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轻手轻脚地迈入内室,而那个女人还没有睡,正挑灯桌前,不知在做些什么。 听见他来,她也不抬头,只是随意道:“你先坐坐。” 熟稔的语气,仿佛他们已是老夫老妻了一般。这样的联想让段云琅有些羞赧,便靠着她坐下,看见她对着灯火在缝补一只软红锦履。 他好奇道:“这鞋子未见你穿过。” “是么?”她漫不经心地道,“我在宫里头一回见你,穿的便是这一双。” 他怔了一怔,慢慢才想起所谓“在宫里头一回见你”,那……那可是整整四年前了。 四年前的中秋夜,她猝不及防来到他的窗外,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可那时候的他,却已经与她暌违四年。 四年又四年,时间像一圈圈细密缠绕的丝线,将他与她都裹成了茧,在这巨大的、坟墓一样的宫阙里。 他低下头,看着她手腕灵活地穿针走线,不多时便将那锦履破损之处补好,两只一双规整摆齐,起身打了个哈欠,声音慵懒:“事情都处理完了?” “嗯。”段云琅道,“那乐工死了,戚才人小产,叶才人进了冷宫……我猜你都晓得了。” 殷染道:“你累不累?” 段云琅微微一怔,旋而感到欢喜,轻声道:“瞧见你便不累了。” 殷染拉着他坐在床边,自己去擎了烛台搁在床头,一时间光影错纵移动,和外间的风云变灭相比,这一间小屋里的灯火看起来是那么温暖柔媚,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一般,令人感到踏实可靠的同时,也令人危险地沉醉。 殷染也坐上床来,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一管白玉笛,对他莞尔一笑道:“我吹曲子给你听,好不好?八年前就答允了你的。” 他心神一震,抬起眼,喃喃:“我还道你都忘记了。” 她笑着,眼神里波光粼粼,“说得轻巧,忘记?哪有那么容易?” *** 忘记一个人,大约的确是很难的。 但要忘记与这人有关的事,却不难。 不论痛苦的还是欢喜的,时光终究会让尖锐变粗糙,让皱褶被抚平,让棱角都磨灭,最后,只能凭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去凭吊一些自己已说不清楚的东西。 段云琅没有将这些说出来。他没有告诉她,如果不是那一抹红衫影时时盘桓脑海,那被废之后的四年,他兴许早就过不下去了。而也因那影子太飘忽,他不得不一次次去览看自己摘下的柳条,枯死的柳条意味着光阴的流逝,可它即算枯死,也毕竟被自己给留住了。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一曲《湘君》,缠绵而上,似那沅湘之地雾气朦胧的江水,透过那雾,段云琅对上殷染含笑的眸光,那却是真的,是他寻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真切抓握住的温柔。 他将手放在了她的膝上,腆着脸凑上前去。她的笛音一时变得急促混乱,无可奈何地断了吹奏,歪着头看他。 他笑,轻轻地吻她,她也就轻轻地回应。衣物一层层褪去,对方的身体本已没有什么新鲜了,可是烛火之下,又显出不可方物的美丽来。他抱住她,目光便瞧见她背后的伤疤,心疼地碰了碰:“怎的还是留疤了?” 她却轻微地呻吟一声,脸上噌地红了。 他睁大眼睛,忽而坐上床来,将她翻了个身,自己不由分说地压上去,唇舌碾过她的后背……到伤疤上,便轻轻吮吻,他闭了眼,动作缓慢而神情轻柔,仿佛有一股不容抗拒的灼热,便沿着那舌尖与肌肤相触碰的地方,倏忽流遍了她的全身…… “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就截住了。她将脑袋埋进枕头底下,十指都攥紧了身下的褥子,身子想动又不敢动,只微微喘息着,仿佛很苦恼似的。 他蹭上来,身子覆在她后背,气息喷吐她耳际:“想要么?” 她的耳根往上,随他的气息流转而弥漫开一片绯红,偏咬了牙不说话。他又低低地笑起来,胸腔轻微震动,摩擦在她的后背,痒得……令人浑身发腻。 “我可算知道如何治你了。”他笑道,手又不老实地去抚摩她的伤疤,她叫起来,一个翻身坐直了,双眼摆足了气势瞪着他。 他朝她伸出双臂,声音温柔得可怕:“乖,自己过来。” 她瞪他半晌,终于泄了气,软软地靠入他怀里,他扶住她,一边咬着她的耳朵。她总算说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句完整的话:“你混蛋……” “是是,我混蛋。”他在床上从来都是顺着她说话,“我瞧见你就想要,真是天字第一号大混蛋。” ☆、第119章 第119章——不须留(二) 床褥凌乱,殷染伏在少年的胸膛上,轻微地喘着气。︾乐︾文︾小︾说|月光透过窗纱,照映出她长发之下线条起伏的肩背轮廓,一身白皙滑腻的肌肤,只是在肩胛附近有三道显眼的疮疤。 段云琅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环着她的肩膀,手掌下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背,只是小心地避开那伤疤。经了一番折腾,她已不似方才那样反应剧烈,只是眼神幽沉,仿佛神游物外了一般。 他有些不满意,“在想什么呢?” 她望他一眼,笑了,“你慌什么?” “我慌?”他讶然,“我哪里慌了?” “每次完事了都要问我。”她漫不经心地道,“你生怕我用过你就扔了。” 他沉默。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捏捏他的脸,心头腹诽这少年油光水滑再过几年可得把我都比下去了,“我只是在想,方才把笛子丢哪儿去了。” 段云琅一惊:“啊呀!” 于是两人一同翻下床来,将枕头挪开褥子掀开四处翻找,却都不见那一支白玉笛。殷染靠着床栏,眼神往床底下一掠。 段云琅僵硬了:“不行!” 殷染道:“那就算了,不见就不见吧。” 段云琅乖乖地钻到了床底下,翻腾一番,握着那支笛子讨好地凑到她面前,“你看,没有丢。” 她接过笛子,款款一笑,“沐浴去。” “一块儿去。” 她笑。 他低下了头。 她披了一件衣裳去里头给他烧水,却一直没有出来。他走到堂上,黑暗里与那梁下鹦鹉百无聊赖地大眼瞪小眼:“你看什么看?” 鹦鹉颇不屑地慢慢转过了头去。 “你转头做什么?”他咬牙切齿,“过来,给小王念经!” 鹦鹉懒得理他,自拿鸟喙梳了梳毛。 他伸手就要去拎它翅膀,鹦鹉终于慌了,“嘎嘎”大叫着扑腾起来,鸟架在半空里大幅晃荡,“哐”地一下,却是鸟架的尖端砸中了他的额头。 —— “阿染阿染!”段云琅哭丧着脸捂着额头跑进浴房,“你那鸟儿欺负我!” 满室水雾氤氲,殷染坐在浴桶里,侧头望过来。 段云琅只见她长发如丝缎般披覆全身,水波荡漾之间,只露出两片纤瘦的香肩。锁骨上方两处诱人的凹陷,再往上,纤长雪白的颈项上水珠淋漓,长发掩映着一双微亮的瞳眸…… “你怎么还不来?”她淡淡道。 什么臭鸟儿都见鬼去吧!段云琅把自己丢进浴桶前的最后一刻,如是想道。 虽然耍赖的是他,可最后,伺候人的还是她。 因为她真的无法忍受他将水泼得到处都是,索性按住了他,自己给他洗干净了。他低头看她动作,毛巾拂在身上,粗糙而发痒,他咳嗽两声,转过头道:“我想起来了,好久以前在你家,我听见有人吹笛子。” 她顿了顿,“我家?” “啊,就是我二兄成亲那一次,我们去殷家接王妃。”然后自己就被人打昏了……他问道:“你晓得那是谁么?在西边的院子里,很冷清似的。” “哦,”她并不惊讶,“那是我阿耶。” 他突然闭嘴了。仔细再看她脸色,她却没有什么脸色,径自将巾帕扔在他身上,便披衣出去了。 他于是知道她的心情坏了。 安静地回到床边,灯烛都熄灭,她已躺下,背朝着外边。感觉到身边床褥一沉,知道是他躺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环过她的腰,让她稍稍倚靠在自己的胸前。 “你的笛子便是他教的么?”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他低声,缓缓发问,“他吹得真好,也真伤心。那一日殷画出嫁,又是王府迎亲,他一个主人翁,怎么不坐上首呢?都无人给他奉茶。” “我家哪有什么主人翁,我家向来只有一个昭信君。”她的声音闷闷的,但她没有再以沉默应对他的疑问,他于是又向她靠得紧了些:“可当初他肯带你去秘书省,我见他对你是好心的。” “那又如何?”殷染反唇相讥。 他说不上来。 她便冷笑:“他对我再好又怎样,还不是要挂在女人的裤腰带上讨生活。若没了昭信君,便看张适这桩案子,都足够将他咬下来了!” 张适的案子又恰恰是段云琅牵的头——段云琅有些尴尬了,手也讷讷地欲要收回。她却忽然翻过身来面对着他,虽在黑暗之中,他也感觉到伊人那双眼眸冷得发亮,澄定,决绝,义无反顾。 “五郎,我现在同过去,想法不一样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是得病了,五郎。我只要一想到你去找别的女人,我就恨不得杀死你。” 他竟没有生气,也没有被她恶狠狠的语气吓到,反而失笑了:“我为何要去找别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气闷地瞪了他一眼,“我只是不敢想。我不敢想你离开我,也不敢想你再也不要我……你看我阿耶,分明是喜欢我阿家的,却还是不得不娶昭信君,三个人,一辈子,就从来没有快活过……” 他将她未竟的话都封在了唇齿之间。 “我不会的。”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气息直接渡入了她口中。静了半晌,却又加了一句:“除非你离开我。” 她静静地凝着他,漆黑世界里,只能看见少年线条利落的下颌。 “这些日子,你要小心一些。”他道,“无事最好不要出门。” 她默了片刻,重又躺了回去,“出什么事了?” “我听人说,戚才人小产的那一晚,圣人将高方进骂了个狗血淋头。”段云琅斟酌着道,“虽然即刻又免了罚,还封了消息……我总觉得最近不会太平。” 她想了想,道:“我可以再去瞧一瞧戚才人吗?” “瞧她作甚?”他不自觉皱了眉。 “那一双鞋就是她送我的。我要去还了她。”殷染慢慢道,“还有些话,我不得不同她说清楚。” 他有些担忧,仍是道:“那我找时间送你去。让……刘垂文送你去。” “嗯。”知晓如今多事之秋,她也没有多问,出奇地乖顺。他的手一下下无意识捋着她柔软的长发,睁着眼面对这无穷尽的黑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