。

    半晌对视过后,晏欺到底也没再躲他。只是不自然地将脑袋朝一边偏了偏,淡声道:“……你伤还有事没有?”

    “快好了。”薛岚因答道,“外伤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的。”

    晏欺似乎停顿了一会儿,也不知一人默默想到了什么,忽又没头没尾地向着他道:“以前那些事,你都记起来了。”

    这一回,他没再发问,用的是陈述句,肯定的语调。薛岚因料到他会提起这个,索性如实点头道:“是,都记起来了,一点没差。”

    然后晏欺的脸色就一点一点地黯了下去。

    “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原来我在这世上……真的会有曾经相依为命的血脉至亲。”薛岚因苦笑着道,“而且可笑的是,他一直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于我身边,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晏欺缓缓道:“闻翩鸿?”

    “是啊。你见过的,我们族人手上那枚方戒。”薛岚因低下头,勾起拇指上下摩挲着道,“我的那枚,在洗心谷底就被毁了,而我哥的那枚……现在也不知所踪。”

    “……你哥?”

    “嗯,之前从没和你说过。那枚戒指上,刻的是‘谷鹤白’三个字。”薛岚因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太多喜怒,“不过这名儿……给闻翩鸿占了十六七年,也快成他自己的东西了。”

    时隔多年,再度提及,仍旧是一件让人非常痛苦的事情。

    有些记忆沉淀的时间越久,所带来的压抑与触动反会随着岁月的日渐增长,愈演愈烈。

    “那时候在洗心谷,我说要带你走,你死活不肯走。”晏欺道,“……是因为这个吗?”

    “是。”薛岚因抬头看向他,“我没有与你坦白实情,包括之前例行出谷发生的所有事情。要说起来,好像确实瞒了不少……”

    说到这里,薛岚因想着晏欺也许又该生气了。然而意料之外的是,晏欺反应寻常,仅是淡淡颔首道:“我猜到了……不过,那时人毕竟年轻,你有什么不愿与我说的,我也只会闷头同你赌气罢了。”

    “巧了。”

    薛岚因轻轻勾着他的指头,略带着几分笑意地道,“我那会儿也在与你赌气呢。”

    第121章 师父就是媳妇

    晏欺侧目看他。乌黑的长发随着微末的动作无声垂下一缕, 安静落在他单薄如一的肩臂上方, 平和而又温顺。

    彼时,他已不再是一头如雪坠落的银丝。如今恢复了寻常人应有的平凡姿容,倒更不似以往那般盛气凌人。

    “你不恨我?”晏欺忽然问。

    薛岚因先时以为自己听岔了, 便耐不住讷讷道:“……我恨你干什么?”

    “我待你并不好。”晏欺眼睫微垂, 继而低声说道,“甚至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转身走得干脆利落。”

    薛岚因一怔,很快笑了起来, 伸出一手在他鼻间轻轻一点:“想什么呢!”

    晏欺让他给点得连连后仰。薛岚因这厮却是个不知避嫌的,稍一曲腿便翻身坐上了床榻,空出一条胳膊将晏欺虚虚揽着, 边调笑着出声说道:“我是要恨死你了……你这薄情人儿啊,我每天放血养着你呐,你说走也就走了,看都不看我一眼。”

    晏欺果然不说话了, 静默一阵, 又听得薛岚因在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又多情地道:“可没有办法啊……谁让你是我媳妇呢?媳妇做什么都是对的, 什么都是好的。我不与你生气——不会生你气,永远不会。”

    晏欺:“……”

    薛岚因见他不立马变脸反驳,复又追着继续说道:“媳妇也不会生我的气,特别是现在……你说是吧,或玉?”

    得了, 绕一大圈,又硬生生给他绕了回来。

    晏欺双手抱臂,无可奈何地道:“谁教你一通乱喊的?目无尊长的混账东西……”

    “哦……”薛岚因托着他,一使劲给捞到自己腿上坐稳,活像抱小孩儿似的,稀里糊涂将人捆进怀里,很是清楚了然地道,“我是长,你是幼。小师父,我的年纪,足够大你十轮有余了吧?”

    这一下,晏欺半张脸都红了,也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扑腾两下将欲脱离他的桎梏。不想这混账小子力气大得厉害,几乎是扳着晏欺的肩膀将他扭了回来,二话不说,直接凑去用嘴巴堵。晏欺想要闪躲,偏被薛岚因扣着后脑勺强行固定住,一时拿不出办法,便只好紧紧咬着牙关,像是一只彻底煮熟的螃蟹,誓死捍卫自身最后一片柔软。

    不过这螃蟹是当真熟得透了,没挣扎两下,就虚虚软成了一滩春/水。

    薛岚因存了要心折腾晏欺,自会有不下一百种不同的方法。那吻指不定是能要人命的,温软的薄唇,抵着晏欺上下两片唇瓣缓慢碾磨,不一会儿,就给他撬得开了,柔韧的舌尖一路探进去,即是一阵天翻地覆的搅弄。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然而晏欺的反应始终笨拙得叫人心生怜爱。薛岚因伸手轻轻环着他,几乎是将人稳稳实实地圈进怀里了,晏欺那样修长挺拔一个人,兜在他臂弯里就跟只奶猫儿似的,即便一直在不安分地乱扭乱动,却总归也是无计可施。

    唇分时,彼此呼吸都是乱的。晏欺一口气缓不上来,撇过脑袋,一时咳得眼睛都有些发红。薛岚因这才有所意识,赶忙停了下来,腾出一手缓慢顺着他的背道:“不来了不来了,是我不好,没注意你的伤。”

    晏欺撑着床沿咳了半天,薛岚因怀疑他要把心肺给一并咳出来了,然而过了一小会儿,晏欺押着嗓子渐渐舒过了那口气,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偏头对薛岚因说道:“……我饿了,去弄点吃的过来。”

    于是乎——满心煎熬愧疚的薛岚因领旨匆匆起了身,又忙活着出门给自家媳妇觅食。

    实际上长行居内一日两次的饭点,素来有它固定约束的时间。薛岚因前脚踏进厨房的时候,管理饭菜的家奴已将今日份例丝毫不剩地端了出去,权当发放善心赠给了长街外一群围绕成堆的乞丐。

    薛岚因找不到任何吃食,便只好亲自出手为爱人下一趟厨。时隔十六年再次站定在灶台跟前,薛岚因简直手忙脚乱得厉害,到最后也没能往锅里烹出朵花儿来,仅是慌慌张张借水蒸过一碗鸡蛋羹,稀稀拉拉撒上一把葱花,酱油也没敢多放,就这么白花花嫩生生的端往晏欺面前,香是足够香的,但看起来就没什么味儿。

    好在晏欺不怎么挑剔,许是真的饿得极了,就着瓷勺一口一口吃得很快,独那带葱花的一面刮了整整一勺,一分不漏地喂进狗徒弟嘴里。事后两人抬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以前在洗心谷面对面挨在桌边吃饭的时光,顿觉心中感慨良多。

    薛岚因一面端着碗,一面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不如原来好吃了?”

    “时间太久……不记得了。”晏欺伸出一指点了点碗边,道,“下次别放那么多葱,看着碍眼。”

    “哦……”薛岚因挠了挠头,继续道,“媳妇不考虑给我做饭吗?”

    晏欺反手将瓷勺叮的一磕,眯眼看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薛岚因立马端着碗放到一边,想补充说些什么,犹豫半晌,还是默默止住了。片刻之余,想起今日晨时从枕不辞而别的事情,又磨磨蹭蹭坐回了床边,凑过去向他道,“师父,你说聆台山那一带地方,会不会大多都是闻翩鸿手下的眼线?”

    晏欺一怔,随即皱眉反问他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那糟老头子,办事不急不缓的。”薛岚因道,“从枕快急疯了,见那老头子迟迟不给准话,今早便骑着马自己往沽离镇去了。”

    “白瞎折腾。”晏欺冷冷骂了一句,继而又道,“谁教唆他去的?……你?”

    薛岚因举起双手,当即扯谎诓骗他道:“没有,我什么都没与他说过!”

    晏欺狠狠乜了他一眼:“你说没有,那就是有!”

    薛岚因顿时无言以对,贼兮兮地将嘴唇一抿,不敢吭声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晏欺轻轻赏他一记爆栗,恨铁不成钢地道,“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语毕,见这混账小子还待开口作出辩驳,晏欺忙又出声堵了他道:“聆台一剑派,莫说是层层眼线森严密布,近来新一任掌门即将上位掌权,势必邀请一众同盟帮派前来助长威风。他一个白乌族人,本就与中原人之间隔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利害关系,届时平白叫旁的人盯上眼了,根本无需闻翩鸿亲自动手,自然会有人想要将他吃抹干净。”

    “……这么严重?”薛岚因眸色一凝,很是愁恼担忧道,“那他这回往沽离镇走上一遭,可不得白白丢了性命?”

    正说话间,又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晏欺一眼瞧出他那点摇摆不定的小九九,便赶着一把伸手将他摁住:“……慢着,你干什么去?”

    薛岚因倏而在他面前站稳脚跟:“呃,不干什么,腰好酸,就……站一站。”

    “我告诉你,薛小矛。”晏欺探出一手,径直对向他的鼻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收起你那点不成器的歪心思——除非你动手把我先弄死了,否则但凡你自作主张做出任何一步举动,我必会废你一整条腿……说到做到。”

    “你……唉,你说你,咱们老夫老妻的,何必弄得跟仇人一样?”薛岚因蹲下去,趴在他腿边百般慨叹道,“我弄死你?我怎么可能弄死你?倒是你自己,上来便要废我一整条腿,当真如此狠心?”

    晏欺眉目一横,凉声道:“你试试?”

    薛岚因道:“不敢不敢!”

    “反正你这养伤期间,最好给我安安分分的,哪儿也别想去。”晏欺道,“姓从的那事情,易上闲自有办法解决,用不着你替他白操心。”

    薛岚因点了点头,难得乖巧温顺地道:“好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还有……”晏欺顿了顿,复又淡淡说道,“再往后五日之内,我需要长时间的闭关静养,你若没什么要紧事,就别进来叨扰了,明白么?”

    “……五天?”

    薛岚因眼睛一瞪,只觉得五根手指头都不够数了:“要那么久……?你……”

    “若想遣魂咒彻底离体,少则五天,多则数月……甚至再久一点,用到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晏欺闭了闭眼睛,似有些顿乏地道,“中途一旦出现意外,当场即会毙命……所以才让你别来吵啊。”

    “那我不来吵了,你……你能保证五日之后,一定会乖乖出来吗?”薛岚因小心翼翼地道。

    晏欺定定凝视着他。半晌,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我不能保证。”

    薛岚因的眼神瞬间黯淡得有些难看。

    “我说了,五天只是最少。”晏欺探过身去,忽而朝他勾了勾手。

    两人纤长有力的十指,在半空当中紧紧扣住,一时尽显旖旎眷恋之态。

    “可能……还会更迟一点。”晏欺温柔道,“须得你一直等我。”

    薛岚因愣了愣,很快又低低一笑,凑上去将他轻轻揽住了。

    “知道了,我等你。”他说,“多久都等。”

    第122章 师父只准被我看

    薛岚因方从小屋当中一声不响地迈出脚步, 木门即刻在他身后虚虚掩过一条细缝。彼时屋外天色正暗, 斜阳向晚,长行居内一片山石窄路间始终静谧如一,不曾隐有半分靡靡杂音。

    晏欺用过鸡蛋羹便卷着被褥直接睡下了, 薛岚因到底没敢扰他, 俩人拉着手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儿枕边话,待得晏欺彻底陷入安眠,薛岚因才悄然掩门出来,定身一人站在雕窗之外, 长长舒出一口气。

    原想着就近往回走那么一半段距离,不想刚一偏头,就见程避一人站在院外, 左右踱来踱去,似有些许举棋不定的模样。

    薛岚因三两步踮脚跳了过去,不假思索上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师弟, 做什么呢?”

    程避一时没能缓过神来, 活让他给吓一大跳,险些整个人也一并弹跳起来。好半天, 松下那一口气,冷冷斜睨着薛岚因道:“谁是你师弟?”

    罢了,他说不是那就不是。

    薛岚因两手一摊,不知所谓地道:“随你。”片刻,嗓音微扬, 又是凝神注视他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程避漠然道:“什么问题?”

    薛岚因淡淡扫了一眼晏欺所在的方向,道:“这个时辰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避眼角动了一动,像是在脑海中组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措辞,良久方道:“我听说……师叔住在这里。”

    ——果然是寻着晏欺来的!

    薛岚因心下一跳,旋即讷讷答道:“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程避道,“师父教我……须懂礼数,既然师叔人在此处,我必得上门拜会一遭。”

    “哦……”

    薛岚因不动声色地眯起双眼,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只对他摆了摆手道:“没那个必要。你师叔不在意这些,你师父……恐怕更不乐意看到这些。”

    程避张了张嘴,还没能发出半点声音,薛岚因已抢在他先头继续说道:“还有……他现在已经歇下了,有什么要紧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程避抬头望向远处门扉虚掩的长廊尽头,沉默一阵,终是摇头转身道:“不必,我隔日再来拜会便是。”

    薛岚因一听,登时不乐意了。心说那是我师父,你隔三差五上去骚扰两下,像个什么样子?

    于是当机立断,追了上去,脚步不停地自他身后道:“喂,你师父平日最不待见的,可就是他这个便宜师弟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何故还要执意拜会?”

    程避头也不回,更没再开口搭理他。

    薛岚因在心中暗暗冷笑一声,继而倏地在后站定脚步,自原地仰起脖颈扬声喝道:“好罢,你既是这么懂得礼数,那我也去寻得师伯拜会拜会,也好叫他夸一夸你啊——”

    果不其然,那程避听闻至此,忙是回身过来,径直迎上他的面庞,有些慌乱无措道:“别……别去告诉我师父!”

    薛岚因眉目一挑,抱臂直视他道:“就知道你心里铁定有鬼!好小子,你最好一次同我说明白了,到底找我师父来做什么的?”

    程避面色如常,只是语气平缓道:“我入师门数月,不曾见过师祖,也不曾见过师叔……单纯好奇而已。”

    言罢,顿了一顿,又是眸光尖锐地凝向薛岚因道:“倒是你……我不过想见一见素未谋面的同门师叔罢了,你偏得疑神疑鬼的,莫不是自己心术不正,反要栽到别人头上吧?”

    这小子……厉害的很。

    薛岚因向来嘴不饶人,谁料眼下这般节骨眼上,倒平白叫旁人一口叮了个满头包,一会子竟连反驳的余力都不曾有。

    “我确实心术不正。”薛岚因点了点头,毫不避讳地应着他道,“屋里那位,不是别人,那是我的男人——他只能被我一个人看,你……懂我的意思么?”

    他这话一出口,程避大半张脸都给瞬间烧得通红。似觉羞愧,同时又似觉得尴尬,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狠狠瞪他道:“谁要看你的男人!恶……恶心!”

    如是说完,约莫又急着想拔腿就走,薛岚因自然不能由他得逞,上前一步,大力拽上他的胳膊,道:“还想糊弄我?你这样子,明摆着藏了什么事情窝在心里,不肯说?肯不说你就别想走了!”

    程避让他扯得手忙脚乱,百般挣扎也总归脱不了身,无奈之下,只得从实说道:“行了……我说我说!你先把我放开,别、别抓,别抓了!”

    薛岚因手劲微松,却仍是执拗道:“快说!”

    程避左右匆匆扫过一眼,尤是战战兢兢的谨慎样子。也不知他心中在偷偷忧思些什么,及至确认四下周围并无旁人经过的时候,方才略一转身,低头对薛岚因道:“你得向我保证,我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你绝不会同我师父透露一字半句!”

    薛岚因有些诧异,但还是单手立掌高高举过了头顶,一字一句地与他承诺道:“不说不说,说了是小狗,可以吧?”

    程避侧目瞥了他一眼,很想说你本来就是,然而仔细思虑半晌,还是默默忍了下去,没再出言与他辩驳。

    这同门异师的师兄弟二人鬼鬼祟祟的,也不在路边傻傻站着不动了,转而蹑手蹑脚寻得石路末端一处大假山后陆续蹲下。薛岚因猜不透他玩的哪门子把戏,便只好不耐烦地追问他道:“喂,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避竖起一指搁在嘴边,以此示意薛岚因即刻噤声。片晌过后,待得遭一片安静无人,程避才闭目舒出一大口气,继而一板一眼地出声说道:“我功底修炼得晚,师父自打引我入了长行居,也鲜少授予我那些术法咒文。但我知道的……师叔曾经修习过一道摄魂禁咒,其效用足以逆人命途,周转生死,尤是厉害——我今日来,就只是想向他请教一番,也没什么其他的打算。”

    话音方落,薛岚因整颗心都情不自禁地悬了起来,这会子再望向眼前那人疏淡冷漠的面庞,便觉得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怪物一般,当真哽得人喉头难受。

    “你……你从哪儿听来这些不该听的东西?”薛岚因满头大汗地道,“你明知道这是一道禁术,偏还要跑来追着问个没完?”

    程避反问道:“师叔姓晏不是?”

    薛岚因道:“……是。”

    程避道:“那不就得了,江湖上有关他的传闻多到数不胜数,又何须刻意费力去打听?”

    确实如此……

    薛岚因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但转念一想,遣魂咒这玩意儿到底不是人人能够巴望惦记的,于是拧了眉头,又向他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该贸然前来问他请教这个。你师父那要人命的糟老头子,最看不惯同门之中有人修炼邪流禁术,当年你师叔也正是因为此事,叫那老头子活生生打断了一双腿——你如今若也想着踏上这条老路,可不是等着被他逐出师门么?”

    那向来恭谨乖顺的程避听到这里,脸都刷的一下白了大半:“当、当真这么严重?”

    “当然严重。”薛岚因难得正经地与他解释说道,“这原就不该是寻常人能够轻易触碰的东西,处理稍不得当,便足以害人致命……你年纪轻轻,能学的术法要多少便有多少,何故偏要因这一道禁术自毁前程?”

    程避连连摆手,矢口否认道:“只是问问罢了……既是这般凶煞禁术,我自然不会以身犯险。”

    薛岚因不依不饶道:“那你又为什么要问?”

    程避微微一怔,随即木然抿了薄唇,不再言语。

    薛岚因看了他一眼,便有所了然地道:“你是要救什么人?”

    程避眉心一动,看样子也不打算瞒他,先是摇了摇头,又犹豫着点了点头。半晌之余,微有僵硬地扬起手臂,探入襟口内层摸索两下,从中磕磕巴巴拎出来一枚吊坠样的小巧物什。

    薛岚因凑上去看了看,是只拇指大小的袖珍瓷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待要伸手去摸,程避却将那瓷瓶收了回去,仔细谨慎地纳在掌心,颇为小心珍爱地对他说道:“别乱动,这里头……装的是我阿爹阿娘的……”

    薛岚因眼角一抽,以为程避要说骨灰。结果他喉咙一阵强烈的哽咽过后,断断续续地开口低道:

    “……散魂。”

    薛岚因一下就呆住了。似有些愕然地,眯眼盯视程避手心那只小到可以堪称滑稽的简陋瓷瓶,复又瞠目结舌地道:“就……就这么点儿?”

    “就只这么点儿!”

    程避将那瓷瓶往怀里一捂,眼眶竟有微许不易察觉的泛红:“都说是散魂了,你以为该有多少?”

    薛岚因难得有那么一回自知之明,亦晓得此番追问必是戳中人家伤心往事,一时只觉愧疚难耐,便稍稍缓和了态度,喃喃出声说道:“你说你想打听遣魂咒相关的事情,就是因为这个……?”

    第123章 仇怨

    程避如今年过十七, 正值四下打拼闯荡的活跃年纪, 本该与东南长行居之间并无任何缘分,便更不可能会有后来拜易上闲为师一事。

    ——但他命运很是惨淡,还是百里挑一的那种惨淡。

    去年年前家乡一带贫瘠地域惨遭饥荒侵扰, 迫使程家夫妻俩口子不得不带着儿子一并迁至西北一处相对繁华的富饶地区。

    然而不幸的是, 西北一众底层百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在过着惨遭诛风门恣意碾压肆虐的苦痛生活。

    因而程家那对不明真相的老实夫妻入城没过多久,便刚巧完完全全地撞人手底下,当场给那些个残忍邪佞之徒逐一剥去了人皮, 抽走了人魂,权当日后得以操控魂术的微末力量之一。

    程避侥幸得到父母庇护,连夜奔逃出城, 最终昏死在城郊外围的烂泥地里,被前往西北地域勘察情况的长行居家奴捡回一条性命。

    待事后修养几日,再回到父母双双暴毙的地方试图找回一点什么的时候,便只剩下两张溃烂至流脓的乌青人皮, 以及人皮外圈一丝半缕没能抽干的散魂。

    “直到后来我被送入长兴居中, 也就是近几个月的事情……”程避道,“原本师父见我无家可归, 预备让我做个看门打扫的家奴。后来想了一想,约莫也是一时兴起,突然说要收我做徒弟。”

    薛岚因听完他一长串惨不忍闻的凄楚遭遇,只觉心中颇为辛酸感慨。

    “难怪了……”他道,“上一次我来长行居的时候, 倒不曾见那糟老头子收过徒弟。我以为照他那样顽石一般的孤僻性子,是一辈子不可能收徒弟的。”

    程避敛了神色,倏而凝重严肃地指正他道:“我师父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他并不孤僻。而且于情于理,你至少该唤他一声‘师伯’,一直糟老头子糟老头子这般胡乱嚷嚷,着实有失分寸。”

    薛岚因压根没想过他会纠结在意这个,兀自一人呆了好一阵子,方有些好笑地摊手说道:“我有喊过他师伯的,但他明显不怎么喜欢。”

    程避却道:“就算他不喜欢,你在长辈面前,也得懂些礼数……你师父难道不曾教你这些吗?”

    长辈?

    薛岚因心道,按他这般年纪,易上闲管他叫声太/祖爷爷都不为过。好在,他向来自诩宽厚仁德,从不曾借此为由与人为难,因而当程避提起这些的时候,薛岚因也只是无谓一笑,淡淡出声说道:“我师父教我这些做什么?到底不是三岁小孩儿了,何须事事由他手把手来教?”

    程避脸色一沉,又道:“你师父既是什么都不曾教,那你要他又有何用?”

    薛岚因听程避这语气,似是当真与他抬上杠了。也不知这小子究竟在一人较着些什么劲,薛岚因也不想被他比下去,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我要他当然有用……而且,想怎么要都行。”

    程避先时还没听懂,等到反应过来了,立马像是被火烧着一样,一把将薛岚因狠狠推开,连连开口斥道:“你……你简直不知羞耻!”

    薛岚因哼了一声,还想再说点什么,见这小子面色始终一阵红一阵青的,像是羞赧得厉害,便也不再多说了。待得默然安静片刻,索性又偏过脑袋回归正题道:“罢了,我们且不聊这个。你说你如今留得父母双亲一缕残魂在手,想借遣魂咒这一术法予他们一次复生……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程避不懂他这问题意义何在,故有些茫然地道:“嗯?什么为什么?”

    薛岚因道:“他们已经不在这世上了……生死一事,本是命定,强行逆回,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程避闻言,不由用力摇了摇头,很是果决地否认他道:“我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利用禁术能否成功逆改我父母的命途。”

    薛岚因疑道:“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程避并没有正面予他应答,而是凝声出言反问道:“你至亲双亡,凶手仍旧逍遥法外,你恨是不恨,怨是不怨?”

    恨?怨?

    这样一个问题,倒着实将薛岚因给问住了。他爹娘没得早,具体是个什么死法,他早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倒不是因为生来薄情。而是因着百十年间无数场生死离别之后,迫使他对这一类事变得尤为麻木。

    身边接二连三离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曾经在外漂泊流浪那一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会有大量的同伴面临惨痛的失踪或者死亡。要说什么能让薛岚因为之悲恸绝望的话,约莫也只有二十年前兄长谷鹤白的那一场死亡。

    恨确是恨的,但那种恨意不足以吞并他的理智。宿命使然,他心里明白人死不可复生,因而不曾抱有太多执着。

    至于闻翩鸿……

    薛岚因自以往的记忆尽数复苏之后,对待他的态度里,总会多出一些逃避的意味。

    那情感实在太刺痛了。一个拥有和自己血脉至亲相同面孔的死敌,顶着那张时刻能勾起他旧时回忆的熟悉五官,站在他面前,反复做着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时隔整整二十余年,薛岚因才知晓所有的真相,有些恨与怨刻在心里,生长在骨子里,反而成为了难以轻易触碰的伤疤。

    薛岚因抬眼看向程避,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倏而对他说道:“恨是恨,怨是怨,仇敌未亡,我当然想亲手夺取他的性命——但除此之外,我并没有丝毫多余的想法。”

    “那我和你不一样。”程避很快说道,“在这之外,我还会感到不甘。”

    薛岚因听来很是好笑,便拖起手肘弯了眉眼,略带轻佻地道:“不甘什么?哪儿来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想法?”

    程避这人很容易认真,听薛岚因言语当中多带不屑之意,当即凛了面色与他辩驳道:“……那我与你打个比方。”

    薛岚因敷衍道:“嗯,你说便是。”

    “你说一个人,他每天活得好好的,不曾刻意招惹谁,也不曾犯忌与人结下梁子,旁人也没说讨厌看不惯他。”程避道,“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就死了,被人莫名其妙杀死了,没有任何理由,一切就归结于他的命数。”

    他声音停了停,复又一动不动凝上薛岚因的眼睛:“难道有些人,因为自身不可改变的弱势情况,就注定要低人一等,任人宰割,任人糟践吗?”

    “……试问有谁的命,天生不是命呢?”

    实际他这一段话,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并没有蓄意去挑拨任何其余的含义。

    但薛岚因没由来地想起他那日在晏欺房门外,听见易上闲隐隐约约提起的另一段话。

    ——灭族之恨,血债血偿。

    他们活剑族人千百年来存活在这世上,确实也不曾招惹进/犯过其他的部族,甚至在世为人的每一日,都活得小心翼翼,不声不响。

    然而到最后,还是没能幸免惨遭灭族的命运。

    原因是什么呢?

    ——很可笑的是,没有原因。

    这也的确是会让人感到尤为不甘的地方。

    但薛岚因含含混混活了那么多年,那些个隐藏在心底掩埋已久的想法,早就磨灭成灰了,又哪像如今一身血气方刚的程避一般,能生出那么多另类别样的愤懑与仇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