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
晏无师笑道:“你怎么不猜是本座自己想坐那个位置?” 沈峤摇摇头:“你不会。” 他说得这样笃定,连晏无师也禁不住起了探究的兴致:“为何不会?” 沈峤心说你虽然喜怒不定,狂妄张扬,但若有心想当皇帝,早该合并魔门三宗的势力往北周渗透,再趁机窃取皇权了,何至于玩着玩着就玩脱了,到头来还被雪庭他们合力围剿?分明是做事只凭喜好,连皇位都不放在眼里。 不过这话若说出来,只怕又要被对方百般取笑,沈峤随口漫应:“你猜?” 晏无师:“……” 难得也有能令对方吃瘪,哑口无言的时候,沈峤不仅面露笑意,甚为畅快。 笑容无声无息,晏无师看在眼里,嘴角笑容慢慢消失。 这人心肠委实太软,又总是记恩不记仇,若一开始在半步峰下发现他的不是自己,而是桑景行段文鸯之流,此人又会如何?他忽然浮起如是念头。 晏无师不信人性良善,抱着玩弄人心的目的,从前不断试探,也不过是为了将沈峤性情里最阴暗的一面挖掘出来,谁知兜兜转转,哪怕是武功尽废,濒临绝境,回到原点,对方却依旧从未变过,好像就算再往沈峤身上强加多少难关,也不会将他压垮。 不,还是有些变化的。 起码他变得更加知进退,对局势人心的掌握也更加娴熟。 又或者说,过往种种困境,对于沈峤而言,不过是如同磋磨的刀具,反而将原本掩盖在美玉外面的石头悉数削去,令美玉绽放光芒,越发莹润晶莹,而这块“美玉”,其实就是沈峤的道心。 千锤百炼,道心如初。 沈峤见对方停住脚步,若有所思望住自己,不由莫名:“怎么?” “无事。”晏无师道,“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个问题。” 沈峤:“嗯?” 晏无师笑而不语。 先前他厌恶“谢陵”的影响,觉得那并非自己真实本意,几番想将那份异样感觉强压下去,又认为只要修补了魔心破绽,这份感觉也会随之消失,却没想到所有一切都随着对方的笑容而复苏。 他不愿承认自己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却终有一日会将一个名字放在心上。 人心险恶重重,有背信弃义,有忘恩负义,也有抛弃妻子,为了荣华富贵不择手段,晏无师看过许多,也不以为意,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自私凉薄的人,天下事只分他看得上眼和看不上眼,没有可做也不可做之分。 然而晏无师不得不承认,只有一个沈峤,自己无法改变他。 天下虽大,也只有这么一个沈峤。 晏无师:“本座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你要不要听?” 沈峤:“不。” 晏无师置若罔闻,自顾自说道:“从前有个人,他从一堆金银珠宝里发现一块石头。” 沈峤抽了抽嘴角,他方才好像已经说过不想听了罢? 晏无师:“但他很难相信那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觉得能跟满屋金银堆叠在一起的一定也是宝贝,所以总是带在身上,还找了许多人来鉴定打磨,但毫无例外,每个人都对他说,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毫无出奇之处,你猜最后怎么着?” “?”沈峤一脸茫然外加莫名其妙。 晏无师:“最后,他终于相信这的确一块毫不值钱的石头,但在此人眼里,跟那满屋子的金银财宝相比,即使它只是一块石头,也是一块万中无一的石头。” 沈峤:“……” 这故事怎么听着那么奇怪,果然很难从一个不太正常的人口中听见一个正常的故事。 他忍不住道:“千金难买心头好,有些人不吝钱财,只为了找到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物件,依我看,此人打从一开始就喜欢那块石头胜于其它金银珠宝罢,只是他囿于固有成见,不肯承认这一点而已。” 晏无师笑了起来:“不错,你说得有理,千金难买心头好。”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沈峤:“不过晏宗主为何忽然说起故事,这与宇文氏又有何关联?” 晏无师:“没有关联啊,本座闲着没事逗你玩而已。” 沈峤:“……” 他实在有些后悔,方才就该让对方自言自语的,为何要好心去接话。 说话的工夫足够两人从黄家走到客栈,三更半夜,客栈正门自然没开,沈峤循着原先的窗户回到屋子,见宇文诵果然还在甜梦之中,方才放下心。 晏无师跟在后面,瞧见床榻上的宇文诵,却轻轻咦了一声:“先前未见此子,这般一看,倒是根骨上佳的习武之才。” 他眼光之高自不必提,能得这位说一声“根骨上佳”,那已经是很不得了的赞誉了。 沈峤笑道:“不错,他是个好苗子,若能专心武道,日后成就定然不差。” 晏无师点了宇文诵的睡穴,让对方陷入更深沉的梦乡,不致被两人的说话声吵醒。 “云拂衣与黄家暗中交往这件事,你知道便可,无须多管。” 沈峤蹙眉:“黄家与突厥人往来,如此一来,六合帮也与突厥人扯上联系,不过既然那一次窦燕山肯与段文鸯联手对付你,想必彼此早有往来了?” 晏无师:“这不是一拨的,六合帮掌握天下大半水陆消息,押镖行船,而南方多水道,所以一直以来,六合帮与陈朝的关系相对密切,除了联手对付我这等关乎共同利益的事情之外,窦燕山是不肯与突厥人多合作的。” 沈峤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云拂衣跟窦燕山不和?” 晏无师嗯了一声:“自从云拂衣在出云寺将《朱阳策》残卷丢失我手之后,窦燕山一直对她有所不满,云拂衣有所察觉,更不乐意被架空,两人在六合帮内更没少斗法,云拂衣毕竟是副手,愿意跟她走的人不多,她自然要拉外援。” 沈峤:“所以她找到黄家,想让黄家帮自己夺权,而她必然也通过黄家向突厥人那边许诺合作让利云云。” 晏无师:“不错,我与窦燕山也有仇,正可坐山观虎斗,先让云拂衣如愿,她想当帮主,即便有突厥人暗中助力,必也要铲除帮中那些忠于窦燕山的人,等她坐上帮主之位,六合帮难免会一时出现青黄不接,人才不继的局面,到那时我再出手推一把,相信多的是人愿意拥上前将六合帮的势力瓜分殆尽,不费一兵一卒就令对方土崩瓦解,这不是很好么?” 沈峤:“但突厥人也可以选择事成之后,踢掉云拂衣,将六合帮历年来积攒的财富据为己有。” 晏无师:“不错,到时候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沈峤有点无奈:“既然广陵散也知道你并没有失忆,你白天又为何要当着他的面做戏?” 晏无师慢条斯理道:“其一,本座不想让广陵散知道你我关系过于密切,这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你本该感谢本座才是。” 沈峤心道你我有什么密切关系可言,但他仍配合道:“多谢晏宗主关爱,其二呢?” 晏无师:“其二,当然是为了看你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失魂落魄的模样啊,不是挺有趣的么?” 沈峤:“……” 第91章 宇文诵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屋子里就多了个人,他还以为自己没睡醒,眼睛眨了好几下,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方才不确定道:“……晏宗主?” 他一路表现少年老成,难得也会露出这种饱含稚气的举动,沈峤心中好笑,温声道:“这位你想必也认识,正是浣月宗晏宗主,你与他见个礼罢。” 宇文诵拱手行礼:“晚辈宇文诵,见过晏宗主。” 晏无师嗯了一声,倒还算给面子:“免礼,上次见你还是两年前,匆匆一瞥,如今根骨长成许多了。” 宇文诵:“多谢晏宗主夸赞。” 晏无师:“那你要不要拜本座为师?” 沈峤:“……” 宇文诵呆住了:“啊?” 沈峤面露薄愠:“晏宗主好不厚道,几时沦落到要抢别人的徒弟了!” 晏无师悠悠笑道:“你看他那反应,没有立时拒绝,便是听到这个提议之后,心中尚在犹豫,可见比起你,他更愿意当本座的徒弟!” 宇文诵连忙表忠心:“多谢晏宗主抬爱,晚辈早已禀明沈道长,要拜入道门,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断无收回的道理,还请晏宗主体谅!” 晏无师挑眉:“当他的徒弟有什么好?这也不能做,那也要爱护,可若拜本座为师,你那两位师兄都大你二十载有余,将来本座还能将宗主之位传给你,浣月宗财力雄厚,无论如何,总不用让你一年到头都穿一身道袍,如此看来,岂非好处挺多的?” 沈峤怒道:“敢情晏宗主跟贫道回来,就是专门为了抢徒弟的?” 晏无师:“若他无人问津,反倒印证了资质不好,我跟你抢,正是说明你眼光好,你该感谢本座才是。” 沈峤总算明白,若晏无师愿意,他可以将全天下的道理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宇文诵默默扶额,不忍见沈峤无言以对,赶紧为未来的师尊解围,试图将晏无师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我与沈道长打算前往碧霞宗,不知晏宗主有何打算?” 晏无师:“好啊。” 宇文诵:“啊?” 晏无师好整以暇:“你不是邀请本座前往碧霞宗作客吗?本座答应你了。” 宇文诵傻眼了。 等等,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他内心哀嚎,忍不住求救望向沈峤。 沈峤及时道:“晏宗主,碧霞宗中道衰落,如今门楣不高,怕入不了您的法眼。” 晏无师:“喔,无妨,本座不嫌弃就是。” 沈峤抽了抽嘴角:“但我并非碧霞宗弟子,寄人篱下,只怕不好越俎代庖。” 晏无师:“无妨,他们见了本座,想必也不敢拒绝的。” 沈峤无语片刻,实在没忍住:“贫道百思不得其解,碧霞宗与浣月宗素来毫无瓜葛,门派式微,怕也不能给浣月宗带来什么好处,不知晏宗主何以执意要前去?” 晏无师:“那自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啊,否则本座何至于纡尊降贵去那小小门派作客,他们见了我,欢迎还来不及,怎敢拒绝?” 这对话委实没法进行下去了! 沈峤差点吐血,觉得对方明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明白怎么一阵子没见,晏无师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深究下去,只觉变得更令人毛骨悚然。 他沉默半天,只能憋出一句话:“若我不愿意让晏宗主去呢?” 晏无师诧异:“方才你明明说自己作不得主,那你愿意与否又有何关系,沈道长,你怎能如此蛮横不讲理啊?” 沈峤:“……” 宇文诵望着未来师尊,满眼同情。 晏无师却忽然转向他:“你真不想当本座徒弟?” 宇文诵猝不及防,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晏无师没说什么,只微微一笑,温柔如水。 但这一笑却生生让宇文诵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