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沈峤试探地问:“你今早曾对我说,现在回长安已经来不及了,你还记得吗?” 晏无师回以茫然眼神。 沈峤忍不住长叹一声。 “要不你还是躺下歇息罢。”也许睡一觉醒来又能恢复正常了呢? 哪怕是对着他冷嘲热讽,也好过像现在这样一问三不知。 晏无师却道:“不想。” 这意思是不想睡。 若是寻常孩童,总有各种办法可以哄逗,可偏偏这位又不是孩童,让沈峤对着晏无师那张脸像跟孩子说话似的温言软语,他也张不开口。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之际,敲门声响起。 沈峤如获大赦,不易察觉地松出一口气,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般娜。 她做好油饼,连同羊肉汤一并端过来。 二人在门口说了两句话,沈峤谢过她,等般娜走了,方才将门关上,回到屋内。 沈峤将羊肉汤和油饼放在晏无师面前:“饿了没,吃罢。” 晏无师瞅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声冒出一句:“你喂。” 沈峤:“……” 晏无师半晌没等到回答,抬首看沈峤,迟疑道:“和上次,一样,亲……” 他如果现在把人给劈晕了,对方醒过来会不会换一种正常些的性情?沈峤很认真地想道。 晏无师仿佛感知到危险,还没说完的“亲”字生生吞进肚子里,整个人直接缩到床角一处。 沈峤又叹了口气,将羊肉汤往他面前一推,自己则拿起油饼,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晏无师这才从床角又挪回来,手伸向汤碗。 他经脉受损,骨头也被镇伤,捧着碗的时候手还有点儿颤抖,但比起之前刚醒过来的时候,明显已经好转不少。 沈峤见他低头一口口慢慢喝汤,心中一动,忽然问:“你方才是因为不放心肉汤,才让我喂你的?” 这样一来肉汤先进了沈峤的口,就算有毒也会是他先倒下。 晏无师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其实已经是一种答案。 沈峤本应该觉得愤怒,但他却很平静道:“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就算我说我没有害你之心,兴许你也不会相信。不过般娜和她祖父都是好人,这几天在这里住,你还是要适当收敛一些,免得伤了他们的心,我也不会再放任你伤害别人。” 见晏无师依旧沉默,沈峤不知再说什么才好,也只得跟着沉默下来。 从前他曾以为像晏无师这样的人,只要日久天长,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但现在他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他会相信的,永远只有他自己。 两人分头坐在床榻和桌旁,相隔不远,视线却并无交集。 确切地说,沈峤低头吃东西,晏无师却在看着沈峤。 半晌之后,晏无师终于开口:“美人,哥哥……” 沈峤听见这个称呼就浑身发寒,正要开口纠正他,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动静。 他凝神倾听片刻,腾地起身往外走,不忘回头交代晏无师:“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那头般娜也听见了动静,她没多想,只当是祖父回来了,欢呼一声跑出去看。 刚开了院门,就看见一队人马由远及近朝这里疾奔过来,烟尘滚滚。 那里头根本就没有祖父的身影。 般娜立时想起沈峤二人还住在这里,疑心对方是冲着他们来的,便要关门转身去通知沈峤。 对方动作却比她更快,勒住缰绳下了马,并作几步上前踹开院门,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有给般娜反应的时间。 般娜啊了一声,被对方踹门带来的冲击推得往后连退数步,踉跄着险些坐倒在地上。 但后退的身体被一只手扶在腰间,及时止住退势。 沈峤帮她站稳之后就松开手,面对来者:“尊驾何人?” 后面一人下了马,举步上前,扯下罩脸头巾,朝沈峤拱手道:“属下无礼,让这位小娘子受惊了,我本是来找你的,先前在客栈人多口杂,不及细谈,沈道长别来无恙?”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眼前此人谈吐彬彬有礼,连带笑容也洋溢着一股自信,一望便知久在上位,身处优渥环境,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没读过什么书,性情有些粗莽,却又粗中有细的陈恭。 再看跟着陈恭一起来的人,这里头居然还有熟悉面孔,沈峤认得其中几张,当日出云寺各路高手抢夺六合帮押运的镖物,那里头就有齐国慕容家的家主慕容沁,时过境迁,这个为齐国朝廷卖命的高手,转眼竟成了陈恭的手下,不能不令人觉得命运玄奇。 沈峤的目光从慕容沁,拓跋良哲等人身上收回来,望住陈恭,沉声道:“此处偏远冷僻,陈县公尚且还能找来,却不知从何得知我的下落?” 陈恭看了般娜一眼,笑道:“我遇见一名老者,想来是这位小娘子的祖父罢?” 般娜惶惶然,还有些不明所以,沈峤却脸色微变:“有什么事你来找我便是,何必殃及无辜!” 陈恭反倒用安抚的语调和他说:“不要紧张,我只是想从他口中询问你的下落,现在已经得到了,自然不会对他如何,外面风大,不好说话,你不请我入内坐一坐吗?” 般娜听说祖父被抓,已是浑身发软,沈峤一手搀住她,沉默片刻:“请。” 慕容沁等人待要跟随,却被陈恭制止:“沈道长是正人君子,不会对我如何的,你们就在外面等罢。” 堂堂齐国御用第一高手,出云寺那夜何等傲气,此时在陈恭面前,竟老实得像耗子见了猫,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绝不多言,朝陈恭一拱手,便带着其他人在外头布防。 陈恭跟在沈峤后面进屋,咦了一声,笑吟吟道:“怎么不见晏宗主呢?” 对方想来在老人口中问出不少,沈峤没有回答,待分头落座,开门见山就问:“不知陈县公此来,有何贵干?” 陈恭笑了笑:“咱们怎么说也是故人,你对我还算有恩情在,我若是恩将仇报,岂非人面兽心了?所以沈道长不必对我摆脸色。” 沈峤淡淡道:“贫道不敢居功,那点微末功劳,陈县公早用几箱夹饼还回来了,若陈县公肯大发慈悲将人放回来,我定会感激不尽。” 陈恭:“人没有什么大碍,迟早是会放回来的,不必着急,先前在王城时,我本有事要找你,谁知你走得匆忙,一转眼竟没了人影,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沈峤不语。 陈恭也没在意他的冷淡,顿了顿又道:“我此来,的确是有一桩事情,想与沈道长合作。” 他话锋一转:“外头传言晏宗主已死,万万没想到他还活着,而且为你所救。据我所知,晏无师对你并不好,你却以德报怨,不计前嫌,这等胸襟,实在令人钦佩不已啊!” 沈峤本不是个喜欢讽刺别人的人,可此时陈恭以老者要挟,他心头愤怒,忍不住回道:“这世间恩将仇报的人比比皆是,以德报怨又怎算稀奇?” 这意有所指的话一出,陈恭脸色微变,旋即又状若无事地笑了起来:“许久不见,沈道长也变得牙尖嘴利了,也不知道那些围杀晏无师的高手,若知道他还活着,会作何反应,沈道长武功固然高超,可你应付得了一个郁蔼,还能应付得了广陵散和段文鸯吗?更不必说雪庭老和尚了。” 沈峤:“陈县公所谓的合作,就是说这些话吗?” 陈恭:“自然不是。沈道长听过婼羌么?” 婼羌。 沈峤默念两遍,听起来像是人名,他摇摇头。 陈恭:“《汉书·西域传》有云,出阳关,自近者始,曰婼羌。这个小国,后来为鄯善所灭。” 一个去年还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人,现在却能谈笑自若背起《汉书》,齐主纵然昏聩,会宠爱一个人,那也必定是那人有过人之处,由此来看,陈恭还真算对得起齐主的这份宠爱。 沈峤没有说话,而是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陈恭:“不妨与你直说罢,婼羌产玉,它虽被灭,古城遗址却仍在,婼羌曾盛产一种玉髓,是别处寻不到的,我想找它,至于找你合作,对我而言,你的身手将是很大一份助力,对你而言,玉髓生处,另有一物,名曰玉苁蓉,此物可接骨生肌,对内伤有奇效,我想,晏宗主应该会需要它。” 他说罢便不再开口,静待沈峤反应。 内室安静,只有般娜眼眶泛红,不时抽泣一声。 沈峤沉默半晌,方道:“你怕我不肯去,所以将般娜的祖父藏在别处,借以要挟。” 陈恭坦然:“不错,我不知道你救晏无师的目的为何,他曾那样对你,我也不敢保证你是否肯为了他冒险,但我知道,以你的为人,定不会坐视无辜之人受你连累。” 沈峤淡淡道:“多谢你这样了解我。” 陈恭:“如此说来,沈道长应该是答应了?” 沈峤:“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陈恭一笑:“的确是没有。你放心罢,那老者没事,等我们回来,我就让人放了他。” 沈峤:“你放了他,我与你去。” 陈恭含笑摇头:“不可能的事情,沈道长何必多言?只有那老者在我这里,你才能尽心与我走这一趟。啊,对了,考虑到晏宗主的身体也许不大好,我已经命人为他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药物,你大可放心让他同行。” 这话本是心存试探,因为陈恭疑心晏无师在五大高手的围攻下,不死即残,很难恢复到像从前那样的功力。 但沈峤不置可否,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他只得道:“若没什么问题,明日一早就出发罢,这会儿慕容沁他们想必已经安顿好居所了,我先去歇下,明日过来找你,你好好歇息,此处离婼羌尚有一大段距离,须得休养生息,保存体力。” 说罢陈恭起身离开。 “沈郎君……”般娜求救似地望向沈峤。 沈峤终于苦笑:“我不知如何向你表达歉意才好,此事因我而起,我一定会早日回来,让令祖父也平安归来。” 他将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钱财都拿出来:“这些你拿着,以防不时之需。” 般娜摇摇头:“我不要。” 沈峤柔声道:“听话,你好好待在家里,没事不要走远,我一定会将你阿耶平安带回来的。”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沈峤的这一声“听话”,般娜心中原本凄惶不已,此时却已渐渐平静下来,她没有怨怪沈峤为自己家带来麻烦,因为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女知道,沈峤现在一定比她还要难受百倍千倍不止。 她点点头:“你……要小心些。” 沈峤朝她宽慰一笑,只说了四个字:“会没事的。” 慕容沁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果然已经占了村中一处相对舒适的屋子,原先的屋主迫不得已被赶到别人家去暂住,村子里的人对这一伙突如其来的人避如蛇蝎,但所幸陈恭也没兴趣在这里久待,翌日一大早,慕容沁就奉命过来敲门。 敲了三下,门从里头打开,沈峤带着晏无师走出来。 后者许久没有下地走动,手脚都有些僵硬,兼之内伤严重,每走一步路都会牵动伤势,是以走得很慢。 出云寺那夜,晏无师从天而降,将《朱阳策》毁了个彻底,连带慕容沁等人也被他的毒舌羞辱得不轻,此时眼见虎落平阳,面色苍白如重病缠身,慕容沁难免幸灾乐祸,冷笑一声:“晏宗主想必还记得出云寺的故人罢,您看上去可不大好啊?” 眼下晏无师俨然天下公敌,各个势力欲杀之而后快,慕容沁压根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对方面无表情,连带眼神都如刚在井水里浸泡过似的,冰凉直入骨髓。 不知怎的,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慕容沁更难听的话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陈恭施施然走过来,后面跟着不少人。